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温国公府的确很温很静,而东边影纹院的芭蕉园里则更温更静,蕊娘的日子也同自己的园子一样平静无波,只是忽然有一天,这样的平静被某人脆生生地打破,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这……这人却是谁来?
“娘——”一声甜腻腻、嫩嘟嘟的叫唤,听得好不喜人哪。
原来不满周岁小眠儿近来已开始咿咿呀呀学语,只是一直不曾咬出个正儿八经的字来。
将将她那一声“娘”,蕊娘几人听在耳朵里,直如天籁。
吴妈喜笑颜开,正挺了个大肚子的翠灵也是乐得不行。
去年近端午时,李青梧作主将翠灵配了烛信,二人成婚不久,翠灵便得佳音,有了身子后她也不在家将养,随着蕊娘、吴妈一块儿。反正平日也没什么粗重活,烛信也就由她了!不过眼看就要生了,过几日也该回去待产了!
翠灵抚着肚子,笑着对眠儿哄道:“好眠儿小姐,再过几个月,翠姨就给你送个伴儿过来!”
小眠儿张大了嘴,细细的哈喇子流到了下颌,呆呆的好不可爱。然后又是一声“娘——”
蕊娘一把搂过孩儿,泣声答应:“嗯,好眠儿,乖眠儿,娘在这!”
这下,小眠儿着实喊顺了口,打不住了:“娘——娘——娘——”
之后,她走至这处也是“娘!娘!娘!”个不停,走至那处也是“娘!娘!娘!”个不停,再没有个累的时候了!
偏她叫着吧,蕊娘还得答应着,若是忽略了一声,那她必提了音调,以更娇柔可爱的声音继续叫唤个不停。
这园子里的三人听着吧都还好,只顾心里欢喜着,也不觉得闹。
只是隔墙有耳,便是隔了两座墙他还是有耳啊。
这边太傅府西苑墙院边的两棵大榕树下,照旧摆着盘棋枰。两个黄口小儿仍坐在一年前的那位置上,时隔一年,两人的小身板皆有所见长,年长的五官开始长开,年小的也初见俊逸端倪。
他们此次会面免不了一场厮杀。尤其是那年长一些的小哥,自上次输了个没脸,回头没少下功夫,这次一见着面便拉了表弟过来,誓要杀他个落花流水,掰回那失去的颜面。
这边的表哥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状态,那边厢小表弟却是一脸睥睨周遭的神色,四岁多点的娃,可那谱摆得真是……啧啧。
眼下他手里虽拈着棋子儿,可是心并不曾落在棋枰上,隔壁那一声声唤娘的娃娃音,早已钻进他的耳朵里,心下还暗忖:“去年那会出生的娃娃,原来是位小娘子阿……这都会叫娘了!”
第九回 筱禁园外清露冷
“表弟,爹爹前日私底下和我通了气,说是明年开春,祖父打算送我进宫去给你做伴读,除了读书外,要我还得陪着你一起学武强身。听说头几年都是得关在宫里了,几年后才会送我们外出去拜师练武,听说师傅都已经给找好了!你说是什么样的师傅呢,还请不来,偏要我们跑去那什么山里头!好像还怪远的!”小兰公子悄声对他的小表弟说。
不过,他对面坐着的小表弟并没有接他话的意思。
于是小兰公子自顾自地接着道:“呵!我倒巴不得明日就能出去,省得整日里关在屋子里,背那劳什子经文,好生无趣!其实我只是不来兴致,若是用心,便只读一遍,也就能背下来!只是我不愿罢了,书是读不完的,背完一本还有下一本哩!”小兰公子撅着嘴,一脸不屑。
“谁家要读两遍!”小表弟抬眼睨了对面的表兄一眼,随之手上摞下一颗黑子于棋枰一角落,顿时白棋又陷入被动!
