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回 主仆重逢烟雨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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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这一夜睡得很沉,虽在半夜里,模糊中依稀感觉到船上有人来回走动还有船板的震动声,但她太困,懒得起来探看,只几个翻身便接着睡了。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里舱,却是睡到了外舱,她躺了一会儿,忽听舱外传来女子嘻笑声,心不由奇怪。
她简单理了理头发,又随手抹了把脸,就揭起帘子看向甲板。
这一看,她登时一愣,以为自己定是被人拐卖到了花船上,可细瞧之下,又在团团围坐于船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几个女子中间瞅到了王锡兰。
下意识地,她暗送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被人贩子拐卖,但当她看到一身华服的王锡兰在一群女子的转攻下满脸春光灿烂时,她呼吸又不顺畅了。
侧头朝两边一看,原先朴素简单的普通客船俨然喷香的一艘花船,邻壁并驾齐驱的还有一只花船,看船头那些艳丽女子不时朝王锡兰抛秋送水的,就知那艘花船定也是出自王锡兰之手了。
恨恨将帘子一甩,疏影浑身不自然地坐回舱里,觉到肚子饿了,就从包袱里面掏出干粮,一边嚼一边愤懑:这家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便是路上,他也要满肚花花肠子!
五月初的汴河清风送爽,河风温润怡人,王锡兰在花团锦簇中饮酒作诗。好不惬意!
而船上女子薄衫衣袂飘飘,或弹琴说唱,或旋舞弄姿,这样两艘花船行进在船只来往甚多的河道中颇为扎眼,每每引来周边船上各色船客的调笑声。
一路没停靠地行了三、四日,行经商丘,王锡兰命两艘船靠岸。在距离渡口尚几十丈远的时候,就听岸上人群有些沸腾,不时向船这边喊话。
在舱里一直不曾出来的疏影听闻动静,暗自翻不知多少白眼,在船靠岸时。她跑出舱,嚷着要随王锡兰一道上岸去透透气,却被王锡兰一句“我有要事!”给阻止了,无奈,她只得继续呆在船上。
好在,王锡兰把两艘船的歌妓都清下船。她乐得清静,一人霸占了整个船头,憋了几日的浊气。也在一傍晚间吐了个尽。
谁曾想,到大半夜时候,王锡兰才回来,他回来也就罢。身后竟又尾了一拨打扮艳丽的女子,疏影挨个瞅过去,好家伙,都是新面孔!
这,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要事”!
眼睁睁看着这一拨女子自主分成三批,上了自己这艘还有隔壁一左一右两艘船,她才意识到。为了给多出来的女子安排位子,王锡兰不惜代价愣是又购了一艘画舫!
疏影心里腾起无名火,偏无处发泄,下半夜她几乎就没有睡着,次日天刚亮不久,船头又开始吹拉弹唱起来。
忍无可忍,疏影趿了鞋子,伸手揭开舱帘,刚要开口,不想有人眼尖得狠,先发现了她:“哟,秦公子,您果然风流,随身还带着这般俊的小丫环?”
“可不是?您这丫环整日随您游山玩水,倒是福分不浅!叫人艳羡得紧!”
“姐姐说得真是!”
“嗯!”
疏影未及张口,外面已经七嘴八舌议论起她来了,一夜没睡,又突然站起身,再心里烦躁,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她连忙捂住嘴,将要回身抢进舱内时,瞥见王锡兰正回头扫了自己一眼,然后就对着刚才说话的几个女子温笑着点了点头。
见此,疏影腔头一窝火再次冒起,一不留神,嗓眼儿里“哇”地吐了出来,幸好她早有准备,及时拿出布袋人兜住秽物,若不然就得吐到船里了。
就这样,她还是引来众歌妓的嫌弃:“咦——”
一个个纷纷捂鼻后退,挨到王锡兰的身后。
疏影吐完,抬眸扫了眼王锡兰及他身后簇拥着女子,拿出帕子,一边擦嘴一边转进舱里。
没过一会儿,王锡兰进来舱内,顺手关了舱门。
“你进来做什么?你不管外面的那些姐姐妹妹,跑这里来?”疏影不等王锡兰出言,劈面就把心里窝的火不管不顾地朝他喷去。
本来想着过来看看她身子如何,刚才吐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要给她找个大夫看一下,没曾想,迎来的却是她没轻没重的好一通数落,王锡兰脸色顿时暗下来:“你这是什么口气?”
“别的口气我不会使!”疏影正眼没瞧王锡兰,压根没有看到他一脸的黑线。
“你存心气我的,是不是?”王锡兰按捺住即要爆发出的怒火,低头觑向疏影的侧脸,明明苍白羸弱,偏浮满倔强任性。
“究竟谁存心气得谁?”疏影抬起下巴,迎向王锡兰的目光。
明知自己在船上,当着自己的面,找来这些歌妓,找来也就找来,还巴巴地团在她们中间,到底谁气得谁?
