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儿漠视一切置疑的眼神,不去看楚王,也不去看周昱昭,更不回头看自己的大兄,只是低着头,沿着宫人的指引,步至大殿西侧最后一张席榻。
太宗皇帝饮了一口茶,伸手击掌两下,紧接着一列列舞队相继涌入,很快丝竹管弦声响起,于是很快,这场风波便被众人抛诸脑后,转而开始热衷于在殿内翩翩起舞又美丽妖娆的歌童舞伎来。
李眠儿对于现在所处的位置相当满意,僻静而自在,过了许久,她见人们开始四散走动,觥筹交错,相互劝酒,早已气闷的她决意悄悄出殿透透气去。
北廊长而又阔,廊外尽是方砖铺就的石板路,看着仍觉压抑,李眠儿遂沿着长廊往右手偏转,欲僻处清幽之境好好梳理一下情绪,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已超过她的想像,她极需好好地消消食。
没走几步,便见一座高耸的假山,宫灯照耀下,愈显得假山上的不少洞穴黑森阴怖,李眠儿退后几步,抄了另一条小径游走,没走几步,忽现茂密的一丛海棠花,花间还留置了一张长椅,李眠儿小心翼翼地绕过花枝,然后倚凳而坐。
悠扬的乐音不间断地从不远处的长春殿内传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连这晚风也不再凉人,反倒沁人肌肤,舒爽无比,鼻间闻着海棠花香,耳朵听着幽远的旋律,晕黄的宫灯直照得人昏昏欲睡,加之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李眠儿浑然不自觉地渐入梦乡,身子也慢慢地由侧坐换为躺倒在长椅之上了。
“四哥,你不能那么做,若是父皇知道了,定会牵怒于你的!你就安心依了父皇的安排吧!”
“妹妹,你整日待在闺阁之中,怎晓得其中玄机,就你订的这门亲事,我看八成是那贱妇在从中作梗!”
“哥,这亲事便是当真如你所说,存有玄机,那我也认了,只求四哥你不要冲动,冒然插手,妹妹只求你平安无事!”
“妹妹,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了,我怎么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嫁给王家就是往火坑里跳了?”
“妹妹,你在宫里这么些年,难道你还没有看透么!”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可是父皇一天不立储,便一天没有定论,父皇心里所想的,你就当真一清二楚?他老人家的谋算岂是你能摸得清的?”
“哼,谁说我摸不清的?他的心思,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嘘——四哥,你说话注意点,不要以为父皇不会拿你怎么样?你若继续如此下去,早晚吃大亏!我们只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不行么?你非要趟这浑水么?”
“傻妹妹,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你想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你就能安心地过日子了么?你以为武王他不想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么?可他这么多年来,有一刻安心过么?”
“四哥,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门亲事我既已经答应了,那就只能嫁定了!若是你无端地横插一手,那我就只有出家为尼了!”
“你——妹妹,那王家正风雨飘摇,根本不可能长久无事的!只要他家站在武王一边,灰飞烟灭,那都是多早晚的事!倘若他们依着父皇的暗示,选择放弃武王,而归心父皇一边,你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能够全身而退了?怎么能够?你这般嫁过去,还不异于往火坑里跳?”
“四哥,我不信!我不信父皇会这么狠心地对我——四哥,我不信!我不信!”
“好妹妹,你先别哭,你实话同哥说,你是不是看上王家那小子了?”
“……”
“果然!你——我就没看出那王锡兰有什么好!”
“四哥,不管如何,如果亲事订下来,那他今后就是我的夫君,理应我是要敬重他的!”
“哼,妇人之见!你今日不听哥哥的,将来受罪的是你自己!你就不想想王家明面上是应下了这门亲事,可他们暗地里会如何看待你?那姓王的小子又会如何看待你?”
“四哥,照你所说,你妹妹我就这么没用,左右不讨好?我偏不信,我就不信父皇会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也不信王公子会狠心置我于不顾!”
睡梦的李眠儿被一阵对话声吵醒,隐约中听下了几句,然迷迷糊糊中对所听到的一时也理不清,依稀觉得胳膊麻痹,只想抽出来活动活动,朦胧中拉扯自己的手臂,却如何也动弹不得,像是被禁锢了一般,似乎不只是手臂,腿脚亦是如此,难道自己尚还在梦中,刚才那对兄妹的对话只是梦中的情景?
李眠儿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浑身皆有些酸软,想活动一下身子,可不是动弹不了。她不禁暗自想道:若是自己用力地睁眼,却依然睁不开的话,那自己定是处在梦中了。于是她集中精力,努力地试图睁开眼睛。
不料,一切试图等于白费,因她根本无需如何使力,只轻而易举地就睁开眼睛了。原来不是在梦中!
