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看到楚王不顾自己颜面当着众人驳回自己,且这仅仅是为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求情时,面色不由更加难看:“李学士一家一连兄弟三人科举皆有位列前三甲,如此书香门第,委实不该出此纰漏,留人笑柄!不过念在汝妹初犯,又出身非嫡,本宫不多计较!”
“谢皇后娘娘宽恕之恩!”李青梧闻言转过头示意李青烟随着他一起叩头谢恩,李眠儿面无表情地照叩不误。
然后,李青梧扶起李眠儿,侧身意欲领她回席……
“慢着!”太宗特有的低沉嗓音此时响起,李青梧忙又回过身,领着李眠儿复又跪下。
李眠儿为此实在有些暗恼,这左一个右一个的,还真是够烦人的!
“李学士,你先退下!”
李青梧闻言,微微侧头递了个鼓励的眼神给李眠儿,李眠儿见了,微微一弯红唇,她这一笑,直叫见了的人有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感叹。
待李青梧下堂之后,上面的人再次启口:“你可是当年温国公去时留下的遗腹子?”
“回陛下,臣女确是!”
“哦?在府里可曾有念书?”
听到陛下提到温国公,又提出如此问,李青梧和方氏皆捏了把汗,他们对李眠儿不甚了解,也并不如何知晓她的性情,此时若是天儿在堂上,他们定然又是另一种心态了,至少天儿见惯大场面,又颇为灵敏机智。如果李眠儿回复皇上以实情,说她并没有念过书的话,那么皇上有可能因此怪罪下来。
“臣女有念!”
“哦?你父亲才华横溢,你几个兄长亦是有识之士,想来你的资质定也是不差的!”
“谢皇上夸奖!”
并非像李青梧夫妇所担心的那样,李眠儿回答得简洁明了,语气表情不卑不亢,很有大家闺秀之范。
“今日赴此寿宴,可有为朕备下寿礼?”
李眠儿听至此,脑中倏地意念一闪:如果能够得到堂上这一位的欣赏,如果在他的护佑之下,或许自己可以不那么地被动无措、束手无策了!
于是,李眠儿,悄然抬起首,面朝堂上,却是嫣然一笑:“臣女备有寿礼!”
她这又一笑,太宗皇帝自然不曾错过,后妃、楚王妃、公主们不曾错过,楚王亦未曾错过,陈王未曾错过,周昱昭同样没有错过,这一笑,是李眠儿自小到大笑得幅度最大的一次,也是她笑得最为刻意的一次,她没有对着镜子这般笑过,因而她不知道此时的她是何等得怡人,何等得与众不同。
太宗皇帝在这一笑的感染下,也情不自禁地舒尔一笑:“哦?却是何样寿礼?朕今日受礼太多,不知你的礼又是什么样的?”
众人皆凝神这位出口不几句话,竟能博得龙颜一笑的小姑娘,倒要瞧她能献出什么礼来……
第六十回 琴弦动瑶花初下
李眠儿见太宗皇帝似是很期待,又恐自己即将呈上的寿礼太过寒薄,心想还是先给皇帝的兴头浇几捧冷水为好,于是叩首欠道:“臣女身无长物,日常支用皆靠的大兄,故而为陛下备的寿礼非贵亦非珍,无形亦无状!”
“非贵亦非珍,这个朕晓得!无形亦无状?这个倒有些稀罕,朕今日所得之物,尽皆有形有状,或诗画,或金玉,或雕刻……嗯,那你要如何呈上给朕瞧瞧?”
“既如此,臣女恳请陛下准许臣女向乐师借把琴一用!”李眠儿吐出这句话,殿内有许多人不由哧笑出声。
还当要献什么呢,原来只是弹首琴曲啊,小丫头究竟还是小丫头,不知轻重,不问场合,就光是此殿之中,琴家老手便比比皆是,而圣上本人更是个中翘楚。
但是太宗皇帝并没有作此想法,相反,在他听到几声哧笑声时,一双鹰隼般的双眼很不客气地往殿内的某几处角落扫去,霎时间,众人皆屏息凝神。
太宗皇帝继续换上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哦,原来却是如此得无形无状……容景——”
“奴才在!”
“去把朕的‘摘雪’拿来!”
容公公闻言稍作一愣,然后才应了个“是”。
“福贝!”
“奴才在,给李小姐备张琴桌!”
“是!”
