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辆马车闯入他的视线。这马车走的甚急,带起烟尘一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来到跟前。赶车人一勒缰绳,那马在路边停了下来。
店家吃了一惊,心想没有两把子力气,可不敢这样拉马。忍不住打量那车夫一眼,一看之下,更是希奇。本以为定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料身材比他还要瘦削些,身上穿一件随处可见的蓝色粗布衫,头上斗笠压得低低的,罩住了脸。
只听他回身道:“师哥,这里有个茶僚,咱们吃些东西再走吧。”
马车内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也好,你买了送上车来。”话音之中,夹杂著几声微弱的咳嗽。
店家微觉奇怪,心想车里的人可是生病了?但说话声音明明又中气十足。他虽然好奇,但知对方不欲透露身份,也不敢过多打探。眼见赶车人跳下马车,连忙迎上去招呼。
赶车人命他将水囊装满,买了一些干粮,微一迟疑,又叫了碗热茶,撩开车帘,跨上车去。
车内包裹得密不透风,一上去,湿热之气迎面扑来,中者欲晕。车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名男子,左边的男子又矮又黑,盘膝而作,目不转睛地盯著他对面的人。汗珠从他脸上成串落下,他也不加擦拭。赶车人进来,他也毫不理睬。
另一名男子则要虚弱得多,无力的蜷缩在角落处。面色苍白,挺秀的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极大的痛苦。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伤痕未愈,看来是近期所创,却没有包扎处理。他的手上握有一把匕首,虽然半眯著眼睛,可四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匕首就会紧得一紧,显然在全神戒备著。
赶车人将两个馒头递到那矮者手中,又拿了一个馒头要给对面的男人,却被矮者拦下。那矮者将馒头掰成大小不等的两份,捡小的一份扔了过去:“接著。”
赶车人面有不忍:“清虚,这样不太好吧?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矮者瞪了眼睛,怪声怪气地道:“有什么不好?饿不死他不就行了。难道等他恢复了力气,来对付咱们不成?凌虚,你何时变得这样好心?”
这两人正是清虚、凌虚。他们被练无伤说动了心,师仇也不报了,崂山也不回了,直奔宝藏而来。
——练无伤说道,既然是昊天门的宝藏,自然在昊天门附近,两人一想有理,都信了。
他们还是怕凌烈半途追来,雇了辆马车,由凌虚亲自赶车。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都改作俗家打扮。日夜兼程,顾不得天气炎热,旅途辛劳。
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练无伤,他重伤未愈,又要颠簸赶路,体力固然大量消耗,伤势更有加重的趋势。何况有清虚虎视眈眈的在侧,更是匕首护身,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松懈,清虚就会趁机扑上来将他制住,到时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所以,伤再重,精神再不好,也始终警觉著。每当昏昏欲睡时,就用匕首在腿上轻轻一划,一天下来,又多了好几个伤口。
这是一场艰苦的耐力比拼,只要他能坚持不倒下去,就有出离生天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又是如此渺茫。
半个馒头握在手中,说是半个,实在高抬了,其实小的可怜。练无伤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对方不给他,他也吃不下。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车中闷热的气味几乎让他呕吐出来,吃饭也成了一项艰苦的任务。
可他又必须勉强自己吃下去,因为不吃就意味丢失体力,意味著死。吃饭现在只是求生的必需。
费力的把馒头咽下去,可干涩的喉咙却让这个动作显得极为艰难。同样的,他也有一天没喝水了。
在清虚眼中,练无伤的武功实在高得可怕。所以决不能留给他任何一点反击的机会,一应的生活必需降到最低,只要让他留口气,指点出宝藏的下落即可。
勉强咽下几口,喉咙一痒,咳了出来。一抬头,一杯茶水停在眼前。
凌虚道:“喝吧。”
练无伤一怔。只听清虚冷冷地道:“你对他倒真是不错,还有茶水。”
凌虚道:“再不给他水喝,他就真要死了。你也不希望吧。”
一杯热茶这时对练无伤来说无异于琼浆甘露,饮下去全身都是一爽,既是对方是敌人,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声“多谢”。
清虚瞧瞧练无伤,又看看凌虚,哼了一声:“不早了,赶路吧。”
****
一路风餐露宿,兼之清虚刻意刁难,实在辛苦异常,练无伤居然支撑下来了。到第三天傍晚,三人来到信州城外,再走不远,就是昊天门遗址所在。天色已然不早,清虚决定暂且歇下,明日再去一探究竟。
当晚三人就在一处荒败的古庙里住宿,下了马车,练无伤几乎一个趔趄摔倒,两腿虚浮,根本撑不住劲。站稳了身子,眼前却是一片天旋地转。他紧紧地抓住大腿,告诉自己:不能昏倒,不能昏倒。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托住他的手臂,转头看时,却是凌虚。“我扶你走。”
见他表情诚恳,练无伤点点头。心想这人虽也算不得好人,到底有些人性。
清虚在一旁看了,只嘿嘿冷笑,并不理睬。
一进门,练无伤便寻了个角落倚在那里,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他不断地暗暗运功,可体内的真气便如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无法凝聚。现在这种情况,便是走路也十分艰难,何况从两名少壮男子手里逃脱性命?