“你的心眼儿就这丁点儿?”王锡兰自然明白疏影的无名之火缘自哪里,只是他早已习惯枝儿几个的大度,以及紫熙的宽宏,根本没有想到疏影会因为自己的逢场作戏而大动肝火,如此善妒,如此狭隘,怎生了得,若是给她抬了姨娘,扶做正室,她岂不得爬到自己头上去了?
王锡兰甩甩头,想及此,差些打个寒噤,他不敢想像自己那样的未来。
不行,这丫头如此性情可不行,自己必须把她的任性给拧正不可!
“你在九畹轩里呆了恁久,平日枝儿是怎么做的,你就半点没有学上?如此善妒,怎么登得了台面?”虽然在自己心里,疏影和枝儿几个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他这会儿偏把她与她们混作一处。
果然,一听此话,疏影眼睛豁地一冷,默了片时,她起身,声音比眼色还冷:“我就这点心眼儿!我就登不得台面!你不惯的话,随时把船靠岸,我不搭你的船了,我自己去找小姐!反正我已经知道小姐身在哪里!你也无需再忍受我的小心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昨晚间与艄公闲聊时,打听来,他们的目的地是金陵,也就是说,小姐现今人在金陵!
闻言,王锡兰眼中直冒火,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每当疏影浑不在意地说要离开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别处,他几乎是极少失控的。
“你……呵……”王锡兰冷笑,“你身无分文,怎么去找你家小姐?”
“谁说我身无分文?”疏影毫不心虚,甚是理直气壮,“你分明知道当初小姐把我托给你时,一并放了不少银两给我身上,那日你赶得急,根本也没说要离京,我的那些家当都在九畹轩了!再加这大半年来,我给你当丫环,理应有份例的,算在一处,怎么着也该够我去金陵的路费!”
听疏影条理清晰地同自己算账,只字不提这年把以来自己对她所投的情意,王锡兰终憋气不住,实打实地告知疏影:“呵!你以为你能去哪里?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怀了我的孩子,你打算去哪里?”
此话一出,疏影霎时间原地僵住,全身原本烧得火旺的气焰于瞬间熄个尽灭,她怔怔地看着王锡兰,半晌不发一语。
王锡兰任她盯了半晌,也没再多说一句话,打开舱门跨槛而出。
舱外的众歌妓多已听到舱内的动静,纷纷缩在一处不敢插言,想来,她们定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秦公子,竟也会发怒,竟也会霸道!
王锡兰调笑的兴致全无,肃着脸往船板最前头走去,靠着船沿,枕臂仰面,朝天躺倒。
至晚间,王锡兰临时决定靠岸,靠岸所在是一处县郡,人市并不繁荣,但他还是将三艘船上的歌妓打发,又花了三两日的时间从几家青楼搜刮十多个年轻貌美的歌妓,装上船,再又顺道买了许多货物入舱。
满满登登的三艘船第四天一大早重新上路,这一回,疏影没有跟王锡兰闹,事实上,这几日,她就没同王锡兰说一句话,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两个人各做各的,各吃各的。
王锡兰依旧故我地每到一处繁华渡口就会买上一艘两艘画舫,同时不断更换船上的歌妓,走一路玩一路,秦度香的名字在御河沿道上撒了一路。
五月十五这一日,已经扩充至七艘的船队正式抵达扬州邗沟,过了端午,天气就慢慢变得热,到了江南一带更是如此。
在扬州,王锡兰又购了三艘舫,换了一批歌舞妓,其中不乏扬州名妓,从扬州浩浩荡荡出发前,王锡兰给周昱昭捎了封信过去,告知自己的行程,末了,在信中提到疏影怀有身孕一事!
末了一句,自然是同李眠儿说的!
当李眠儿得知此信,又惊又喜,之前一直放心不下疏影,总担心她这担心她那的,没想,她竟已经快要为人母了。
而王锡兰对她又这般细心周到,生怕陆路对她身子不好,特地舍近求远走水路,李眠儿真是满心欢喜。
周昱昭闻得这个消息,也难掩内心讶异,他这表兄风流倜傥,原先常埋怨自己不如他来得洒脱,到来头,他自己不也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成人这些年,只要了她腹中这一个孩子,还不说明问题么?
第二百六十三回 主仆重逢烟雨时(终)
在左盼右盼中,日子过得倒也不算慢,很快又十天过去了,二十五的这一日早晨,周昱昭也没撑伞,冒着小雨亲自跑过来,知会李眠儿,告诉说王锡兰下午申时左右就能抵达金陵淮水内河口。
“淮水?”李眠儿心中禁不住喜悦,可又生出一点不解,“他们不是从扬州过来么?怎么还要跑去淮水,为何不在大江就下船?”
那样好歹也能省下一个时辰的水程呢!
