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那样的感同身受太过强烈,一时间,人人将所谓“同胞爱”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连种族、血统都不再重要,真的就像个世界村,所有人携手相连、齐心协力要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然,就定义而言,“人性”指的到底是好或坏?
一场灾难,使人性中温暖善良的一面展露无遗,相对的,另外那自私贪婪的一面却也无所遁形……
那夜,认为应该不会再有强烈的余震发生后,整条巷弄的居民便纷纷回到屋内,毕竟隔天不是假日,该上班上学的还是得去,不养足精神不行。
稍后邵宗贤原打算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就开车北上,但母亲竟出人意外地留他暂住一宿,而其他人也没反对,只默默地各自回房。
如此看来,她的家人似乎是接受他了对吗?呵,这急转直上的情势,她还真有些消化不良。“宗贤?”这是宋忆龄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这些天他不方便上网,两人只好以电话联系。
因为这次地震而严重受创的不只有建筑物、道路、土地等等,连电力也大受影响,高压电塔的倒塌造成南电无法北送,不得不对北部地区施行分区限电。
“忆龄?发生什么事了吗?”邵宗贤的声音显得忧心忡忡。
“没有啊,没发生什么,为何这么问?”宋忆龄被他给吓了一跳。
“没事就好,因为我第一次接到你打来的电话,还以为怎么了。”
“喔!非得有事才能打给你呀?”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邵宗贤赶忙澄清。
“呵,开个玩笑啦,我只是要告诉你,照这情形,中秋节我不上去了。”
唉,以往的中秋是月圆人团圆;今年中秋则很遗憾的,月圆依旧,但许多家庭却因此次震灾而天人永隔,再也难以团圆了。
“嗯,另外再找个机会好了,中部道路坍成那样,太危险了,你来,我也不放心。”
“那如果你有和其他人联络的话,就帮我说一声吧。”
“OK。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但勇气不足……”他忽地支支吾吾。
“什么事?”
“你爸妈……对我印象如何?有说我什么吗?”他的问题像是瞬间往她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他会那么在意她家人对他的看法,不正代表着他很重视她?“他们没说什么,但我想他们对你的印象是很不错的。”
“真的?那对于我们两个人的事,他们就是不反对了?”
“这个嘛……”她偷笑着,故意吊他胃口。
“怎样?”他紧张且急躁地追问。
“应该是吧。”
“你真坏!害我的心像搭了一趟云霄飞车!”他佯怒道。
“呵呵……这个嘛——”门外忽传母亲的叫唤声,宋忆龄于是为谈话作结:“宗贤,我妈咪大概有什么事找我,就这样了,改天再聊。”
“那你快去,但先啵一下。”
“啵——”一记响亮的啵,没等他的回应,她便挂上话筒,赶紧去开门。“什么事?”
“杨家的人找你。”
“谁呀?杨启犹?”为何妈咪的神色看来如此凝重?
“出去就知道。”
随母亲进到客厅,令宋忆龄万万想不到的,坐在沙发里的人竟然是杨启犹的母亲与弟弟!是错觉吗?为何他们两人的神情竟与母亲相同?
“你们怎么会来?发生什么事了?汉汉呢?”宋忆龄反射性地以为是孩子出了事。
“他好好的在家里,只是今天来找你不太方便带着他。”杨启犹的弟弟答道。
而杨母的眼眶已忍不住地发红,里头泛着一丝泪光。
“到底什么事?”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只是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该让你知道一下……地震的前一天,我哥刚好到台中出差。”
“台中?”听到这,宋忆龄对他接下来的话已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很不幸的,他住的那家旅馆在当天晚上也因承受不了强烈的震荡而倒塌了,他……没来得及逃出来……今天……我们收到警方的通知……救难人员找到了……他的尸体……并从他皮包里的身分证……确定了他的身分……”说到后来,他也哽咽得几乎难以成语。
宛若青天霹雳!宋忆龄整个人霎时僵住——
“忆龄……”宋母站到她身后拥紧她,给予无言的抚慰。
“地震当天……我的一颗心就惶惶……难安……但我一直安慰自己……说启犹不会有事……他一定会逃过这一劫……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没想到……没想到等到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杨母的嗓音悲恸喑哑,语毕泣不成声。
宋忆龄觉得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掏空了,她想说些什么,但喉咙艰涩地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感觉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然而泪水并没有滑落她的脸颊,她的脑子错综复杂,可是下一秒钟却变成空白一片——
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思路,好像就这么停掉了,周遭接着发生些什么,她再无感觉……
“邵宗贤吗?我是忆龄的妈。”
突然接到这通电话,邵宗贤有说不出的惊讶。
“请问伯母有什么事?”