小兰公子小脸稍稍一红,笑道:“倒是拙兄失言了,不该在表弟面前班门弄斧。”
这位小兰公子,乃王溥王太傅嫡长孙,双名锡兰,王府上下皆视之若珍宝,加之天性颖敏,深得王太傅夫妇喜爱。
王太傅夫妇还育有一女,单名钰,是为王家嫡长女,亦生得敏慧闺秀,才色双全,还未及笄时便同先帝的大儿子、现今的武功郡王周励勤订下亲,。
不过,二人却直到太祖平定天下后才成婚,婚后不久,王钰就有了身孕,只可叹先帝英年而逝,并不曾亲眼看到亲皇孙的降生。
他身前这位被小兰公子谓之表弟的,便是先帝的亲孙子,也即王溥的亲外孙,双名昱昭。
院子隔壁那一声又一声的奶声奶气还在不停叫唤着,小表兄还好,一心想着赢棋,倒并不曾在意,可小表弟似乎被打搅到了!
小丫头还真是得寸进尺了!
周昱昭微微挑挑眉头,暗诽了一句,方才对着表兄道:“父王早有意送我出去,近些的可能去云台山,远些的就是蜀地了!他在丙边都有布置,各有向位师傅在那候着!你若不愿进宫陪读,不如咱们今年便行动,只是你单想躲过经史子集恐是不可能了,即使到了山里,咱们也是要学这些的!再者,若是你我只空有一身功夫,岂不莽夫两匹了?”
王锡兰撇了撇嘴:“你这末了一句,准是翻述姑父大人的话!不过,咱们当真今年就可以出远门?”
得到周昱昭的肯定后,王锡兰兴奋地拍手呼道:“太好了!只要不用入宫去读书,什么苦我都能吃得来!”
不想,这两小儿还真是如了愿!
秋后不多久,武王便亲自护送他兄弟二人入云台山,拜了自太祖仙去后就归隐山林、人称石阁老的石洵为师。
石洵,字允清,号老田,博古通今,更兼武艺超群。
太祖打天下时,他和王溥一武一文,是为太祖的左膀右臂,曾立下汗马功劳。
天下既一后,太祖委任他主持崇文院秘阁的一切应事,在任之时,他一向行踪隐秘,不可捉摸。
兄弟二人入住云台山后,便一心学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好不勤苦。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李眠儿已快满五岁,再过两日就是她的五岁生辰了。
小眠儿已然很省事了,每年一到院子里植株翻绿的时候,她就开始嚷着她的生辰快到了……快到了!
这一日,天蒙蒙亮,翠灵早早就起身。
几天前,烛信给芭蕉园捎了罐碧螺春来,蕊娘说,如用去年冬天储的雪水来煮,口感不若今年的初露煮来的好!
因而这两日她都早早地梳洗了,悄悄地到府里的荷池边去采集荷露,准备待过两日眠儿生辰时,煮了茶,再做了点心,几人一处赏赏月,大家乐一乐。
她恐采露时遇上府内旁人,讨人嫌,引来麻烦,遂都是趁主子仆役没起床的时候独自行动。
偏这一早上,许是动作稍大了些,翠灵的闺女也跟着醒了。
翠灵和烛信成亲后,依旧各奉其主,翠灵只是生产和坐月子那会住在家里,之后就带了女儿回芭蕉园住。
没两年,她又生下一双儿子,孩子断奶后,她就将儿子留下,一直交给烛信的母亲照顾,平日多数,却是携了大女儿在芭蕉园里。
翠灵和烛信的大女儿有幸亲得李青梧赐名为疏影。
当初蕊娘闻后,止不住一阵感怀,之前那个为她失去性命的丫环,吴妈的女儿,她唤她绿影,这一回,大少爷竟给翠灵的闺女命名疏影,当真是巧合!
