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
“脑袋上的伤怎么样了?”
“应该没问题了吧。”
“别大意。”说着,贡开宸按了一下桌子下的电铃,叫来焦来年,并向焦介绍
道:“认识不?马扬。大山子管委会主任。有名的马大胆儿。我觉得应该赐他一个
外号‘马大哈’才对头。糊里糊涂让人砸了一杠子。有这种人吗?哈哈。”从他对
焦来年说话时的语气手势神情看,他对焦来年的信任和亲近,绝对非比寻常。“我
让焦秘书收集了一点脑外伤治疗养护方面的资料,都说脑外伤术后的养护特别重要,
如果养护不好,预后一般都不乐观。马大哈主任,带回去认真学一学。千万别掉以
轻心哦。”
马扬从焦来年手里接过那一厚摞剪报资料,还有几本这方面的专业医疗书籍,
说道:“我这不是脑外伤,只是头部略微受了一点外伤……”
贡开宸愣了一下,瞪他一眼,干笑着说道:“嘿嘿,天下有这号人吗?啊?头
和脑有什么区别?啊?有什么区别?”
马扬觉得,在科学分类上,“头部”和“脑”应该还是有区别的。但他没分辨,
也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和贡大人“抬杠”的,便忙低下头去翻了翻那本剪报资料,
夸奖道:“搞得很专业嘛。”贡开宸又很得意地介绍道:“焦秘书还写得一手好字。
以后,大山子有什么牌匾要写,可以请他去露两手。不过,要付钱的。一个字五千,
怎么样?老焦,这价码还说得过去吗?”焦秘书谦和地笑道:“晦,我这一手臭字,
怎么能上牌匾……”贡开宸笑道:“你的字比我的好多了。你没瞧见,还有不少人
来求我的字哩。”焦来年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两位领导要谈正事了,自
己不该再待在这儿了,便赶紧去替两位领导的茶杯里续满水。
待老焦走后,马扬又试探着问:“郭,是怎么回事?”贡开宸扬了扬眉毛,说
:“什么‘怎么回事’?”学习嘛。充电嘛。有什么?“马扬壮起胆,又问:”没
别的事吧?“贡开宸没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别打岔了。说
我们的事吧。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找你吗?“马扬忙说:”我知道您是让我来做检
讨的。我已经做了准备了。“
贡开宸沉下脸:“嗯。还算清醒。说吧。那天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假话?”见马
扬犹豫了一下,贡开宸立即正告道:“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跟我说假话,我肯定
让组织部派人重新考察你。”
马扬忙说:“我当然愿意说真话。”
贡开宸一扬眉毛,问:“什么意思,当然愿意?那么,那天是有人不让你说真
话?啊?到底是什么妨碍你那天对我说真话?有人威胁你?还是你自己有某种心理
障碍,在我面前说不出真话来?”
马扬迟疑着:“说啊。”
马扬挪开自己身前的那只茶杯,为自己争取了一点点过渡时间,以便让自己显
得稍稍从容一些,然后说道:“我的被打,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是有人策划的,是
一个重大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直觉告诉我,打我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言可言的
那些人。而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分子。他们先杀害掌握大山子重大内情
的言可言,然后居然又敢来威胁手握开发区党政大权的我,无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掩盖前些年他们在大山子浑水摸鱼时所做下的种种丑事。一般人是杀鸡吓唬猴子。
这伙人的手段是杀猴子吓唬鸡,以震慑那些可能会站出来揭发他们罪行的知情人的
嘴。”
贡开宸单刀直入:“你怀疑宋海峰?”
马扬一震,忙说:“我没这么说……”
贡开宸站了起来:“你也不信任我?”
马扬闭口了:……
贡开宸逼问:“说呀!”
马扬突然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我不是信不过您……”
“那么是什么!”
“您坚持要把宋海峰派到大山子……”
“我已经说过多次,增派一个省委常委去兼任大山子市的一把手,完全是出于
加强你那边工作的考虑,也是体制改革的必需。”
“但是,宋海峰到大山子市以后,根据他的指示,市公安和检察系统完全改变
了原先的工作重点和侦查方向。市公安局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社会治安上,基本上
中止了对言可言被杀一案的侦破。市检察院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对新成立的开发区工
作人员的职务犯罪上,基本上中止了对前两年群众举报的有关前大山子总公司那些
重大经济案的侦破。而那些经济大案,涉及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流失!”