“你有办法找个理由到高雄来吗?”她是从宋忆龄的电话簿里找到这号码的。
“是不是忆龄怎么了?”他的声调立即变得惊慌。
“嗯……我一时说不清楚,请你下来瞧瞧她,或者……救救她……”虽然她的要求听来有些没头没脑,甚至有些无理,但现下,她只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打从听到杨启犹的死讯,宋忆龄便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就像……就像个活死人,至今都两天了,她实在怕接着下去女儿就要一命呜呼了呀!
早——早知道就不让姓杨的那对母子进家里来!瞧这会儿……竟把她的宝贝女儿害成这副模样……唉,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啊?
“我——好,我马上就下去,我这就下去,我很快就下去,叫忆龄等我!”他显然也慌了手脚,话才说完便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结束通话,门铃蓦地响起,宋母意兴阑珊地走去开门,接着便有个小东西扑进她怀里——
“外婆。”
“汉汉?谁带你来的?”她难掩吃惊。
“奶奶要我来陪陪妈妈!所以叔叔就带我来了。”
闻言,她往门外探头,但没个人影,显然是将孩子送达就离开了。
“我带你见妈妈去。”她抱起汉汉往宋忆龄的房里去。
看样子,汉汉似乎还不晓得杨启犹已经不在,杨家的人打算瞒他多久?
原本她也想过带汉汉来陪陪女儿,但又怕他会让宋忆龄联起想杨启犹,而使得情况更糟,但依此看来,再糟也糟不过现下了。说不定让孩子陪陪她,反而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来到床前,宋忆龄的神情依旧木然得让人担心。
“妈妈?妈妈?”汉汉边唤边爬到宋忆龄身上。
奇迹似的,宋忆龄一搂着孩子,眼神便有了焦距,接着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下——
“汉汉……”
“忆龄!”宋母又惊又喜,一把跳上前拥住她母子俩,眼泪同样掉得凶。
闻声而至的小怡、小智和宋父见此转机,也全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一家人就这么哭成一团——
“姊,你到底在干什么啦!吓死我们大家了!”小怡边泣边指责。
“对不起……对不起……”宋忆龄喃喃道歉。
“别说那些,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宋父泪中带笑地说。
正当大伙感恩着宋忆龄劫后余生似的遭遇时,门铃响了——
“啊!”宋母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宋父问。
“一定是邵宗贤来了!”
“邵宗贤?他怎么会来?”宋忆龄诧异地问。
“两天来都不见你情况好转,所以我打电话请他下来看看你,没想到,他还真用飞的下来耶。”
“精神可佳,我去开门。”小智说着,走出房外。
“他应该还没见过汉汉吧?正好。”小怡摸摸汉汉的头。
“他根本还不知道我有个儿子。”
“啥?”
“我的老天,这下可怎么办好?”宋母张皇失措。
“没关系,反正总得要说清楚。”宋忆龄倒处之泰然。
“其实这两天我意识还是清醒的,只不过,脑子一直在想为什么启犹的死会带给我那么大的打击……”
“想通了?”
她沉默着,然后点点头。
邵宗贤一进到房里,不顾众目睽睽便立刻将她揽进怀中——
“我听说你出事了,你还好吗?”