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就这样置身于皇宫,李眠儿在世人面前的首场琴奏即将上演,而她最重要的听众竟然是当今皇上。
李眠儿双眼轻垂,怔怔地看着这架将才被容公公慎之又慎地摆于琴桌之上的‘摘雪’,其通身漆黑的乌木材质,显得古朴而凝重,又奇谲而神妙,其中所蕴含的贵气直逼人心魄。
李眠儿迟迟没有伸出手,底下有些人已经暗下里议论纷纷。
对于再次显山露水的李眠儿,李天天嗤之以鼻,此时看到李眠儿呆愣的样子,更加笃定她是因怯场而开始畏首畏尾了,暗下里巴不得李眠儿当众出丑。然她是不知李眠儿此次的表现关乎着整个温国公府的荣誉,她也不知她的父母双亲二人皆十分地紧张。
方氏当然是一心指望着李眠儿千万不能毁了温国公府多少年积攒的清誉,时而又暗恨这小蹄子真是事多,害她不住地提心吊胆。
李青梧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眠儿,眼中满含关切,他自然更多的是担心李眠儿的安危了,如果李眠儿今晚有任何差错,他真不知该如何同蕊娘交待。当听到李眠儿所献之礼是给圣上弹首琴曲,他虽说有那么一点点地松了口气,可还是难以放下心来,尽管蕊娘的琴艺他很信得过,但眠儿毕竟幼小,指力功力都很有限,何况殿内名家云集,便是蕊娘前来亦难以排得上名号,因而他心里生怕李眠儿今晚的琴艺为众人耻笑,于她身心不利。
而一些琴奏名家,看着被置于一个黄口小儿手下的“摘雪”,心揪似绞,深深地感到惋惜。陛下这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直过了半晌,李眠儿才缓缓伸出白玉般的纤纤十指,在琴弦上顿住,然后微阖双眼,闭塞五官,只余心门敞开,让灵魂走出,然后漫漫走向‘摘雪’,用隐形的触角沿着琴身柔抚而过,一遍又一遍,终于,‘摘雪’醒过神来,渐渐地,她开始给予触角以回应,于是触角一个激灵,激动万分,欣喜万分。
就在这时,李眠儿十根葱指嗖然而落,上来就是一个左右手轮抹,交替拨弦,先声夺人之势十足,瞬间,诺大的殿内流淌起‘摘雪’那铜打铁铸般的激越音符。
人人皆知‘摘雪’名头,却没几人有幸目睹这架传世名琴,更没几人能亲耳听得其琴乐之声。李眠儿素手这么几下轮抹,铮铮琴音不绝于耳,直击闻者耳膜,震荡听者心谷,尤其那些原先心揣鄙夷之人更觉动撼。
李眠儿的指力轻而不浮,重而不粗,很难想象这样的指力实是出自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家,不少人偷偷地抻出脖颈,觑向正在‘摘雪’上游动着双臂,舞动着十指的李眠儿,只见她一直低眉阖目,正处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
蓦地,李眠儿停下左右轮抹的双手,琴音因此戛然而止,殿内一片寂然无声,人们瞪大双眼,而此时的李眠儿亦睁开了双眼,然眼神却是空洞无光,一看便知其珠眸根本不曾聚焦于这殿内任何一处,她的灵魂早已出窍。
太宗皇帝定定地盯着李眠儿的双手,果然,她的左手缓缓落弦,却不是为按弦而落,却用得原本应为右手的指法,勾剔抹挑起来。而右手紧随其后而落,同样采用的是右手指法,勾擘摘打。
看至此处,太宗皇帝直起身子,手捋髯须,眼露玩味,其余听众亦是如此,有些目瞪口呆,要说此女不通琴法,似乎不大可能,然如此指法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委实十分之稀奇。
李眠儿重又微闭双眸,完全沉浸在与‘摘雪’的神交魂配之中,她知道自己这般弹奏之法,祖先并不曾有此传法,更没有琴曲传下,这完全是她自创的,而她此刻弹奏的曲子也是自己闲来无事谱就的。
娘亲传授的曲子她早已烂熟,久而久之便觉乏味,然平日又得练琴以慰亲娘,于是自娱自乐,自创了不少曲目,今日呈献的曲子便是其中最长的一首,也是情感最为激烈的一曲,名为《巅》,其曲风于这节日,于这殿上演奏颇为合宜。
原本她不想作此标新立异,然自‘摘雪’出现后,她的心念禁不住地开始摇摆,抑制不住的冲动,克止不了的跃跃欲试,于是她选择了《巅》。
身虽囚于密园之中,体虽困于后宅之内,然魂却从来无拘无束,她的心可以有如大鹏展翅,冲出洞穴,绕过峭壁,直飞云天,在苍天碧海之间翱翔,在丛林草原之上穿越,若是累了倦了,便栖息于群山之巅,真正地来去自由,随心所欲。
琴音清越悠扬,婉转流畅,宛如玄音,灵动九天,其乐音时而如雄鹰振翅、平地惊雷,时而又风入松林、雨淋芭蕉,时而也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令听者如痴如醉。
临近曲终,李眠儿一点一点地睁开眼来,眸中光华四射,她左右一扫,发现众人皆痴醉,唯有一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李眠儿不知为何此刻会毫不犹豫地迎视回去。
他们隔得并不远,依稀可见彼此眸中自己的倒影,对视之下,二人皆未有任何动容,似乎只这么瞧着,便已胜过任何言语交流。
可是……如果可以,还是能够说两句的好,周昱昭!