“宋海峰跟我报告过他的想法,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先给你开发区创造一个
良好的社会秩序和工作环境,护送你们走上一个良性循环的道路以后,回过头来再
追究过去这些旧案。大案。”
“言可言被杀能说是旧案?不把目前仍然潜藏着的那些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和黑
恶势力揪出来,开发区的工作能真正地安全地走上良性循环的道路?”
“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没人跟你吵架!”
马扬忍了忍,坐了下来。这时,焦来年敲敲门,匆匆走进来,向贡开宸报告:
“公安厅唐厅长来了。”
马扬看了看贡开宸试探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贡开宸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别动,然后对焦来年说:“请唐厅长在小会
议室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省政法委的陈书记来了没有?”
焦来年答道:“来了。都来了。”
贡开宸立即又改变了决定,站起来对马扬说道:“那这样,你在这儿等我一会
儿。翻翻老焦为你找的那些资料。啊?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哩。”
贡开宸到小会议室,向唐厅长宣布:“省委决定,大山子言可言一案的专案组,
由你们省厅接管,由你亲自挂帅,直接向省委向我负责。省外,除公安部的相关同
志,省内,除政法委陈书记,剩下的任何人都不得过问这个案子。给你一个月时间,
限期破案,行不行,老唐?”
省公安厅唐厅长为难地笑了笑:“时间短点……”
政法委陈书记拍拍唐厅长的后背:“加把劲吧。一个月可以了。”
贡开宸一点不让步:“就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省公安厅后厅长立即答道:“行。我们努力吧。”
“别‘努力吧’——”贡开宸故意拖长了那个“吧”音说道,“一个月以后,
我要结果。明白吗?!”
“是。”一回办公室,贡开宸继续追问马扬:“……继续说。你认为,省里有
人故意在捂大山子的盖子?”
马扬忙说:“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神神道道的,什么意思?”
“怎么又不说话了?又在捉摸啥,想啥鬼点子呢?”
“贡书记,我哪敢跟您使鬼点子啊……”
“你?哼,什么不敢哪!最近大山子开发区工作进展不明显。你自己有这种感
觉吗?”
马扬一愣:“你们那个坑口电厂到底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怎么没下文了?那个
杜光华和赵长林的‘永在岗服务公司’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搞?开发区第二笔第三
笔资金的引人有眉目了吗?开发区内现有的这些经营项目必须做哪些调整?它们的
市场前景怎么样?未来的人关对大山子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人对人关很乐
观。我觉得,还是有许多事情值得我们忧虑的。有人说,人关后,中国有可能成为
世界的制造业基地。在这个世界性的‘制造业基地’里,你大山子到底能占一个什
么样的份额?怎么去争取这个你应得的份额?你现在到底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是用
在思考和解决这些问题上的?”
静场。
“马扬,跟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期待你的,远不只是搞好一个大山子。我是想
通过你,通过大山子,找到一条把整个K 省搞活搞强的路。也就是说,我要在你身
上做一个实验,寻找一个历史性的答案。我们一直说,K 省曾经辉煌过。这些年,
它又一步步衰落了。再往远处说,中国在汉唐曾称雄世界,但曾几何时,千百年过
去了,我们却被世界其他强国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受尽了凌辱。所以,这一百多年,
有血性的中国人才一个劲儿地在叫喊,要振兴、要复兴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这个
问题一直使我们的心在流血……原因到底何在?我们到底疏忽了一个什么样的关键
问题……这个历史性的答案到底在哪儿……
马扬啊,寻找这个答案,才应该是你真正的用心所在……不要因为我派了个宋
海峰去当市委书记,你就老在那儿耿耿于怀……我老了,许多地方跟不上趟了,最
后的答案,看来还是要靠你们去书写去雕刻在历史这根擎天大柱子上。至于,有那
么几只苍蝇、臭虫、老鼠、黄鼠狼在折腾,打死它们嘛!很简单嘛!“贡开宸一气
说下来,胸口居然都有一点发闷,发热。花白的鬓发间,也微微渗出一颗颗汗珠,
右手的手指尖又一次酥酥地感到了一点发麻。这种发麻的感觉近来常常让他为自己
感到一点担心……
这一晚,马扬又失眠了。深夜回到家,怔怔地在卧室里呆坐了好大一会儿。黄
群在卫生间里替他准备好了换洗衣服,打着了热水器龙头,催他洗澡,嚷了好几嗓
子:“……马扬……马扬,洗澡了!”他都没听到。连小扬都听不下去了,冲进来
吼道:“爸,你是不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马主任要洗澡了?”待黄群着急慌忙
地走过来再催时,却看到马扬正面对着一架录音机在发呆。
“洗澡了。没听见!”
