杜光华:“甭管什么家,我早说过,谈判桌上,必须先小人后君子。一切按游
戏规则来。啥都讲人情面子,就没有规范的市场了。没有规范的市场和市场规范,
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不去坑蒙拐骗,就只有死路一条……”
马扬:“别忙着给我上课,资本家先生,百分之四十,我给你。”
杜光华:“马主任,这个问题,我跟你方的谈判代表整整谈了八九个小时,要
是有一线希望,我今天也不会退了这房间准备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现在,你是在跟我谈。我告诉你,百分之四十,我给。”
杜光华:“仅仅在这一个方面,你们的资金缺口就是二百万。这情况你清楚吧?”
马扬:“放心,这二百万我不会让你给我垫上的。”
杜光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马扬:“……”
马扬:“第二点,我要跟你谈的是,出让给你那三万平米土地,在两年内,你
要用这些地,替我做一件事。”
杜光华警惕地:“做啥?”
马扬:“替我种两年草。”
杜光华:“种草?”
马扬:“准确地说,是一种德国进口的草皮。”
杜光华:“还得是德国进口的草?”
马扬:“是的。当然,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不会让你自干。占用你两年资金,
两年的损失,我会按银行贷款利率赔付给你。种草用的一切费用,我也会在两年后
付还给你。但是现在你得替我垫付这一切费用……”
杜光华:“为什么要在这三万平米地上种草?”
马扬:“对不起,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这里的原因。”
杜光华:“现在不行?”
马扬:“现在不行。但是你现在就得替我把草种上。”
杜光华:“那抱歉,现在我也不能跟您签这个合同。我要先期投入上千万哩。
我可不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用这些钱打水漂。”
马扬:“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这会儿我还不能说,有几件关键的事情还
没有个眉目……”
杜光华:“那等你什么时候能说了,咱们再签。”
马扬:“但我需要你草签一个合同。”
杜光华犹豫着:……
马扬:“给我二十天时间,最晚不超过一个月,那几件事就会基本有个眉目。
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给你讲一遍。你听下来,如果觉得,我
想做的事值得你为它冒一下险,你再跟我正式签合同。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吹。
我绝不为难你。”
杜光华:“你稍稍透露一点内幕嘛。毕竟是上千万的大事,我的首长先生……”
这时,杨处长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酒。
杨处长:“可以吃午饭了。”
马扬从杨处长手里把酒拿了过来。杨处长又拿出两只酒杯。马扬往酒杯里斟满
酒。马扬:“杜先生,很抱歉,开发区党委制定了几条章程,不管来什么样的贵客,
只许具体负责接待的那个部门领导陪客人吃饭。其他人、特别是管委会的主要领导,
一概不许陪吃陪喝。为了我们这一次合作,我在这儿先敬你一杯酒。饭,我就不去
吃了。一会儿由杨处长代表我,陪你用餐。”
杜光华:“对不起,这杯酒现在我还真不能喝。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给我二
十四小时。如果到那时候,我觉得可以跟您草签这个合同了,我再来喝这个酒。”
(请注意,他在推开那杯酒,接触到冰冷的玻璃杯的时候,手指突然微微地颤栗起
来。如果你能观察得再细致深入一些的话,你还会发现,这一刹那间,他整个人都
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僵硬。甚至目光都有些呆滞了。还好,这种变异闪电般地袭来,
又闪电般地消失。只有手指的颤栗,延续了好几分钟……)
杨处长:“社先生……”
马扬立即做了个手势,没让杨处长再往下说。
马扬:“好。我等你二十四小时。”
杜光华:“痛快。我喜欢跟懂道理的痛快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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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K省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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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几小时了?204 豪华套间。偌大个会客室里,空空落落,
很显然,杜光华已经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早已进
入屏幕保护状态。屏幕上,一只硕大的水母在漆黑的深水里缓慢地游动着,伸缩着,
探寻着。烟灰缸里也积满了烟头。杜光华把自己放倒在长沙发上,身边放着一瓶精
装的二锅头,那酒已然喝掉一多半了。他端着一个原先用来喝茶的玻璃杯,怔怔地
看着屏幕上游动着的水母出神。杯子里还有大半杯酒。
“丁咚”——有人按响了门铃。
他忙折起身,赶紧冲进卫生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折进马桶,放水冲掉,然
后又赶紧把酒瓶藏进柜子,把烟缸拿进卫生间,并把散乱地扔在沙发上的六七本时
尚、家庭、政法、言情类的杂志一股脑儿地塞到枕头底下。这里头好像还有一两本