完全被漠视而挤在两人之间的汉汉不满地舞动身体以示抗议。
宋母赶紧抱走他,并示意众人离开。
“你们两个慢慢谈。”
宋忆龄凝视着他片刻,淡淡然地宣布:
“宗贤,刚刚那个小孩,是我十七岁那年怀胎十月所生下的儿子。”
“你——”他毫无心理准备地愕愣住。
“我没有结过婚,只是生下他。”她直接解答他眼神中的疑问。“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见面,你送我回家时所见到的那个男人?那就是他的爸爸。一直以来,我们家人都对他怀有很深的成见,他们千方百计阻止我们在一起,久而久之,我竟然也庆幸起当年父母为我所做的决定,我经常想,幸好我们当初没有结婚……”
邵宗贤晓得她正在叙述她的过去,一个他确实有些难以置信的过去……曾经希望她的自己不会让他等待太久,然而,此刻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别说了!”他有预感,当她把故事讲完,他就要失去她了。
“但那只是一种假象。”
“忆龄!”他死命地搂紧她。
“几天前,他竟丧生在那场震灾中,当我听到他的死讯,我受了好大的打击,因为,我发现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地习惯他的存在,但那样的理所当然,却在一夕之间彻底消逝,我——”
他霸道地吻住她的唇不让她往下说。
可是宋忆龄并没有回应他这个吻,他怔了征,叹口气,松开了她。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让我明白一个死去的男人还霸占着你的心,然后呢?”他微怒。
“宗贤,在你心里有多少东西是你认为重要的?你又是如何安置它们?”她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个问题。
“重要的东西当然摆在身边。”
“可是我与你的想法完全相反,因为人生实在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数,与其不断地害怕失去,不如一开始就别拥有,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她平静地说。
“那是什么逻辑?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宁可不要?那么你的生命中还能剩下些什么?”她缄默不语。
“难道你忍心让我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情就这样烟消云散?”他捉住她双肩。
“这样的我对你太不公平。”
“我才不管什么公不公平!我只要你!”他低吼,转瞬又换上轻柔的口气:“他死了,所以孩子必须由你来照顾是不是?没关系呀,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我保证,我绝对会是个好爸爸的。”
“宗贤,你——你不在意我骗了你?”她瞪大了眼。
“你骗了我什么?”
“我……”
“如果你指的是孩子,那不算数,因为我从来也没问过你。”
“你——你怎能如此宽宏大量呢?”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我一点都不宽宏大量,其实我好嫉妒他!但我爱你呀,所以我也会爱你所爱。”
“可是……还是不行。”她斩钉截铁。
她好怕,他是这么地好,她没办法承受失去他的可能,一丝丝都不行。
闻言,他神情一黯,垮下双肩。
“是吗?哈,原来这半年多来,我们两个闹了个大玩笑呀!”
“实际上,Chris和Eve一开始就不存在于现实,所以,请你把这段日子当做是一场梦吧。”她咬唇道,强忍着不让泪流下。
“我们明明就活生生地站在彼此眼前,不是吗?”他厉声反驳。
她拼命摇头,嘴里嚷着:
“你走你走!”她怕自己的意志因此动摇。
邵宗贤也不想逼急她,端详她半晌,便默默退出房去。
随后,宋母回到房内,凝望挂着两行清泪的女儿,不由得叹息:
“何必呢?这么做好吗?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的。”
“我明白,但这样的我,哪有资格去接受他那么珍贵的爱?”
“谁没有过去?他都说了他不在乎的。”
她顽固地摇摇头。
“就当我们相见得太晚……启犹走了,如今汉汉只剩下我而已,我要将全部心力用来好好照顾他。”
“什么?你今年才几岁啊?你以为养个孩子多简单?况且,汉汉是杨家的孩子,不是你的!就算杨启犹死了,还有他家人会照顾他,轮不到你!”
她没反驳,却一副心意已决。
“你呀!不为自己的幸福着想,好歹也为你老爸老妈想想,别拼命惹白我们的头发,枉我当年一番苦心。”宋母苦口婆心地劝。
“妈咪,你别再说了。”
“不说就不说,但别怪我没警告你,放掉邵宗贤那么好的男人,你铁定会后悔一辈子!”
母亲离开后,房内回复了死寂,宋忆龄屈膝抱胸缩在床角,反复思忖着他们说的那些话……
她果真没办法谈感情吗?没有用心,空有情意,是为虚情假意;脑子在恋爱、眼神在恋爱、身体在恋爱,但心却紧紧封锁保护,有些不想开、有些不会开、有些不能开,反正情可生、意可萌,唯心难再造。但扪心自问,她对宗贤真的没用心吗?
有的有的,她曾想不顾一切去爱他的,不是吗?只因世俗底下,“过去”令她却步……
但现下她不会再想抹煞和杨启犹那一场情分了。一生中的所有经历,冥冥中自有定数,当它来临时,面对它;当它过去时,放下它,想多了,就是自寻苦恼。
突然之间,她茅塞顿开、豁然开朗,心底注入一丝希望——
未来是不可预知,但有时候,未来却可以发展成希望中的样子。宗贤说得对,倘若害怕失去而拒绝拥有,那么她的人生便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得到而不幸失去,至少还能剩下些什么,或者,就“曾经拥有”也是幸福之一。
不再迟疑,她跳下床,飞快冲出房想追上离去片刻的邵宗贤,但到了客厅却见他就坐在那儿——就在那儿!
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假思索撞进他怀里去,紧紧地抱住他——
“幸好你还没走!”
“我根本就没打算走,我在等你自己想通,而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我的小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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