然而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当认清自己的处境时,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可嘴巴被封住,再如何惧怕,她也发不出声来。
于是她睁大双眼,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着眼前人的脸部轮廓,因那人背对灯光,遂而面容一直是陷于宫灯的阴影之中。
依稀觉着那人的轮廓甚为熟悉之后,李眠儿的心才慢慢回落,然后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松开自己的四肢,可是他却堂而皇之地给她摇摇头,并冲她对着花丛外面的二人努了努嘴。
李眠儿只得任他困着自己,直到那兄妹二人悄悄远去。
周昱昭一松开她,便在她眼前竖起四根手指,似乎没有看见李眠儿正一脸的别扭,李眠儿抬手整理服饰鬓发,盯着四根手指,不解:“甚么?”
“四次!”
“四次甚么?”
“救了你四次!”周昱昭悄然退后几步,不过眼神并不曾移开。
李眠儿颇觉得羞意难当:“这次算什么救?”
“如果你刚才的动静被陈王闻到,便就算是有皇上明面上保你,怕也难逃一劫!”周昱昭语气淡淡,可是话里的意思却悚人得狠。
李眠儿凝眉回想了梦醒时分听来的那些对话,对周昱昭的论断倒也信了七分:“你如何在此的?”想到自己的睡相竟被他瞧了个透,李眠儿霎时脸上又火热起来。
“似乎你只会谢皇上?”
“甚么?”周昱昭不但避而不答,反倒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回来,李眠儿再度不解。
“我救你四次,而你一个谢字都不曾吐过!”
李眠儿恍然,似乎确实如此,只是她却不愿就此承认:“从来大恩不言谢!救命之恩,岂能只谢字便能还的!”
“哦?”周昱昭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李眠儿听他尾音拖得格外长,便知自己所答之话被他钻了空子去:“不想世子也是会开玩笑的!”李眠儿轻笑出声。
周昱昭闻言,凝视着李眠儿的笑靥,而李眠儿在他的目光之下,不由赧然,暗自低下头去。
“你还是离皇宫远一些的为好!”周昱昭摞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没了人影!
第六十二回 暗里不知痴怨多
李眠儿望着远方一片虚无:“我也晓得该离这是非之地远一些,可是除了这样,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么?”
李眠儿起身,听着长春殿里仍有欢歌笑语传来,想自己也并不曾睡了许久,抬脚往回走,只是她一觉睡过来,来时的方向变得有些模糊,只抄了最靠近自己的一条小道而走。
一路风吹树叶沙沙,她莲步轻移,步幅又缓,遂经至假山旁时,并不曾惊动正立于假山背光一侧的两个人。
“妹妹,我是不是再没有机会了?”
假山后传来的窃窃女声令李眠儿脚步一顿,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到哪儿都能撞到这种事,这一次又换成一对姐妹了,李眠儿原想退回一些的,只是偏这时候风又止住了,若她一动作,定是要惊动说话的两人,反倒不好,于是索性立定不动,待风声再起时,弄些声响出来,提醒她二人。
“姐姐,依妹妹看,你还是早些弃了这个念头的好!皇上亲赐的婚,又是公主下嫁,便是委屈一下,选做平妻,怕也是难遂你愿的!”
“可是,我好容易才辗转托人说服了娘亲,再说,娘亲她也答应要寻个媒人去替我牵这门亲事的!”
“这不还没议亲了么,连媒人都还没上门呢,怎么能算数呢?”
“我知道那样根本不算数,可是当真连平妻都没有戏了么?”
“唉——”
只是那妹妹一声长叹,李眠儿不由也心下暗叹,不知这个做姐姐的究竟看中的是彭家公子还是那王家公子!
“妹妹,你替我拿拿主意,我现在……我现在……原以为娘亲愿意出面,至少会有几线希望的——”
“姐,你真是——你,你就没想过,你我是什么身份,不过四品官宦家的小姐,而人家是太傅家的嫡脉,就算娘托了媒人,人家也不一定答应阿!”做妹妹的即时打断姐姐的希望,出言毫不留情,只怕这下做姐姐的可要心灰意冷了。
又一个倾心王家公子的爱慕者,没曾想那个吹箫的还挺炙手的,李眠儿撇撇嘴,不禁在腹内无声地暗笑。
“既是如此,好妹妹,那我……我能不能——”
“你还是别想了,祖母和爹娘是不会同意你过去做侧室的!身为陆家嫡长女,若连你嫁得不好,下面的弟妹可要如何娶亲嫁人?”妹妹的言辞开始冷厉起来。
“妹妹——我——”
“好了,出来也不短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好!只是妹妹,容我再托你一件事,我的这点心思,也就同你一个人说过,你切不要再同他人提起了!”
“嗯,姐姐放心,妹妹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会为你守口如瓶的!”
既不想叫别人知道,缘何还如此不警惕,李眠儿暗道,听闻她二人打算回头,不由悄悄地往侧道里移了一步,“喀哧”一声!