在心里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到时候,除非有奇迹出现,自己难逃毒手。其实,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不到最后关头,总存著一丝希望,不愿轻言放弃。否则,早在十几年前他便已命赴黄泉。
夜晚其实不难挨,前两天练无伤总提防对方在自己熟睡时发难,现在却全然不必。每天半块馒头一杯水的饮食,让他时刻感到饥肠辘辘,想睡也难以入眠。
半夜里,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对面清虚凌虚睡著的地方传来细细索索声,心中一凛,握紧了匕首。
果然,一个黑影向这边摸过来,正想待对方靠近出其不意地刺出一刀,却听他轻唤道:“别动手,是我。”
练无伤一呆,认出是凌虚的声音:“做什么?”
“跟我走。”
“去哪儿?”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练无伤忍不住问道。
“趁我师哥睡著了,咱们离开。”不由分说,扶起练无伤便走。
练无伤起初还担心清虚会突然醒来,却听凌虚在耳边道:“我在饭菜里放了些安神草,就是药力太轻,咱们还得小心行事,别惊醒了他。”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外面,牵著马走出几步,回头看庙中没有动静,凌虚这才扶著练无伤上了马车,催马狂奔。走了一阵,确定清虚一时追不上来,终于停了下来。
练无伤心中疑惑:“你……为何要救我?”
凌虚叹了口气:“我这师兄生性阴狠,绝不会顾及什么情分。现在用得到我,自然对我还好,等他寻到了宝藏,我还哪有命在?自然要早作打算。至于你,就当是积些功德吧。就怕他发觉,追将上来,我可不是对手。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为上。”
向四下看了看,忽然“咦”的一声;“你看,那不是昊天门的庄院?咱们不如就去那里吧。”
练无伤摇头道:“这样不好。清虚正要往这里来,岂不被抓个正著?看天色,城门也快开了,不如到城中暂避,更不易被找到。”
凌虚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的一怔,强笑道:“这主意却也好,只是盘缠都在清虚手上,咱们身无分文,到城里怕无处容身。不如这样,你不是知道昊天门的宝藏么,咱们不妨取出一些先用著。”
开始练无伤听他定要去昊天门,只是觉得不妥,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道:“宝藏不在昊天门里,去了也没用。”
“那宝藏在哪里?”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之后,凌虚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太急切,而练无伤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讷讷地道:“也罢,既然这样,咱们进城再想办法好了。”
这时练无伤心里已然雪亮,凌虚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独吞宝藏。他知道若是苦苦相逼,自己定然不肯说出秘宝的所在,于是用了这一招,既可以脱离清虚的掌握,又能骗得自己的信任,可谓一举两得。而他先前对自己的照顾,都是博取信任的手段。
哎,人心险恶,思之令人不寒而栗。若非他求宝之心太急,露了马脚,自己只怕到死还当他是好人呢,当真蠢极!
凌虚见练无伤脸色变幻,心知奸计不售,顿时目露凶光:“不错,我也是为了宝藏,识相些就说出来吧!”