闻言,周昱昭眸光闪了闪,却是转过身子,没有接话。
李眠儿见周昱昭没有接自己的话,心想王锡兰自是有他的打算,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周昱昭出了李眠儿的园子,便坐了马车直奔城南秦淮水畔。
王锡兰给的消息准之又准,下午申时一刻,周昱昭就被河道两岸的人声鼎沸给惊动了,他从一家楼馆内踱出来,侧头往北看去。
只见数十艘巨大的画舫紧挨着向前行进,不仅画舫本身奢华夺目,每艘船头更是围坐了十多一个比一个长得花俏的歌舞妓,即便小雨淅沥,她们仍是每人撑着一把伞缭绕在船头。
岸上的人竞相挤着看进河道,叹为观止,啧啧有声:真是挥金如土,这么大排场,得花费多少钱哪?十艘画舫,兼这百来号的美人,还得打通官府放行,统共得要多少银子阿?
当然,对于原本已在河道内谋生计的画舫,则是眼红不已、苦恼不已,在他们看来,来得这些画航、美人,可不是热闹热闹就完事的,却是最要命的竞争对手阿!
而这数十艘船的主人此时正站在最中间的一艘船上春风得意。对周围观众拱手作揖,笑得何等灿烂!
远远地,看见左岸边上最靠南头的一栋楼馆,漆粉十成新,恰是新建没两天。只见楼顶匾书曰:度香楼!
读罢匾书,王锡兰轻轻摇头,微微一个讪笑。目光移动间,便在度香楼门前发现了周昱昭的身影,那人还是雷打不动暗色窄袖锦衣,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此时正一眨不眨地觑着自己。
王锡兰命船队停泊在度香楼前,又命下属将众歌妓请进度香楼内,并对外宣称:今日度香楼及十间画舫即行开业!
人群听后。一片欢呼。奔走相告!
王锡兰也大感这场面有些令他意外。暗叹这里不愧是为:古来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
安顿好画舫和众美人,王锡兰才领了疏影跟着周昱昭来到度香楼最顶层的一间包厢内。
周昱昭瞥到一直不言不语跟在王锡兰身后的疏影,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她小腹上一扫,不过月份还小,他看不出来什么。
进了包厢,桌上已经摆满各色菜肴和糕点。王锡兰也不客气,示意疏影也不要客气后,自己扑上就大吃大喝,这近月来,虽然也没少吃得喝得,但他身上一直装着要事,除了下岸做买卖,他几乎就不离船,哪里来时间胡吃海喝。
是以,这会儿安然抵达后,他自然能放开胃口好好犒劳自己一顿了。
他自己吃着,不时还给一旁小口细嚼慢咽的疏影夹菜送汤的。
疏影乍然来到这个陌生之地,虽然一直还在生王锡兰的气,可没见到小姐之前,他就是她最亲近的人,凡事还得靠着他呢,所以她什么话也没有,默默地吃着饭食。
只是……这个锦衣男子……不就是……那个人么?
疏影不时抬眸偷睨一眼坐在对面的这个不但长得比王锡兰还有好看,而且气宇非凡的男子。
虽然时隔近两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周昱昭,因为开宝寺那次遇险,正是此人两番救了自己和小姐的命!
周昱昭半倚在座椅中,把疏影的目光纳在眼中,然面上没作任何表情,静静候着王锡兰扒拉完碗里的饭。
“这厨子不错,赏我了!”王锡兰酒足饭饱,抹干净嘴,就来了这么一句。
“明日,你再吃一顿,就得嚷着退货了!”周昱昭姿势没动,两瓣弧度优美的薄唇轻启轻合。
王锡兰轻笑着点点头,自己是许久没吃上好酒好菜,乍一吃便觉得山珍海味一般,就要抢人家厨子了!
他站起身子,步至窗前,打开窗子,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就下意识地朝四边张望。
“七煞守着呢!”周昱昭从椅子起来时对王锡兰的后脑勺嘀咕道。
王锡兰回头瞄了眼还在那心不在焉小口吃饭的疏影,勾勾唇,转身指着外顶的牌匾,对着周昱昭似怨非怨:“度香楼,这名字起的,亏你想得出!若叫我秦表兄知道这楼是我开的,他还不得把我大卸八块!”
周昱昭眉梢一挑,眼里浮起笑意,接下来的话也没打算回避疏影:“我只让你顺路买些粮食而已,你非要弄出这么大动静,江南河一带最近都在盛传你的风流大名!”
“不是我的风流大名,是我秦表兄秦度香!秦度香!”王锡兰嘿嘿笑道,“不过他也不是头一次出名了!”
前年,周昱昭初在京都亮相时,用的就是他表兄秦度兄的名头,那会儿,秦度香一名就火了一把!
月初,在洛阳买画舫时,人家问他尊姓大名,他不知怎么地,头脑一热,随口就拟出秦度香的名字来,许是之前用得比较顺口,又不用过瘾,这一回接着用罢!
疏影听这二人的话音,似乎与她之前一路所想得对不上,不由耳朵竖起,仔细听下去。
“粮食都藏在暗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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