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一听是“二小姐”,忙将眼睛睁得再大些,仔细辨认一番,瞧眉眼还真是李天娇,不由嘟着嘴,捏着嗓子囔道:“还二小姐呢!论理,我们小姐可是她的姑母呢?她又如何好对我们小姐出言不逊来!”
她嘟囔的声音原是不大的,只是李天娇一直竖着耳朵呢,以至疏影说出的话,她听去了大半。因而疏影的声音刚落,她便朝李眠儿的肩臂处斜倪过来,继续语带不屑:“可不是正宗的九姑母么?众所周知的,祖父的好女儿呵!”言毕,尖着手指从枣塔上拈了颗蜜枣粒塞进嘴里。
疏影听了她这般带刺的话,很是紧张地瞅着自家小姐,然李眠儿并不驳语,只是眉心微锁了道褶,复又闭上了眼睛。疏影见此,悄悄地吐了口浊气,再不搭理李天娇主仆。
李天娇意外自己的话竟然击她们不着,丝毫不曾起效,怔了半晌,只得故作潇洒地再吃了两颗枣,然后就侧首朝左手不远处的李天天使个眼色过去,李天天会意,又送了个眼色回来,李天娇看后稍稍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着李天天点了点头,李天天见了,嘴角一弯,笑得十分妍媚!
李天娇得了李天天的示意,遂附耳对着贴身丫环芙儿嘀咕了几句,芙儿眼珠一转,窃笑着点头称是。
荣景堂中的投壶礼还在继续着,不过也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对了,二人你来我往,很快一局终了。
此时,堂上的李青梧对着暗处的烛信打了个手势,烛信了悟,退出堂去,先叫上一群歌舞伎在堂外预备着,有乐舞伴奏的,还有小唱、唱赚、鼓板、杂剧的等等,依次准备着好在酒席间表演凑兴,然后又吩咐侍女们在舞伎们开舞后,随即将第三巡的筵席菜盏一一端上堂去。
因而在堂上最后一轮投壶礼结束后,司射很利落地带人将壶、矢、垫一应物事收拾干净。接下来,众宾客就见两排衣着鲜艳、妆浓骨细的舞伎娉娉娥娥地飘进堂来,乐声一起,她们便闻声起舞。紧接着一路梳扮整齐划一的侍女鱼贯而入,手里俱端着各色盘盏,于东西两侧的席位间穿梭不息。
李天娇瞄向堂中正翩翩起舞的众舞伎,状似出自肺腑一般地叹息道:“不知四姨太太的舞跳得如何,想必定是不凡的!!再怎么说好歹也是宫里来的!”
李眠儿闻言,睁开眼,疏影的心口又提了起来,然又一次地,李眠儿只是默不作声地转眸专注地朝那一群舞者看去,没有其他表情,不过李眠儿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几不可见的笑窝却没有逃过疏影丫头的眼睛,于是疏影单手托了腮也同她家小姐一并赏起舞来。
她俩这副云淡风轻、旁若无人的神态在李天娇看来实在扎眼地狠,甚是挑衅,恰好此时另一批侍女端着大盘子进了堂来。按例这时候上的该是螃蟹清羹了,李天娇暗自忖道。
李天娇有些自得地向左侧的李天天覷了一眼,可惜李天天正在低头喝羹,并不曾回视她。李天娇掉头对着芙儿努了努嘴,芙儿朝一位正在走往她们这边案几的侍女看了看,会意地点了下头……
李天天接过丫环盛好的一碗螃蟹清羹,小口地抿着,一双小巧的耳朵却格外地凝神细听。果然不一会儿,清扬的丝竹乐声中突然爆出两声女子的失声尖叫,李天天听闻动静,垂下眼帘,嘴角勾起,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是她哼声未出得咽喉,紧接着又传来另两人的尖叫声,听那声音还有些耳熟。
李天天当即预感到不对,立马抬首举目,疑惑地寻声望去,果不其然,眼前所见当真不是自己所预想的,却是李天娇手忙脚乱地仓惶起身,一手拿着帕子胡乱擦拭着新上身的衣裙,另一手还捂着嘴,看样子像似在呜咽。而她一旁的芙儿亦是一团糟,边跺着脚,边在李天娇的衣裙上擦拭几下后,急又夺过李天娇的手,对着她的手背不停地吹啊吹。
再看看末席坐着的李青烟,人家犹自目不斜视地端坐吃着食,明摆着的毫发无损、安然无恙么!