“谁?”假山另一侧的二人十分警觉地喝问。
那声脆响却是李眠儿不小心一脚踩中的一片枯叶碎裂声。真是没运,这大春天的,哪里飘来的一片枯叶,偏还给自己碰上了。李眠儿着恼,同时心念一转再转,灵机想出几种应对的借口,于是提了脚……
“湘姐姐,萍妹妹,你们怎么在这儿?”
李眠儿闻言,忙又缩回脚脖子,借假山遮住自己的身形,又朝后退了几步远,立定。
“天天妹妹!”“天天姐姐!”陆氏姐妹齐声回应道。
李天天走近前来,“你们姐妹在这儿做什么呢?”一边说,她的眼睛一边还不住朝陆氏姐妹身后的假山洞里瞧,只是横竖也没瞧出什么道道来,紧接着又问:“两位姐妹可曾见着我那九姑母?”
“九姑母?”陆湘此刻早已抛开将才的痴怨情绪,专心同李天天攀聊起来,“哦……是九姑娘是吧?不过论辈份看来,我们也得称她一声姑母了!”
“可不是么?你们没发现她还真有当姑母的潜质么?”李天天实在憋不住满腹牢骚,忍不住就顺口说出一句编排李眠儿的话来。
陆湘原是要顺着李天天的话意接下句的,却被陆萍插进:“天天姐姐,可是要我们一道帮你寻寻她!想她也就在附近吧!”
陆湘闻言,心知妹妹的用心,马上附和:“是呀,天天妹妹,将来我们一路出来并不曾撞见她的面,估计她可能还在我们身后的小苑里。”
“娘亲说的对,她真够不让人省心的!”李天天听至此,又埋怨了一句。
李眠儿权当没有听到,从道旁矮树丛中随意掐了片绿油油的叶子,便迈步朝她三人走去,只有意加重了脚上的力道。
听到脚步声,果然三人闭口不言,同时伸长脖子,扭头看过来,见李眠儿翩然而来,手中捏了片树叶,置于鼻间轻嗅,一路走一路嗅。
哼,叶子能有什么味道!见状,李天天腹诽。
“你跑到哪里去了?爹娘都担心死了!就不能好好在殿里呆着?”李眠儿一走近,李天天便数落起来,那口气何曾是把李眠儿当做姑母了。
李眠儿看了一眼李天天,简单地回了句:“走吧!”
李天天只觉得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着实不忿,又当着陆氏姐妹二人的面,才没吐出更加难听的话。
陆萍暗自观察着这位李家九姑娘,之前在大殿内已经目睹她的风采与胆魄,此时近处看了,更觉她自有一股不可亵渎的清贵之华,虽只轻吐“走吧”两个字,却就是能让人乖乖地听从。
一行四人回到酒气氤氲的殿内,李天天一回到李青梧夫妇身边,对他二人低咕了几句,李眠儿远远看着,见方氏瞧过来,却是一脸的不满,李青梧也转头朝这儿只看了一眼,便又回过头去了。
李眠儿坐在自己的席榻之上,端起案几上的茶饮,无声地饮着。
“看来这处的独榻却是要比本王的席榻来得更自在逍遥!”楚王悄无声息地来到李眠儿的身后。
李眠儿闻言,抬起头,先是朝楚王妃的方向扫了一眼,王妃并不曾看过来,于是起身行礼:“楚王的厚爱,青烟心领了!”
“这身衣裳很适合你!”
“只是,青烟一向更为习惯素裳!”也许是楚王太过平易,也许是楚王主动低下身段示好,李眠儿丝毫不以为身前的男子,就是当今颇受太宗看重的三皇子。
“过了这三日便好!”楚王对于李眠儿的冷淡不以为意。
“……”李眠儿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一向不大爱没话找话地同人寒暄,此时便是如此,楚王问一句她回一句,而楚王忽然来了一句陈述,于是她无话可回了。
“九小姐,平日爱读些什么书?”李眠儿的思想,楚王很好奇,一般只读些《女诫》、《内训》、《女论语》之类,怕很难念出这般气魄来。
“无外乎几本大家都读的书!”
“那倒是难得你才思敏捷!”
“楚王过奖了!”李眠儿又福身行了一礼。
“哟,难怪没看着三哥,原来跑这犄角旮旯了!”李眠儿身子将将挺直,就见陈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李眠儿回想在花苑里的听闻,不由细瞧了一眼陈王,虽说他的身体东倒西歪,然他的眼一直是细眯着的,看着只觉着邪里邪气的,却看不进他的眼眸,想来他的醉意多半是装的。
陈王明明找楚王搭讪来的,却偏要站在李眠儿身边,与她列齐,然后伸手从身后的案几上端过一杯酒,递给楚王:“三哥,来,今晚还没好好和你痛快饮上杯呢!”
楚王皱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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