欧美出版的色情杂志。最后,他用浓茶过了过嘴,又掏出一小罐口腔清洁剂之类的
东西,往嘴里喷了两下,定了定神,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谈辉,杜光华“雇用”的总经济师,退休前曾任华
东某重要城市的计委副主任。
杜光华马上又变得“神采奕奕”了,间:“搞到什么新情况没有!”老人四下
里略略地打量了一下,反问:“你从网上又查到些啥?”“啥也没查到。媒体好像
还没怎么注意这个新兴的开发区……”老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两个不
太好的消息。虽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但值得你我重视。一个是K 省省委派省委副
书记宋海峰来兼大山子市的市委市政府一把手,马扬的权限被大大缩减;第二,原
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的财务总管前些日子被人杀害。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看来,大
山子的情况比我们原先估计的要复杂,而且不止复杂一点,而是复杂得多得多得多。”
杜光华替老人沏了杯花茶,说道:“我琢磨,这个马扬答应卖我三万平米地,却又
要我先在那上头种上德国进口草皮。他搞啥名堂?这方面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任何消息。连他们机关党委副书记对此都一无所知。他们那个机关党委副书
记说,马扬这人有时挺邪门儿的,谁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用那位副书记的话
说,种草?绝对不可能。大山子市内连像样的大树都没几棵,机关大楼上还有好几
扇窗户玻璃都没配齐哩,种草?干啥呢?喂马还是喂骡子?搞不好,这又是马扬的
一个什么虚招……刚才路过他们东方广场时,我看不少工人在那儿搭台哩。我打听
了一下,说是今晚,马扬要在那儿公开拍卖什么东西……”“他是该拍卖一点东西
了。他手头只有三千来块活钱供他支配。”“那我们还要往这儿投钱?”杜光华沉
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我的谈老军师,我当年起家的时候,手头还没这三千块
哩!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贡开宸信任他。他手里有实权。第二,
他手里有三十万人。几十亿的固定资产。几十万平米的土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得
摸准他脑袋瓜里到底有些什么想法。他这人是不是真干实于的货。这一点特别要紧。
有一些当官的,发发原则指示,在中央和基层之间当个传声筒,行。你要他自己拿
个主意,实实在在地办几件事,他就顾虑重重,重重顾虑,全‘虾米’了。我就怕
跟这一号人打交道。白搭工夫嘛。你跟他说半天,他嘴里倒来倒去的全是《人民日
报》社论和中央文件上的话,没一点实际的。你说你念叨几篇最近发表的社论也行
啊。他不,念叨来念叨去的还全是几年前的套话,整个儿闹你一个没脾气,气死你
还不给棺材!”“兴许,这个马扬是真的要办畜牧场?要不紧着张罗种草干什么?”
老者退一步估摸道。杜光华哈哈一笑道:“别闹了。他办畜牧场?那你才小瞧他了。
我直觉,这‘种草’,或许是个虚招,但这一虚招后头一定藏着掖着一个巨大的行
动计划。依我判断,这家伙要不是个野心勃勃的‘拿破仑’,就是一个能带领自己
的人民走出困境的‘摩西’……你没感觉到,这家伙身上有股气场?当面跟他说上
三五分钟话,就能把你罩住。”老人笑了:“得得得,只要你瞧得上的人,你就总
说他身上有股气场……”杜光华也笑了:“嘿,你还真不能不信!”“那……你说
我们怎么干?”杜光华又沉吟了一下说道:“让我再想一想。”老人提醒道:“你
可是答应他们二十四小时后给答复的。你可得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哦!”“我怎么没
充分利用时间!”“时间是利用了。充分不充分,就不好说了。”老人一边说,一
边从柜子里搜出酒瓶。杜光华脸微微一红:“这肯定不是我喝的……”老人紧接着
又从卫生间搜出酒杯,放在鼻子尖上闭了闻,板着脸,说了声:“玩猫腻前,得把
杯子好好地用清水涮干净了!”把酒杯放在了杜光华面前。
杜光华不说话了。老人轻轻地叹口气问:“这是今天第几瓶了?”杜光华还是
在回避:“……”老人又要去搜。杜光华忙说:“第二瓶。保证再没了。”老人脸
色一变:“光华,五十六度的烈酒,你一天两瓶!你知道大夫怎么说你?”杜光华
低下头。老人义正词严地劝道:“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杜光华了,也不是五年前的
杜光华了。你别跟我强调。你是和当官的不一样。你喝你玩,你放纵自己,你花的
是你自己的钱。但是你必须明白,从你拥有那些企业的一天起,你杜光华同时拥有
了一份不能推卸的社会责任。你就不只是属于你自己的了……”杜光华不无有些难
堪地:“行了行了。你也来给我叨叨社论!”老人冷冷一笑道:“我这社论是明年
后年才会发表的。您哪,就先受着吧。”杜光华申辩道:“我明白,我有病。但你
得容我一点点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冻也不能着急……”老人激动起来:
“你准备花多长时间来治你这病?十年二十年?你这样放纵自己,还会有十年二十
年时间吗?你那么大一个摊子,那么多员工,允许你再‘病’十年二十年吗?大夫
说你已经……”杜光华一下站了起来:“住嘴!大夫。大夫。他知道个屁!他们知
道那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就是喝点酒吗?那个时候,我要再不喝点儿,能
熬得下来吗?混这么些年,就落这么一点毛病,你还想让我怎么着?!!”
