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看了那么多的相思词,都不比这会儿什么都不看,仅对着残烛余光想着他要来的怅然若失。
阮郁走后,她感觉自己是在弹琴,可弹的曲却都是死的,毫无生气。她感觉自己是在唱乐,可唱的乐都是暗的,毫不靓丽。每日,思绪都像是被困于囹圄之中,只有夜晚对月数日子、想象着他回来的场景的时候,思绪才是自由的,灵越的。
三日过去了。她想,他应是已经到家了。
五日过去了。她想,他应是已经找到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并请回府诊治父上了。
十日过去了。她想,父上的病情大约已然缓和,不日他便能上路归来了。
十三日过去了。她想,他很快就要到了。
十四日过去了。她想,自己应该将以后便属于他们二人的苏宅打点一番,以便更好地迎接他。于是她收拾了闺阁,置办了新家具,栽下了两株海棠。
十五日过去了。她没有再想,而是拿着本香山诗集,搬了石凳坐在苏宅门前,等着他与青骢归来。
十七日过去了。她依旧坐在那里等着,诗集读完了,便盯着宅门前小道边的一花一草,一水一木。
十九日过去了。她没有再想,也没有再坐在那里。
二十九日过去了。她只是在等待。
只是等待。
等待有个好处。
刚开始他要离去时自己的那种懵然,和起先猜想着他的行程时那种溪流般的忧伤,以及后来被焦虑与担忧掀卷而起的天崩般的失望和无奈,在往后漫长的等待中,都渐渐平息下来。好似她从来就无所期待,好似她始终都是一个人。
有几个晚上,她又梦到了儿时遇到的那个老者,听他用着感叹天气景物般得平淡的语气打量着自己的命途。她听见自己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我终会等到他!他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耽误了行程罢。”
老者嘴角一提,“哦,姑娘,你真是这么思虑的么?”
“……”
“其实你是最清楚的,他不会回来了。”
“……”
“你最清楚,你根本就无法获得幸福。”
……
夜半惊醒,忽觉梦啼妆泪红阑干。
在这无边无际的等待中,她花了十日,删删改改,写了一封信,又与绣娘新学了几种手帕图样,绣成几副,想要寄于阮郁,可耐不知如何寄予,便寻摸了些好酒好菜,香茗蜜饯,招来明伏。
明伏进苏宅从不讲礼数,向来是当作自己的院子,踢窗踹门,横冲直撞,不见其人便闻其声。
“我已经闻到了,上好的城东老白家竹叶青,仅此一坛了,我可是要了好多次啊,奈何那老头就是不给我,我还以为他们自产自销了。没想到,居然在此处能够与之一遇,夫复何求啊!”明伏大步走进,却没走向餐桌,而是走向了一旁高榻上的她。
“我从不知你还会女红,”明伏于她对面坐下,随意挑起已经完工的手帕,细细抚摸上面的鸳鸯,“绣的还挺像。你是想着要绣鸭子,结果绣成了鸳鸯罢?”
她二话不说,抄起剪子朝他门面扎去。
“女侠手下留情啊!是我错了……不过,真的没有误打误撞的成分?……这不像你啊。犹记我上次邀你描蒲柳叶,结果你送了白杨叶的细图给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未抬头,一直专注于绣盘中央的墨竹。明伏借着烛光的影,赏着她的侧脸,一时竟是二人都未开口说话,屋里安静的有些异常。
许久,明伏轻笑一声,“你说得对,士别三日,手艺,能力,都会不一样。想法犹是。”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小小。”
“嗯?”
“算上今日,已是五十日整了。”
“……嗯。”
“小小,他说过,只让你等半个月。”
“嗯。”
“……那,我们不等了,可以么?”
闻言,她终于抬起头来。
“你无须等,而我,我甘愿等。”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甘愿,什么都换不来。
明伏闻言失笑,笑了一阵,又沉默下来。
“明家不好么?”