这些年来,若不是李青梧明里暗里照应着,芭蕉园里的日子不知会沦成哪般模样。
疏影醒了之后,翠灵将她好一番哄骗,可她就是不愿再行入睡,非要跟着一并起来。
翠灵无法,打算将她托付给吴妈,岂知疏影精明地要紧,偏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娘到哪,她就跟着到哪。
这一磨蹭,天马上就要亮了。
翠灵心下着急,忽听到主屋里的蕊娘在唤自己。
蕊娘前一日刚好到了天癸,这一大早地就腰酸腹痛难忍,听翠灵那边有动静,就想要碗热水来。
“娘,您不舒服了么?眠儿帮您捶捶背吧!”不料小眠儿也醒了,跟着蕊娘坐起,偎在娘亲身边,轻声询问。
蕊娘微笑着将眠儿揽入怀里,抬起一手将女儿额边被碾乱的鬓发往小耳朵后捋了捋,幽声应道:“娘没有怎么不舒服,只是渴了,想喝些热水,你渴了未有?”
“眠儿不渴!那,眠儿下床去给您取水去!”说着揭了被骨碌一下就钻出被窝,在床板上站直了身子!
蕊娘慌得一把又把她扯进被窝,抱坐在自己怀里,裹严了好生捂着,生怕刚才眠儿因那一起受了风寒。
翠灵卷帘进屋,只是身后却跟着个小尾巴,蕊娘见了,不由一乐。
李眠儿看见疏影穿戴整齐,探出头伸着胳膊,挣扎着也要起床。
“影儿,今儿怎么起了这般早啊?”蕊娘唤疏影至身边,柔声问道。
“我要跟娘一起采露去。眠姐姐,你要去么?”疏影歪着小脑袋,回了蕊娘的话,又问向李眠儿。
“娘,娘,眠儿也想去,娘,你让眠儿也跟着翠姨一块去采露吧?”李眠儿说着就在蕊娘的怀里腻歪起来。
蕊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道,如果她们三人速去速回,应该不会遇着什么人!又想两个孩子平日里园门都不出一步,早晚出去一趟,认个花啊草啊的也好!
遂对眠儿点了点头,又吩咐翠灵看好两个孩子要紧,露水就随意好了。
翠灵听了,先将热盏递与蕊娘,然后快手快脚地给眠儿穿多多的衣服,给她稍稍疏洗一下,然后就领着两孩子出了园子!
一出来园子,翠灵看得出来,两个孩子是当真欢喜!
眠儿小姐自小是矜持惯了,虽兴致大好,但见其仍然举止有度。
可自家闺女疏影就不一样了,翠灵也时常头痛自己这个闺女,不知她究竟随他们夫妇俩谁的性子,又活泼又好动,都说人如其名,可她那性子与她的名字压根不符。
偏她整日呆在芭焦园子里,蕊娘从来又不拘着她,平时只和李眠儿同吃同玩,再跟着蕊娘学识字,对于自己的身份一点自觉都没有。
翠灵原是要好好管束着的,可蕊娘每次都说,等长大一大的再教规矩也不迟。
翠灵也就算了,可眼下她不得头大么!
此时若不是翠灵紧紧拉着,疏影只怕早已飞身跑得没影儿了,她的小心肝蠢蠢欲动,全身上下都在跃跃欲试着。
翠灵侧头瞅瞅左手里牵着的眠儿小姐,人家只是悄然欣赏着纹影院中的风景,亦步亦趋。
而右手里自己的女儿则是一路摇头晃脑,脚下磕磕碰碰,不由暗叹一声,心想还是快去快回吧,女儿这样子可不能叫外人看了去,回头赶紧叫她父亲给她立规矩,待学好了再回园子罢。
这么想着,脚下也快了起来,带了两孩子绕过一弯游廊,穿过一格亭子,又至另一边游廊,再继续前行,经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一池荷塘,塘中翠生生的一片。
虽还不曾有花骨朵长出醉卧其间相衬,但绵延一池的荷叶在晨曦辐射之下,绿光奕奕,直叫三人看痴了去。
李眠儿近来背了不少诗词,心里默念一道:“绿房含青实,金条悬白窣;俯仰随风倾,炜煜照清流。”
原来这诗就是这么写来的,若是娘也能来看看就好了。
然同样也背过这首诗的疏影,此时,只想用最简单明了的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便是:“哇!哇!哇!”
