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要把我的“不知道”——又分明给我看见的纷乱事物——画那么一小点出来。等我画出来,这“不知道”似乎就传染给了看到的人,并将问题递回给我。怎么办呢,今天,我就忽然想到索性把今天的见闻胡乱写出来——这可以算是回答么?
但愿诸位每天过的是同我非常不一样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而且说得出是什么意思。
1998年7月31日—8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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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艺术评论
摘自《杜尚访谈录》,卡巴内著,王瑞芸译,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38页:
卡巴内:那么,您对普吕东、卡罗吉或莱伯对这件作品的解释怎么想?
杜 尚:他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解释留下了各自特别的记号。这并不意味着对或者错,都很有意思。这有意思是指当你想到写这类解释的那个人而言。对于那些解释印象派的人也是同样情形。你相信这,或相信那,取决于你感到与哪一种解释更亲近。
卡巴内:所以,从根本上说,您对那些写出来的评论不予关心。
杜 尚:不,我很有兴趣。
卡巴内:您读了?
杜 尚:当然,但都忘了。
199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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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拙劣的比喻(1)
忘了是在哪天,总之,开春时节,好太阳,我出门搭地铁到画室去。从街口刚拐弯,一眼就看见两匹坐着骑警的骏马,一匹栗色,一匹黑色,在停着的与行驶着的车阵之间缓缓走动。
自从我所在的杰克逊郡几年前被市府列为“历史保留”街区(二战前的公寓楼群和林荫道在此地就够得上历史资格了),除了更新路牌,还添派两位骑警定期巡逻——现在我赶紧趋前几步同那两匹骏马走到平行的位置,像儿时在上海街头见到任何畜生那样梦游似的跟着、盯着。“小心脚步!”高坐在马背上的警察曼声提醒我,同时左眼一眯缝,表示他知道我在观赏他的坐骑。
所有警马都是精选的良种,不必同农家或牧场那些辛苦粗野的马匹相比,就是纽约中央公园专为招徕游客的仿古马车的好马也不在话下。警马,一望而知属于马类的上流阶级,养尊处优,不事劳动,除了给警员骑坐值勤,卸鞍前后,一律以车辆运送——人类自古由马匹代步,工业文明后,千里马终于歇了飞腿快蹄,改由车夫替它们起驾上路了:只见一辆专车隔成两间,乘载着两匹膘肥体壮的良马,脚下设有专接马矢的装置,冬日盖着纯呢的毯子,隆而重之,招摇过市,想必是送回去喂好吃食去了。我曾见日头下两三位彪悍的警局马夫在院子里伺候一匹良驹,捧着水管冲洗再三,然后周身上下细细梳刷,好不恭敬,那马只是理所当然地站着,亮着一副好身材——看哪!它们个个身量高挑骨肉停匀,脊背线越过高大男子的头顶之上,连头带尾怕有三米长,要是近距离在你视线前走过,必须转动目光才能看见全身。最可惊叹是毫光闪闪的鬃毛,又密集又平滑朝各个部位顺势旋转包围过去,严严实实裹着一身好肌肉。顶好看的肌肉是绷紧的,滑动弹跳的——毫无用处,只是展览着。
此刻这两头上等牲口就这么并肩迈着优雅的步子,以超级模特儿久经训练的架势,又像是潇洒的行书落笔那样一撇一捺地走着。精瘦结实的长腿每走一步都颤巍巍懒洋洋的,矜持而矫健,浑身静穆的精力仅只用了几分,仿佛单是为了给人看看遍体筋肉令人目眩的扭动,扭动得叫我不知该看哪个部分才好。
十字路口。红灯。两位美人的蹄腿一阵轻巧顿挫(记得俄国小说中的贵族就管良驹叫做美人),那正着身子斜跨脚步让到街沿的动作多么羞涩、妩媚而彬彬有礼。啊!在满街汽车的噪音中马蹄清脆真是好听。它俩站定了,一条后腿像芭蕾演员那样曲着,筋脉俊美,栗色马的面门子上一笔雪白的鬃毛;黑色马从额顶到鼻唇就像绷着乌亮的锦缎。善良的马眼不见眼白,湿润、无辜,像是要哭或刚哭过。一只指蔻鲜艳的白手伸过去上下抚摸栗色马的狭长腮帮,它眨眼、顿首,镇定地稍稍后退半步,带着魁梧健硕的一身筋肉,带着畜生的全部无知和由于无知所以格外沉默而旺盛的生命感。街沿长椅上的老太太喃喃叹道:BEAUTIFUL!BEAUTIFUL!另一条长椅上那位经常仰面高卧的醉汉睁着泪汪汪的红眼瞧着马憨笑;有位小男孩用蓝到发白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马腿,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在童车里痉挛颤抖。周围车来人往。两匹马安详地垂首站着,同身边的一切毫不相似、毫不相干,高大,尊贵,无所事事。