这么多年,收了直白,铡了盲勇,他终是问出了口。
“……这和家族好不好没关系。明伏。”
如果我要追求的仅仅是家族,那你大可不必来安慰我,因为那样,我的伤痛之处便不是心。
“明伏,帮我寄封信于他,可否?”她说着,将信递给他。
他接过,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字体,心中酸涩。
“这封信倘若他没回,那我就亲自去一趟建业阮府。”
明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只直撞向城门的燕子。
姨母咳疾发作,离开明府,重入苏宅。
这些年姨母也愈加苍老,平日并不发觉,如今整个人无力的躺在床榻上,苍白着脸色,也多叫她心酸。
“小小,姨母看来……咳咳……阮公子他……”
“他会回来的。”她舀起汤药,慢慢吹凉,递向姨母嘴边。
“……小小,这都已经三个月了……”
“他会回来的。”她拾起绣帕,轻拭姨母的嘴角。
“……姨母听说,阮公子他……咳咳……他的家世……”
“他会回来的。”她将绣帕放下,重新执起汤匙。
姨母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匹直奔向悬崖边的马。
南齐宰相阮道第三子,单名一个郁字。
6。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又是一年深春时。
江南名妓苏小小于余杭最富盛名的酒楼丰咸阁大摆酒席,宴请明伏明二少。
“东白竹叶青、洞庭碧螺春、丰咸三十四御肴、采悦四大明珠,外加花魁我一个,这般破费给明二少送行,请问公子可还满意否?”她眼波流转,道不明的风情。
明伏大笑起来,“哈哈哈,自然是满意!满意,倘若花魁苏姑娘愿与少爷我一同赴京,本少会更加满意。”
她故意娇嗔起来:“奴家想是想,只不过这样一来,公子这留在余杭的采悦楼,又要靠谁撑起来呢?公子这如流水的帐,又要谁来结呢?”
“……够了,你且正经点。”明伏做了个晕厥的表情,扶额道。
她微微一笑,了然地收起媚态,恢复嗓音,“不过说实话,你是真不打算回来了?”
“此次是要在京城置业,没有十几年是做不成的。我兄长定是要留在余杭打理家产的,几个弟弟也各有各的事可做。嫡出一脉,也就只有我,浪荡了这么些年,必是要收敛些,也该做些什么了。”
“有觉悟,有觉悟。”
明伏斜睨她一眼,“不过话说回来,小小……”
“嗯?”
“你真的不和我一同去?阮……他,可是也在那儿。”
她垂眸,“不去。”
“……你如此,是因为已然忘了他?”明伏察觉到,问出这句话时,心中隐约的期待与激动。
“……自然不是。”
自然不是。
明伏自嘲地一笑,他在期待些什么?
与她相守相知的人可以是任何人,都不会是他。
“那你为何不去找他?”
“我……我不知道。”
她总觉得,一旦去找他了,一旦她去探寻、去祈求了,所有东西都将会失去。包括原本拥有的,短暂而甜蜜的回忆。
这场爱情里,她太卑微,卑微到连祈求都不敢,害怕一旦贪婪,便什么都失去。想要不失去,只得呆在原地,等,一直等,永远等。
等来了的,是原本就属于她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享有,毫无顾忌地爱。
“小小,你可知,我听说,他已然定亲了。”
“我知道。”她细细酌着酒,只是平淡的作答。
“小小,你可知,阮郁是绝无可能推辞掉这门亲事的。”
“我知道。”
“你可知,他是娶不了你的。”
“我知道。”
“你可知,你这样等下去,也只能是白等。”
“我知道。”
“你可知,他待你,不如你待他一分一毫。”
“我知道。”
“你可知,你对于他的价值,远不及任何一个名门千金。”
“我知道。”
“你可知……”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我……”她打断他。
“那你可知,我也需要你呢?”他蓦地站起来,同时打断她。带着一丝恨戾,一丝决断。
“……明伏,你……”
“好了,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曲子也听了。我稍感疲乏。先走一步。”
明伏离开的那一日,她没有前去相送。
那日斜风细雨,她在西泠湖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沉默地站了整整一日。
7。
诗词歌赋里,写了那么多的爱,写了那么多的忆。
由是,如何不去爱,如何不去忆,如何不在意,如何遗忘,只得靠自己去琢磨揣摩。
这个过程太过漫长艰难,她一路走来,遍体鳞伤。
明伏走之前,将采悦楼转至了她的名下。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如何去经营一座青楼,确使她绞尽脑汁筋疲力尽。然而如此一来,有些悲伤,也就没了时间去细嚼,有些绝望,也就没了空闲去吞咽。
明伏何等用心,她怎会不知。只不过此生,她必是无法回报了。
既已知无以回报,便不再去顾及心中难安。不是说命有轮回么?那么下一生,她定专守着他。
又是一年一度的踏青诗会。
此时的她已能熟练地驾驭连夕。一人一马,行过当年的湖堤,当年的松林,行在当年通往灵隐的小道上。
她忽觉这条路她走了这么多遍,却从未好好赏过这一路上的风景。
原先是因为不曾留意,而后,是因为身边有比风景更吸引自己目光的人。
再然后,是因为无心留意。
“这位姑娘,请问,前去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
她闻言,转过身去。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一模一样的眉眼,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身形。
这是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人。
她并未回答他,只是牵着连夕,呆立在原地。
“……姑娘?”