马扬不动。
“走啊……水热了。”黄群一边说,一边还想搬走录音机。
马扬这才有反应了:“别动。”
“哎呀,洗完澡回来再听。不就是那段著名的‘马扬语录’吗!”说着便去拿
那盒磁带。马扬一把夺了过来,把磁带放进机器,索性放了起来。房间里立即响起
了马扬的说话声音:“……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 省人而骄傲,因为K 省作为
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
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 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
正是我们K 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
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马扬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大衣,向外走去。
黄群一愣:“你……你去哪儿?”
马扬说:“我去找贡书记!”
黄群说:“你疯了?你刚从他那边回来,什么事,又去?2 再说,你也不瞧瞧,
现在都几点了!你不休息,还不让省委领导休息?你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但马扬
还是大步跑下楼梯去了,径直跑到院子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深更半夜地反复找
省委领导未免显得自己太不稳重,太沉不住气,这才突然站住了。这时,黄群跑了
过来,急切地问:“又出什么事了?啊?到底出什么事了?”“没事……”“你又
瞒我?”“真没事。”黄群说:“我那位老同学昨天又打电话来间我们的处境。她
劝我们还是应该向南走一走。她说同样花一份力气耕耘,在他们那儿可能会有几倍
的收获。她说,如果我们不想去深圳,她可以帮我们联系上海、广州、珠海。她说
她爱人两年前在中央党校学习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那儿都是某一方面说话算话的
人了。帮这点忙,一点问题都没有……”
马扬淡淡一笑:“洗澡去吧。”
“马扬……”
“快上楼去。你要着凉了。”
“……马扬,我没有别的更高的要求……只求你给我、给小扬一份安稳的生活
……”
马扬搂住黄群:“……走吧走吧,该洗澡了……”
也许是由于深秋深夜寒意的刺激,也许是因为心中那份始终抹不去的忧虑所致,
黄群一阵阵地颤栗起来,越发地向马扬怀里偎去。马扬感慨地把她全部搂进自己怀
里,用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她柔滑的头发。
眼下,马扬的确十分困难。他觉得,当前最难的还不在于安置下岗工人。中国
的工人好啊。几十万几百万地下岗,抹抹眼泪,长叹一口气,大部分人也就乖乖地
自己找饭辙去了,真的没怎么给当官的找麻烦,给这档期里的改制工作横加什么不
可逾越的障碍。最大的困难也不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更不在于建立现代管理制
度上。这些事只要管事的人观念真变了,真正做到一心扑在企业上,无私,有勇,
又能学会借他山之石来攻自家门前的这块玉,又能不怕失败(他觉得自己基本齐备
了这种种方面的长处),只要假以时日,牢牢依托中国这块无比广阔的市场,伺机
参与国际竞争,是一定能找到企业自身腾飞的基点的。而最大的难处恰恰是内部的
掣肘,是你想干,他不想于;你想这样干,他却要那样于;你用大局的事业标准衡
量成与败,他却在用一己的个人得失权衡进与退;为此,指鹿为马者有之,颠倒黑
白者有之,不敢正大光明地较量,便扯虎皮做大旗,把川剧舞台上变脸的绝招用在
了当官、为人、处世等方方面面,设下种种“绊马索”和“暗道机关”,使你不能
正面站着做人做事,甚至侧身站着还不行,有时还得弯腰屈膝半蹲下身子,勉强蹒
跚前行。算一算吧,有多少能量是消耗在内部的掣肘上了呢?百分之十?百分之二
十、三十、四十?或许更多?更少?谁能给我一道免掣金牌,我宁愿用自己这颗脑
袋抵押在为人做事的“军令状”上!!是的……是的……
贡书记问,那天为什么要对他说假话?我能说真话吗?——宋海峰正站在边上。
贡书记问我,你怀疑宋海峰?我怎么回答?说是?证据呢?说不是?一种感觉,一
种直觉,加上一些“迹象‘,还有一些匿名的举报信,和同样不肯留下姓名的举报
电话,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这位副书记。我也怀疑过郭立明。就是从那次由他来通
知我,宋海峰约我在白云宾馆谈话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