绿灯亮了,我折往通向地铁站的八十二街,两位骑警也勒转马头在同一条街上继续缓缓前进。
好极了,那么我还能多看一会儿。为了让位给渐渐拥挤的车辆,它俩不再并肩而行。南北向的街道洒满阳光,照着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的好身段,那遍体鬃毛光影流窜,好不华丽,俨然王侯出行:路人纷纷放慢脚步掉头观望,车中人也摇下车窗探出头来,不看警察,只为看马。从正面看,它俩的长脸、颈脖、胸肩因为前腿的依次迈动而频频起落,周而复始,显得又诚恳又庄严;从后面看,几乎拂及地面的尾鬃款款摆动着,那肥硕的屁股忽方忽圆挺翘耸动,看过去简直无耻而风流——忽然我意识到它俩裸体,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2。 拙劣的比喻(2)
奇怪,就因为这两头裸体的牲口,人的样子,整条街的样子,还有店面橱窗里花花绿绿的广告、招牌、霓虹灯和各色商品,一时都露出伧俗丑陋、自愧不如的神色。这不是我头一次在纽约街头邂逅良马,真的,每次我都会醒悟我们日常所见何其乏味,这个时代的文明是好事而徒劳的,都仿佛弄错、失败了——在“美”的意义(假如美具有意义的话)面前失败了。我明白这是一时的妄念,但在街市人流间凛然兀然走走停停的良马却分明提醒我的心目:我们已经是另一种人类。是谁做主为摩登都市保留骏马的姿影?现代巡警并不需要马匹。马的威风、速度,加上动物的野性显然不具有辅佐现代治安的实际功能。为全副武装的警察配备骏马并斥资豢养,看来纯然出于装饰的、象征的、超现实的理由,这理由似乎缘自一种尚未被遗忘的对于仪式、排场、尊严,尤其是美的意识。是的,不论征战、巡逻,还是其他生存活动,我们早已活在用不着马匹的年代——它们被遗弃了,又被曲意奉承——这是马类的还是人类的福祉?
但两位裸体的美人浑然不知,只顾顿首耸臀一撇一捺向前走,凝着柔顺有余的眼神,那眼神被更其柔顺的浓密的睫毛遮了一半。
它们远了:当我登上通往地铁车站的阶梯口回看这两头牲口时,它们又复收起步子,婷婷袅袅站好了,一副又恭谦又倨傲的样子,等着成百辆拥挤堵塞的大小车辆缓慢通过。阳光照射在车身和马背上,闪闪发亮、光彩旖旎。噫!我这才注意到在我凝望骏马的这一路,街头所有的车辆都没看见,都失色了。什么意思呢?我无端感到这景象似乎有什么意思在。
于是我写下来,自以为回答了一个我常被问到也常在自问的问题:为什么我固执地迷恋古典艺术?车与马在我心里发生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联想——满街车辆好比是形形色色的“现代艺术”,那么,仪态万方的骏马像不像是“古典艺术”——此话何从说起?
但我还是这样想到,这样子写了出来,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比喻。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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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艺术与良心(1)
奥斯卡颁奖大典最近几年添了一项内容:将年内去世的电影名流(演员、剧作者、制片、导演)生前作品片段,辑录集锦现场播映,名曰“怀念”。在连绵起伏的配乐中,亡者名姓连串而过,这时,盛会的喜庆气氛倒也不是乐极生悲,却陡然伤感起来。人死了,角色仍在银幕上哭笑,且大抵是早期黑白电影里的俏姑娘或俊小伙,鲜蹦活跳。其实当代的观众早已忘了吧,忽然重逢,啊,是他(她)们呀!
鬼。看老电影里的男男女女都像是活见鬼。费里尼说得客气一点,他说,人走进电影院是为做梦。
名震影史的人物,譬如几周前才刚辞世的大导演库布里克,则尺寸太大,不该放进匆匆一过的“怀念”集锦,所以今年的盛会特意添一组库氏毕生作品的剪辑,暗下灯光当场放映。放过,华灯大亮,全场衣香鬓影又复容光焕发,期待下一个重头节目:颁发本年度的“终身成就奖”。在过去十数年收看的实况转播中,我现在记得三位受奖的大牌人物:索菲娅·罗兰、黑泽明、费里尼,还记得他们的得奖感言?
索菲亚著名的大嘴用西西里口音英语说:我一生的体会,天才?你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黑泽明像个老实勤恳的公司总裁,请翻译告诉大家:我觉得我还不太了解电影。费里尼!在音乐发作、掌声雷动中施然出台,他谁也不看,晃着手指朝台下某排座位中的他的妻子叫道:别哭,别哭!我跟你说过,别哭!