老人不做声了。静场。老人苦笑笑:“好好好。算我多嘴。多嘴……杜老板,
还有什么吩咐?要没什么吩咐,那我走了。”杜光华突然抬起头,严厉地大喝一声
:“站住!”老人一下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杜光华抓起酒瓶,冲到老人面前,
瞪大了眼说道:“不就是要我戒酒吗?你吓唬谁?!”说着,高高地举起酒瓶,向
桌子上砸去。
到傍晚时分,杜光华驾驶着他那辆高级轿车去看望夏慧平母女。但不巧,夏慧
平上街买东西去了,只有菲菲自己在家。杜光华多少有些尴尬,怕话不投机三句多,
再次跟菲菲把关系闹僵了,只在屋里转了一圈,不等把板凳坐热,便找了个借口就
想上外头车里等着去。没想,菲菲叫住了他。她发现他右手上包着绷带,便问:
“您手怎么了?”这是刚才砸酒瓶时,让玻璃碴子扎的。杜光华当然不会跟她细说,
只是笑道:“没事。”夏菲菲又问:“他们说您是中国最年轻的亿万富翁?”显然
她的态度有相当的变化,起码是想平心静气地跟杜光华对话了。杜光华倒也安心下
来,便笑道:“是不是最年轻的,我不知道……”“那,肯定是亿万富翁了?”
“怎么?要搞我的外调?”夏菲菲喀然一笑道:“假如您银行里真的有那么多钱,
为什么还要死活追求我妈?”杜光华耸耸肩,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问:“钱
多钱少,跟死活要追求你妈,有必然联系?”夏菲菲诡异地扁扁嘴,说道:“有人
说,男人对异性的忠诚度跟他口袋里钱的多少是成反比关系的……我妈既不年轻,
也说不上多么漂亮……”杜光华很平静地一笑道:“所有这些喜欢乱嚼他妈的舌头
的家伙,他们了解中国这一拨的亿万富翁吗?啊?他们真正接触过几个亿万富翁?”
夏菲菲说道:“可我妈也没接触过像你们这么有钱的人啊。”杜光华笑道:“那就
对了。她只要把我看成‘杜光华’就足够了。什么富不富的……”“你别看我妈平
时风风火火,上谁跟前都不怯场,也不认生,其实她这人特另脆弱特别单纯!”
“谢谢你的提醒……”“您谢错了。我只是想提醒我妈。”
“不。也提醒了我。很多年了,我以为她已经不再脆弱,不再单纯了。”“您
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哩。”杜光华笑着摇了摇头道:“这话题以后再续吧。真要
回答你的问题,太深沉,太正经,会让你听着觉得我是在说假话,我自己也会觉得
特别别扭。生意场上待了那么些年,大内心太深沉的话,已经说不惯,也听不惯了
……商人哪,有时候挺坏……”
“您……也是的?”“当然……”“那您为什么还要让我妈把她的后半辈子和
一个坏人勾结在一起?”杜光华哈哈笑道:“勾结?不不不。我说的那个‘坏’,
跟你说的那种‘坏人’的坏还不一样……”夏菲菲追问:“有区别吗?”杜光华大
声地笑道:“当然……当然有区别……”
这时,夏慧平买罢东西匆匆走进院门,刚走到窗前的大柿子树下,便听到屋里
有谈笑声传出,听出是杜光华和菲菲的声音,先暗自一惊,再听,又觉得气氛还算
平和,便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悄悄移到门前,想再听个究竟,却让屋里的杜光华有
所觉察。这就是商人的“鬼”。常常不能把心妥实地安放在自己的胸膛中,总得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