李天天见此,当下一扫刚才品羹时的惬意与悠然,胸口免不了又添了一股浊气,又因离得远,没法做些什么吐糟,只得愤恨地垂了垂腿,暗责李天娇真真乃一无能之辈。
李天娇这会儿是没空想李天天会如何责怪她了,全身的神经像是通通汇集在右手背上一样,只觉得皮肤热辣辣地疼,且隐现红肿,一时间又惊又怒又痛又羞,再也憋之不住,眼泪花花地流了满面。
然纵是泪眼朦胧中,她还不忘冲着正跪地磕头认错的侍女狠踢上一脚,撒撒气,又使劲瞪了一眼李青烟主仆二人,暗下实在不知如何那碗滚烫的羹汤竟鬼使神差地反洒向她自己了。
堂上的李青梧听着动静,远远地看到李天娇的情形,侧脸先对楚王告了声罪,后又命下人将二闺女扶着下去速速前去就医,处理患处。再又令舞伎乐手继续,示意众宾客不必惊慌在意,只是小女被清羹烫了一下,大家接着食用云云,于是堂内再次歌舞升平。
李眠儿放下盛羹的小碗,随手拿起案几上凭空多出来的一颗小橄榄,只用手指摩挲几下,便轻轻送入口中。同时掀起眼帘,朝对面席座望过去。如果她刚才没有看错的话,口里的这颗橄揽应该是对面席中的某人直线掷过来的,然后击中方才那位端着羹的侍女的。
她这眼波一出眼眶,便有如一道华光射出,对面席中不少贵公子均有接到,不由纷纷地瞧将过来。李眠儿目光扫过他……只是他却急急地低眉敛目?他是不是以为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是及时,恰好容自己错过么?他这算是在躲自己的目光么?他……心虚了么?那刚才帮自己躲过一劫的会是他么?
李眠儿心内虽纷杂,面上却仍旧淡淡地,收回眼波,专心地嚼起嘴里含着的那颗青涩小橄榄来。
第四十回 谁人知个里迷藏
李天娇离席之后,李眠儿的左旁自是空出一位,因而疏影瞅了个喧闹的时机,悄然移步至李眠儿的左手边,再不动声色地紧偎上去。堂上的节目不停变换着,一向深居简出的主仆二人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所以这一会二人尽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堂心旋舞的众伶人,好一副全神贯注、兴致盎然。倒是她二人左侧联席坐着的陆氏姐妹显得十分地不以为意。
这一场宴从始至今,陆湘就不曾很好地控制得了自己的视线,此时,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她又偷偷瞟向对面席上的某位公子,而身旁微抻了脖子作势要同她说话的陆萍,恰好瞄到陆湘那斜飞的眼神,于是忙收回脖子,低下头从盘中挑了颗果子。
陆湘似是感应到方才妹妹的目光了,只觉得羞涩不已,转念又想自家妹子一向机敏,如若真想……不若坦白于她,再求她给些法子,总好过自己这么一厢情愿下去的好。遂茵红着脸,侧面转向陆萍,小心翼翼道:
“妹妹,可知对面第二席上坐着的就是王锡若的长兄?”
陆萍闻言,先是抬眸朝陆湘所示的方向睇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攥起帕子拭了拭嘴,然后轻声回道:
“嗯,可不就是他!方才投壶时,他不就已自称王锡兰么!自然是锡若的长兄无疑了!”