李眠儿轻轻一叹,收回眼神,目视正在‘摘雪’身上浮动的指尖,然后缓缓收音。
直到琴弦停止颤动,余音仍然绕梁不绝,人们忘记击掌叫好,也忘记欢呼喝彩,只是静静地回味,静静地摸索。
李眠儿表情温和,嘴角含笑,目光似怜爱似不舍地看着面前的‘摘雪’,一只手柔柔地在琴身四周触摸,悄悄地诉说相知之情。
“李小姐,今年芳龄几何?”太宗打破殿内的沉静。
“回陛下,才过十四!”李眠儿听声忙起身然后跪倒。
“李小姐平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相当不凡!”
“将才的琴曲可有曲名?”
“回陛下,名为《巅》!”
“巅?群山之巅之巅?”
“回陛下,正是此巅!”
“朕闻着这曲《巅》似讲述了一个故事!”
“陛下圣明!”
“你讲讲看,是何故事?”
李眠儿听着此问略有迟疑,然后微微欠身请礼:“回陛下,臣女斗胆猜想,陛下凭着乐曲音符,在心中已然已经织就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若是臣女此时冒然陈述自己的想法,怕是会画蛇添足,坏了陛下的美好图景;再者,臣女谬以为,任何语言在音乐与旋律面前皆会黯然失色,不若就让琴音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嗯——”太宗一声沉吟,紧接着一声“李青烟!”
“臣女在!”
“朕将才翻名册,看到这名字,便想该是温国公的遗腹子,遂唤来看看!不想竟也是如此得才华卓著,李琛若地下有知,也该深以为慰了!”太宗皇帝大为感慨。
李眠儿闻言只叩了一首,却不作回答。
“你献给朕的寿礼,朕甚为满意!朕决定赏你!你先说说看,有何赏赐!”
李眠儿再次伏地叩谢:“臣女谢陛下厚爱,不敢奢求赏赐,能够为陛下演奏,是臣女毕生之幸!”
“但说无妨!”
“若如此,那……臣女斗胆乞求陛下赐臣女一席榻!”李眠儿伏地不起,因为含胸而伏,故而声音有那么一点地含糊,但在这么肃静的殿内,她的话还是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第六十一回 何人月下花深处
李眠儿清楚地感觉到胸膛内重重的心跳,她的确很紧张,但她别无选择,楚王妃的不友善乃至皇后的无故责难,楚王身边的位置显然不会属于自己;而方氏和李天天对她的态度,使她同样得不到安全感。
她必须得到一个护身符,一个可以护自己周全的护身符,一个可以令自己不为鱼肉的护身符,而此刻,面对如此难得的机会,她很想博一下,她有种感觉,眼前这位正端坐龙椅之上的天子会站在自己这边,或许因为自己将才的那曲《巅》也弹中了他的心怀,虽贵为天子,却也无从随心所欲。
于是她大胆地提出来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向皇帝索要一席之地,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席位,从此再无需任人呼来唤去,无需再成为一个多余的尴尬。
殿内诸人不少皆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还未及笄的丫头竟向天皇讫求单独的席榻,欲效男子一样?
楚王转面看着依旧躬伏于地的李眠儿,眸中神色难辨,而一旁的楚王妃虽是一脸的惊愕,却难掩欣喜之色。
陈王恢复慵懒的神态,听了李眠儿的话之后,觑了一眼楚王,唇边不由勾了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伸手端起酒杯兀自啜饮起来。
李青梧是无论如何不曾料到李眠儿会提如此赏赐,若非无知,这却要何等的胆量才能启口说出!惊诧之余,他的心再次悬起,这个九妹给了他太多的意外,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一个足不出园的女儿家,她还可以更惊才绝艳么?
皇后当真平生头一次听到如此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要求,再看皇上竟似大有犹疑不定的意思,不禁怒不可遏,面色一凛:“大胆……”
才吐了两个字,便被太宗一个手势打住,而在皇后出声训斥的间当,李青梧暗道不好,业已起身作揖欲再次请罪,亦被太宗出手打住
“李青烟,你抬起头来!”
李眠儿嘘了一口气,这种时候,她需要皇上的信任,她不可以退缩更不可以后悔,于是平复下紧张的心绪,缓缓抬起头,面上是一片清明。
“好!朕允你!不过——”
李眠儿的那颗还未来得及雀跃的心顿时又为之一揪。
“不过,从下月起,你每月十五的下午须得入宫来,为朕弹琴!”
终于,一颗心可以放纵地雀跃了,最后这句话所能达到的效果远超过赐她一榻,每月的十五入宫为圣上弹琴,这么一来,那些欲于她不利之人却要小心行事了!
李眠儿抿嘴一笑:“臣女尊旨,谢陛下厚爱!”说完伏地一个叩首。
显然,这一幕是众人所始料未及的,纵是李青烟琴技非比寻常,却也配不过这般殊荣阿,不过在注意到李眠儿的绝美面容时,众人不由心内了然,拥有美丽的容颜从来就是一把能够开启富贵之门的钥匙。
李眠儿漠视一切置疑的眼神,不去看楚王,也不去看周昱昭,更不回头看自己的大兄,只是低着头,沿着宫人的指引,步至大殿西侧最后一张席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