当然哭了,随即破涕而笑。费里尼的妻就是个性格演员,不作表情也表情。
“终身成就奖”,棺未盖而论先定,向来被影人视为名垂影史的最高光荣,也是奥斯卡不可错过的碑铭,是故从来非同小可,必得赶在大师尚在人世时颁发。昔年影史神话人物卓别林望九之年专程从瑞士赶来领奖并接受全球观众致敬时,他已离开美国二十多载,早已息影,距他创作生涯的巅峰时期更长达半个世纪了,但奥斯卡奖不能放过他,否则,不是大师与奖失之交臂,而是奥斯卡对不起历史。记得我首次观瞻是项大奖场面,是1979年在北京看卓别林传记片的末尾一段:老人白发苍苍面对全场后生,努力抑制泪水,喃喃地说:我爱你们,你们对我真好!末了,他顺便做了个帽子滑落反手接住的滑稽动作。
年年3月奥斯卡盛会当晚,只等获颁终身成就奖的大师一出台,总是全体来宾轰然起立,总是哗然喧腾经久不息的掌声,全场气氛不再是开奖唱名的一惊一乍,不再是美式娱乐圈圆熟而恣意的调笑,所有人油然动衷神情庄严。艺术家!只见艺术而不见到艺术家,艺术将会是怎样情形?那一刻我甚至幻想凡?高同志或马奈先生忽然在台前出现,给我几分钟热泪盈眶直勾勾傻盯着他们的机会。
今年。今年的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是美国大导演伊利亚·卡赞,他的力作,即根据威廉·田纳西话剧《欲望号街车》改编的同名电影,日后成为“天王巨星”的马龙·白兰度和《飘》女主角费雯丽在其中演对手戏,卡赞以擅长调教演员见著,四五十年代是他事业的盛期。一行有一行的寨主,一代有一代的大师,我并不熟悉卡赞,有名的《欲望号街车》竟是看不下去。担任司仪的是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和大演员罗伯特·德·尼罗。赞美词过后,照例播映他毕生作品的集锦,接着是唱报卡赞大名,照例鼓乐齐奏,台内布景中央豁然开启,老先生颤巍巍步向台前:就在这时,现场录像转播了奥斯卡盛会鲜少出现的蹊跷场面:
大约只有三分之一的来宾从座位这里或那里零星站起,抬手鼓掌(其中有中国观众熟悉的梅丽尔·斯特里普),差不多好几条座线的整排来宾端然在座,不鼓掌,不出声。镜头切换到卡赞,他遍看坐席,轻微而显著地愕然,镜头拉开,收入全场站者坐者参差错落的全场景。他语句阻滞,笑容勉强,感言简短,旋即被领回台内。全过程也就几分钟吧(向卓别林起立鼓掌据称长达十五分钟),仪式照常进行,那一幕好似没有发生;台上台下的演员以教养和技巧使那几分钟过得尽量合乎礼仪,因为所有人当场目击礼仪发生裂痕,准确地说,未曾起立的来宾履行了另一项“礼仪”:集体的沉默——这位卡赞,今晚他勾起了几代好莱坞影人的政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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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艺术与良心(2)
50年代冷战肇端,美国进入全面清查清洗左翼人士的“麦卡锡时代”。可怜好莱坞年轻演艺家当年实在是奉左倾为时尚而加入共产党,结果纷纷被打入黑名单遭到整肃,重者自杀、疯狂,轻者失业、酗酒、沦落。不少涉案作者日后则改名换姓才能发表作品。当时左倾的卓别林虽未入党,但他是那场著名整肃行动中最著名的受害者,他被时任众议员的尼克松亲自划入驱逐名单,提前结束了他在好莱坞的辉煌事业,回到欧洲。这一去,直到70年代奥斯卡新一代影人发出恳请这才回到美国受奖。
卡赞,一度的共产党员,1952年经联邦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传唤出庭,供出八名同党得以避祸,日后事业顺遂。另一位同党,当时已经成名的演员伏莱德·格莱夫拒绝合作,从此自影坛销声匿迹。半世纪后,卡赞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提名,遭到同行同业的强烈反对,照中国的说法,他是一位“叛徒”,美国人则视之为可耻的“告密者”。然而时过境迁,卡赞影作等身。评选者谓艺术与人应该分开考量才是道理,在一片争议中,终于通过颁奖。是夜,遂有前面提到的一幕。
那些日子,所有好莱坞权贵的长条房车里出现传单:“不起立,不鼓掌。”报章则引述同情卡赞的大演员华伦·比提的话,他说,今天我们在这儿讨论通过还是不通过,因为我们都不必亲身经历那个困难的时代。结果这位好莱坞著名的“花心男子”起立鼓掌,而在他身边的妻子——好不容易将华伦收服为丈夫的著名演员安奈特·贝妮则凛然端坐。在奥斯卡会场外,当天有一百五十人(多为当年受害者家属)持“不要洗白黑名单”标语牌抗议,另有一百五十人站在卡赞一边也加入抗议。场内,成排坐而不起的人士不但坐而不起,并冷眼等待暮年的卡赞是否其言也善、天良未泯,趁这最合适,也是最后的机会,向往事道歉。
没有道歉。他太老了?八十九岁。他分明说,感谢奥斯卡委员会颁奖给他的“勇气”。好几位坐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