练无伤闭目不语。
凌虚一脸狰狞:“你若不肯,可别怪我不客气!”他现在的处境极为尴尬,师兄固然如豺狼紧逼在后,眼前的练无伤又何尝不是一只睡狮?不及早得到宝藏,怕会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思及此,不免有些狗急跳墙。
车后传来一声轻响,练无伤忽然一笑:“你若想对我不客气,最好快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凌虚一怔:“什么?”话音未落,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马车后面缓缓走出一人,五短身材,肤色黝黑,一双小眼凌厉已极,正如毒蛇一般盯住凌虚:“师弟,你好啊,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你了。”
凌虚万万想不到他来的这样快,抖声道:“清……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他边说边向后退,突然一转身,撒腿就跑。
清虚哪里容得他走?一个起落挡在他身前,手中长剑已然递出!凌虚不甘束手待毙,只得举剑相迎。
这两人生死相搏,斗得激烈,完全忽略了练无伤。在他们心中,练无伤已经只剩下半口气,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练无伤跑不了,马却能跑!而练无伤此时正在马车上!
这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机会!练无伤一咬牙,合身扑到车座上,挥起匕首,凝结全身力气向马的后臀扎去!
那马吃痛,狂嘶一声向前奔出!
练无伤双手紧紧抓住车沿,任凭身体随著马车上下颠簸。耳中听到惊呼声,谩骂声,最终渐渐远去,只剩下马蹄的“得得”声,马车的摇摆声,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逃出来了!车走到哪里已经不重要,自己会被带到哪去也似乎不重要。
上天,你若觉得我罪孽深重,合该一死,就请让我死去。不然的话,就放我出离生天吧!
身子不断的被甩起然后重重落下,痛得渐渐麻木,只有手还不肯放松。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呵斥,马车陡然巨震,已近僵硬的双手再也无力应变,终于松脱,身子飞了出去。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一声:“车上有人!”
紧接著,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轻轻带落地面。张开眼,朦胧中看到一双带著关切的温柔眼睛,心中一松,就此昏了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练无伤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素幔围著的床,干净雅致。屋里只有简单的家具陈设,没有太多装饰,色泽也极为素淡,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几年前在昊天门的住所。
心里轻叹,十几年了!
“你醒了!公子,他醒了!”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跳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好了,小乙,你想让整条街都听见不成?”这声音无奈中透著几分纵容,音质温柔飘逸的有如高天上的流云,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贵的气度,练无伤忍不住向来人看去。
无论从哪种角度去看,这都是一个称得上“俊美”的男子,尤其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更像三月的春风,可以吹动任何人的心弦。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穿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长衫,没有束腰,非但不显臃肿,反而多了几分飘逸。
他的眼神停留在练无伤脸上,那动人的笑容便又展露出来。“你终于醒了。”
练无伤想支撑著坐起来,却忘了左臂还有伤,一用力就牵动了伤处,又倒回床上。
“哎,别动。”小乙连忙扶住他,“你伤还没好呢,千万别乱动。你也真是的,几乎全身都是伤,肩上、腿上,连额头上都有!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是吗?练无伤涩然一笑,那种情形之下,保住性命便是好事,受些伤又算什么。“是你们救了我?”
“是我家公子救了你。”小乙向后一指,不等他说什么,又道,“那天可真是千钧一发,那匹马就像疯了一样,一个劲儿的乱闯。当时城门刚开,老老少少正要出城,眼见著那马就闯过来,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有个老太太,躲闪不及,险些就要被马蹄踩死!”
见练无伤脸上露出吃惊之色,他故意顿了顿,得意地道:“放心,没事。这时候就要说我家公子机变敏捷,跳上前去,一掌击在马头,你猜怎么著?就把马给拦住了。然后我就瞧见一个人从车上被甩出来,我叫了一声『车上有人』,可是我叫得还没你飞得快呢。多亏我家公子眼明手快,一抄手就将你接住了。那时你昏过去了,全场可是掌声雷鸣,都夸我家公子英雄少年。”
这小乙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本就惊险的情节,被他一说,又险了十分。
那青年伸手给他一记栗爆:“好了,你这般替我吹嘘,也不怕人家笑话!”向练无伤道:“这小子说话有些夸张,兄台不要见笑。”
练无伤笑笑,暗自一运力,只觉气息顺畅,内伤竟已好了大半,不禁又是一惊。
那青年笑道:“救下兄台之后,我发觉兄台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便运功为你疗伤。可惜我功力有限,不能全然治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练无伤知道,学武者若要互相疗伤,除非两人所修行的内功路数相同,否则非要有高深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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