“……”
“姑娘?敢问前往灵隐飞来峰的道,可是这条?”青年走近两步,恭敬地垂首行礼。
青年虽未微笑,但抿嘴时,颊边的两枚酒窝,仍可显出雏形。
“……哦,嗯。然。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今日来这通向灵隐的小路,可是为了踏青诗会?”
“正是。”
“此般意外一出,诗会定是赶不上了。敢问公子身份为何?来日在下定为公子补上诗会。”
“哈哈,那便再好不过。”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
记忆忽然涌入脑海,带着钻心的疼痛,让她难以自制地弯下腰,捂住胸口,蜷在地上。
青年仍旧垂首回答道:“正是。”而后抬起头,正看见已然半躺于地上的她,立刻几步上前,用手扶住。
“姑娘!姑娘可是不舒服罢?”青年慌张地搀住她,扶起她的上半身,让她半靠在他怀中。
一股熟悉的淡薄荷气息。
“……你是……”她拧紧了眉头,艰难的启唇,发出喑哑的声音。
你可是他?
她真想这么问,却不知自己期待的是怎样的答案。
不是?
好,那便作罢。
是?
那么阮郁,你可告知于我,这两年,为何音讯全无?你可告知我,为何不曾守诺,前来找我?
你可告知我,可还爱我?
你又可知,这两年,我过的是何等艰难?我受的是何等苦痛?
倘若你真的爱我,那么你又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除非你,真的没有爱过我。
“在下,平山鲍仁。”
她抬起头,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且坚定。
青年没有骗她。
失望之余,还有一丝庆幸。
他果真不是他。
诗会上,鲍仁仅思索片刻便能出口成章,丝毫没有他当年被逼作诗时的窘迫。鲍仁无论走向何处与谁交谈,都谦逊有礼低首作揖,丝毫没有他当年大气的神色与温柔且稍显羞涩的笑容。
鲍仁的字从行楷,清晰且飘逸。
他的字从行草,杂乱且富有神韵。
鲍仁的眉头处时常沉锁,而他一向是舒展的。
鲍仁的声音冷寂凛冽,如寒风穿竹,残月踏涧。
他的声音低沉清越,似深秋雁过,春夜悠笛。
鲍仁若无意间撞上她的目光,定会低首致歉。
而他,会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将自己变作她的和煦春阳。
他不是他。
可鲍仁的出现,仍旧毋庸置疑的打碎了她原本竭尽全力粉饰的太平与安定。她做不到不去想那个青年,不去想他来自哪里要去何方,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甚,将来又要干些什么。她做不到不去打听有关鲍仁的一切,他的下榻之处,他的此行所为。他的故事,他的梦想。
倘若……倘若,他能像他一样……倘若,她能把他当作他。
她寻了个好日子,邀仍旧停留在余杭的鲍仁小聚。
她记得诗会那日,他避开了所有的酒杯,至始至终端着自己的那一碗茶盏。于是她准备了上好的毛尖,上好的清泉。
香茗入口,她捕捉到他眼中转瞬而逝的一丝惊叹。
看到他的反应,她竟释然一笑,感到满足。
“不知公子,是否介怀在下的身份。”
鲍仁闻言,竟站起来作了一揖,“鲍仁不敢。苏姑娘才貌双全,德艺双馨,能被姑娘邀会,与姑娘同桌品茶,是鲍某三生有幸。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各人无奈选了各人的路。”
她颔首,“说得好,只因命运无情,世事造弄。不知鲍公子,也有自己无奈选了的路罢?”
鲍仁一怔,“……姑娘所言,鲍某不甚领会。”
“你自小胸怀大志,意在仕途。”她轻抿一口茶。毛尖,有些太清苦。
“……是……”
“奈何求取功名之路漫长且花费巨大。你承担不起,便背井离乡,万里迢迢走遍江南,想要靠文笔为生,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