陆湘的脸渐渐发烫,不过好在陆萍一直没有盯向自己,于是接过话:
“听说王家公子自小便被太傅大人放在外面刻苦学艺,故而京城里甚少有关他的事闻!我瞧他通身气派果是与别家儿郞不同,全无娇生惯养的那些个习气!”
陆萍微微点头,眼神再次投向正在厅堂中心移动不歇的伶人身上,状似很是着迷得盯了一会,然后才转头就着她姐姐的话说道:
“想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罢,没了养尊处优,自是得凡事靠自己,左一翻右一翻磨啊砺的!”
陆湘听了,用力地点头,赞同道:“可不是么?人家堂堂王太傅的长孙,何等娇贵的身份,偏遇着王太傅那一副忒硬的心肠子,任他这么在外一漂十多年,当真舍得!再瞧瞧我们家的那些个兄弟,哪一个不是当宝儿样地贡着,生怕跌着摔着了!”
陆萍闻言,撇撇嘴,应道:“唉,罢了,这也只是表面上看来的,谁知那王家公子内里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陆湘见妹妹并未顺自己的话接下去,自知自己方才有些失言,忙反过来顺着陆萍的话接过:“妹妹说的是,这么多年,太傅虽和李府毗邻,可来往却也不多,像天天姊妹同王家姊妹便不怎么熟络……”
陆萍从案上的糕盘中拈了块栗糕塞进口中,然后稍稍转向陆湘,边嚼边含糊道:“嗯,大概是两家府上的长辈们近些年不怎么往来的缘故吧!”语毕,又拈了块糕点抿进唇中。
陆湘见此,不由也住了口,强行将心神束至堂中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儿身上。
疏影背对着陆萍,密密地贴在李眠儿的胳膊上,身子僵僵的,直到陆氏姐妹停了言语,再又过了半会,她才抬起头来,盯向她家小姐……李眠儿感觉到身旁的动静,于是微微含首,将视线瞄向自己臂弯中的疏影,就看到疏影脸上的神情或惊或疑、或忧或喜,变换不定,故而不可抑制地嘴角稍稍向上一弯,然后将指尖捏着的一颗蜜枣,轻轻送进疏影那因为惊讶而微启的小口中,便抬头接着欣赏舞艺来。
疏影见自家小姐听了身旁两位小姐的闲言后,竟当作没有听见一般,不给丝毫反应,顾不得啮舌咬腮的危险,飞快地嚼碎嘴里的枣,再飞快地咽下,同时手上发力,使劲拉扯李眠儿的衣袖,见李眠儿再次看过来,抓紧时间嘟着嘴唇,睁着双大眼,两颗漆黑的珠眸咕噜噜地在眼眶里不停来回转动。
李眠儿自然知道疏影的用意,看她眼珠子在眼眶里大幅度地转来转去,怪不容易的,于是微抿了个笑靥,抬眸看向堂中,借一个舞伎往北方向旋转的瞬间,眼神跟着朝北瞥过,匆匆扫一眼那位王家公子,唔,长得倒也周正!
李眠儿那心不在焉的一瞥,实在太过含糊,一直紧盯着她的疏影自然不愿依,跪直了身子,凑近了,很是小声,很是小声地道:
“小姐,你看到没,就是他,就是那个人,那天听我们墙根的就是他呀!小姐,你快想想,我们该怎么办?”
李眠儿拉过疏影紧扒在自己臂弯处的一只小手,握在手中,不言语,只是一直抿嘴含笑。
疏影不知道小姐如何只顾笑,却也不顾其他,皱着眉心继续小声问道:
“小姐,您如何只笑不语啊,快想想法子,您教我,我去做……哦……是不是您还是觉得他不是那种任意诋毁人家名誉的人?您要不再看看,看看他可是那种爱胡乱的人?靠得住么?”