另两人听了,皆“扑哧”一笑,翠灵爱怜地拍拍女儿的小肩膀:“小声点儿!别招了人来!”
说完又领着她们继续朝前走,沿着池周的一条甬道,进入一条九曲回廊,她们又顺着蜿蜿蜒蜒的回廊,来到回廊中间的绮霞阁。
绮霞阁是全封闭的,两头对穿回廊,而面朝荷塘的一边,一整面都是窗扇。
此时一排窗扇大开,正对荷塘风色,清风送爽,菡萏香浮。
窗沿下则是一排坐椅阑干,可供人栖息赏玩。
翠灵将两孩子引至窗下的坐椅处,吩咐仔细了,不许她们私下乱走,只原地呆着不动,她只采一小瓶荷露便过来寻她们,然后一起回园子。
两个孩子不住点头应是。
翠灵复又看看天色,天还尚早,这种时辰,主子们都还没起,顶多也就有个把仆人会从这里经过,不大碍事,想着便转身出了绮霞阁。
然而,这时候只有个把仆人经过的想法,也只是翠灵她自己的想法而已。
殊不知,这府里有几位主子最近也得了同样的茶叶,也好巧不巧揣了和蕊娘同样的心思,昨日,便有几人相约好,挑了今日,大家一大早齐到这荷塘收集露水,回头或是留着自己品茗所用,或是留着待客所用。
于是疏影离开绮霞阁没片刻功夫,便有妇人娇笑声夹杂几声孩童的嬉笑声,从远处慢慢地近前来。
这声音,远在荷塘另一头的翠灵自然无法听着,若是她还未走远的话,闻见笑声定会立马回头,领了两孩子就走开去,远远地走开去!
可此时,只有两个孩子在这绮霞阁内,还是两个从来没有迈出过芭蕉园的小女孩……
第十回 身世恨来共谁语
这一早,府内二管事李左接昨晚上烛信传话,说今儿巳初左右大爷要出府一趟,去赴一场极重要的聚会,去之前还得先接两个人过来府里,再随大爷一同前去赴席。
卯时,他便收拾停妥,出了自己的园子,准备先去将车马套上,然后回头去帐设司支些银两出来,以备采办东西所用。
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又上了几层参差石蹬,李左绕过一座假山,走至回廊入口,待要继续向前时,耳听得莺莺燕燕一阵欢声笑语,遂抬头看向回廊深处,眼见一群云裳丽影团做一处,边走边评点这晨间春色,慢慢朝绮霞阁游去。
李左依稀在人群之中认辩出大少夫人方氏、二少夫人陆氏还有孙夫人。
脚下一顿,他便转身绕回假山后,接着一座石板平桥,抄了另一条曲径而走。
孙夫人今年三十三岁,性子喜华,服饰常穿得与少年人一样,她原本又生得风流窈窕,这般从背后看去,倒与年轻了十来岁的两位少夫人身形差不远去。
孙氏性情一向悍妒,精明非常。
李琛逝后,孙氏直觉没了依靠,她却不能像钟夫人那般,撂下中馈给方氏,自己搬出主院,只顾吃斋念佛来。
她可是还有两个才十来岁的儿子要巴望着哪。
如今国公府由大少爷主事,她不指着大少爷和大少夫人,倒要指望谁去给她两个儿子谋个好前程?
于是,这几年孙氏是处心积虑,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渐渐与方氏交上心。
二少夫人陆氏,是御史陆宗沅的次女,自小娇憨乖巧,媚妍婉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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