李眠儿嫌她实在聒噪,于是趁她嘴巴张开的空当,又塞进一颗枣粒,只在疏影再次嘟嘴不满的时候,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疏影听后,仍旧不愿心甘,不愿就此揭过,于是掉过脑袋,冲着王锡兰狠狠剜了一眼。
却不知王锡兰那家伙像是感应到周边的气场似有不对一般,猛地扭过头来,扫向李眠儿这一角落,唬得疏影一下慌了神,煞气尽收,低眉敛目地装作整理案几上的餐盘。
王锡兰蹙起眉头,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得回过头,继续应付梅笑寒。
疏影直到觉着那王家公子收回目光以后,方才抬起头,重又嚣张了气焰,再次冲着王锡兰剜上一眼。李眠儿瞧见疏影的小动作,只在心内悄悄暗笑。
王锡若同王锡珞二人席间一直不曾多话,仅在钱氏姐妹或李天天找过来时,才简单地应上两句,因为二人此刻都在心内盘旋着同一个心思,多年不见的表兄,如今长成如此英俊模样,此刻正默默无言地坐在对面席间,虽听闻其近日常在府里走动,却直到今日才得见。冒名秦表兄,只为着参加这个宴会么,他同哥哥此番作为定是有着什么她们不知的缘由,因而她们举止皆很小意,不敢朝周昱昭的方向多看,只盼今晚一切安好!
堂上的李青梧不时恭谨地招应着年轻文雅的楚王,同时也不忘私下里悄悄对程辂、王锡兰、梅笑寒等人多加留意,尤其对于王锡兰,他更是额外多留意了几分,只是就王太傅同当今圣上的微妙关系,天天的亲事想来还是同王家离得远些方为好!剩下的程辂、梅笑寒等人,无论是从家世、人品还是个人前程来看,都是不错的人选。想至此处,他眼梢往堂门处一挑,瞄见正襟端坐的李青烟,不由暗叹一声。
楚王闻得李青梧的叹声,提眉轻笑道:“李学士,可是想到什么不顺心之事了?方才的那个叹气却是所为者何?”
李青梧听到楚王询问,稍作一惊,不过瞬间便恢复正色,于是沉声回道:“也算不得什么烦心事,不过家常琐事罢!”
楚王但笑不语,摇了摇头,继续关注堂下的表演。李青梧对于楚王的反应有些心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端了茶盏轻轻抿上一口浓茶,茶水将将抿进口中,李青梧忽然顿住,侧首小意观察起一直于自己身边就坐的,今日不请自来的楚王。
楚王,今上十分中意的三皇子,当今一国之母懿德皇后的亲子,一向贤德仁义,官缘甚好,有皇上及母氏家族的联合撑腰,虽为人低调谦和,却是实力雄厚异常。如若圣上当真执意立自己之嫡,怕多数就会立三皇子了!
李青梧再又想到楚王从来倡简戒奢,生活作风亦是端正有序,如今虽已是弱冠,也只立一正妃,两侧妃之位至今空置。这么一梳理,李青梧不由再次瞄向他的九妹李青烟,复又看了一眼楚王,只是眉心却锁得更紧……
第四十一回 月华之下沧波起(上)
李天天虽然一直板正地跪坐联榻之上,然内心技痒地要命,好容易捡了个间歇,将欲起身恳请再献一技时,抬首间却接到父亲瞄过来的不赞同的眼神,尽管很有些不乐意,要知她的舞艺远要比堂上那些整天以舞为生的舞伎好得多,然而父命怎可违,李天天也只好作罢,兀自闷闷不乐地直到宴毕。
李眠儿由疏影挽着缓步走在稀稀拉拉的人群后面,虽目视前方,然却没有焦向任何一点,虚虚地、悠悠地。她二人有意将一步当两步走,逐渐拉开同前面人的距离,随后又挑了个弯道拐进,彻底另辟蹊径。
主仆二人踏月而行,两颗初出茅庐的心犹若初抽芽的笋,有些迫不及待,也有些徘徊胆怯。不知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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