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果然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他沉吟片刻,不直接回答,只说:“这次蒙古进犯是有备而来,为的是牵制主力,好让朝廷内应起事,而他们起兵的理由,就是说磐喜才是真命天子……”
她的身子轻轻地晃了晃,把着门框,虚弱地走了出去。就在脸别过的瞬间,他看见她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已经听懂了,父皇必须在两个儿子中舍弃一个,她也必须,在两个弟弟中舍弃一个。不是他要这么残忍,而是现实,远比他诉说的还要残忍。
寒蕊,无为而治吧,除了接受一切,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阻止不了。平川望着她沉默的背影,黯然神伤。他多想,让她重新快乐起来,可是,现实生活中,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任何的一切都无法再让她快乐,无论他怎么地努力,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快乐越来越远,而他的心,越来越痛。
“皇上,您找我来,有什么事么?”寒蕊走进御书房,一鞠礼。
“寒蕊你倒是越来越讲礼节了,可朕怎么觉着,是我们姐弟越来越生疏了呢。”磐义笑着起身相迎:“没事就不许朕找你?!赐座!”
寒蕊微笑道:“你这么忙,当然不会是找我进宫来闲聊的。”
磐义笑着伸出食指点点:“你呀,有时候还真象润苏……”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还有几位大臣侯着呢,你还是抓紧时间说事吧。”寒蕊说:“将军明天出征,我还要替他收拾东西呢。”
“这么恩爱?”磐义嘻嘻一笑。
谁不知道他们是假夫妻,谈什么恩爱!寒蕊脸色一刺,红了。刚才的话确实是个借口,但被磐义当面一点穿,她还是有些窘迫。
“两个事,”磐义看见寒蕊发窘,赶紧切入正题:“一是我大婚的事,还有半年时间,想劳烦皇姐替我做个总把关,你知道,后宫里又没有太后,朕也没有别的至亲……”
“我会尽心的。”寒蕊答道。
“第二嘛,”磐义呵呵一笑:“上回朕不是答应你,要赐建公主府么……”
寒蕊一看他神色,觉得不对,赶紧堵过去:“你不是反悔了吧?君子一言,驷马……”
“不是,”磐义赶紧说:“地朕都替你挑好了,有三块,最后建哪还是你自己定……”一看寒蕊脸色松弛了下来,磐义又说:“朕只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个,刚刚父皇大殡,还有登基吧,都用掉不少银子,蒙古进犯,打仗需要粮饷,大婚花销也不小,国库供给有些吃力,但朕不想委屈你,所以就想,公主府能不能缓建,等朕把银两筹足了,在风风光光一次给你建成……”
原来是钱不够了。寒蕊偏头想了想,说:“没关系,一切从简好了,先把地圈上,房子减少一半,预算控制在原来的三分之一就行了……”
磐义顿了顿,斜眼瞟了一下屏风,说:“那太委屈你了,朕心里过意不去,依朕看,还是缓缓,等明年秋后一丰收,税银归了国库,朕就都拨给你了……”
“有必要那么奢华吗?”寒蕊不屑道:“我不在乎那些形式。”今年才刚开春,等到明年秋后,不是要我的命吗?
“可天下人要说朕的。”磐义还想坚持:“你再考虑一下,行不?”
“今年我一定要搬进公主府。”寒蕊决然道:“如若不行,就先拨个小院吧,王宫大臣的旧宅子也成,我无所谓。”
听了这话,磐义无语了,良久才道:“你急什么呢?”
她叹一声:“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
“在郭家住着不也挺好的。”磐义说。
“该给人家自由了,”寒蕊拖长了声音道:“他也不小了,该娶亲了。”
“你原来不是挺恨他的,这会,怎么知道为他着想了?”磐义揶揄道。
寒蕊说:“有仇报仇,我扎了他一刀;有恩报恩,我不是还欠着他的嘛……”
“人家可没跟你分那么清。”磐义说:“你看你吧,这么计较。”
寒蕊乜了弟弟一眼,不说话了。
磐义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润苏哪里你问过话了?”
“她说,她从来没喜欢过郭平川。”寒蕊悻悻道:“她还不愿意出庵子,不知道怎么想的。”
磐义笑了一下:“那平川的意思呢?”
“他说他从来没喜欢过润苏。”寒蕊苦闷地回答。
“朕就说,你千万别又自以为是,看看,被朕说中了,又差点犯老毛病了。”磐义哈哈一声大笑。
“他明明说过,他爱着一个人的,”寒蕊说:“现在都不承认,我也懒得去想了,等我搬到公主府,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不信你看着好了。”
“说不定,你又想错了。”磐义侧过身,忽然换了一种神秘兮兮的口气说:“谁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不是你呢?”
寒蕊忽一下变了脸色,不高兴了:“人家笑我也就罢了,润苏阴阳怪气这么说,我也不跟她治气,怎么你也这样?!”
磐义一措,嘿嘿地干笑一声,无奈地晃晃脑袋,不说话了。
寒蕊一摆袖子,站起身:“皇上,两件事都说完了,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就退下了。”
“哎——”磐义叫住她:“明天大军出征,朕亲自出城去送,将军们的家眷也都会去,你也去吧……”
她没有转身,只摇摇头。
“你是公主,又是主帅夫人,为了鼓舞士气,就该去——”磐义的话已经不象是玩笑。
她终于回过头来,轻叹一声:“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过是个假夫人……出现在那里,不但尴尬,而且,也未必是他希望的……”
“算了吧。”她轻轻地一摆手,迤俪而去。
磐义缓缓地将头转向屏风:“出来吧——”
平川转出来,默默地跪下。
“你都听见了,别说朕想收回成命,就是想缓建,她都不肯。”磐义沉声道:“朕还是那句话,新建公主府是反悔不了了,只能尽量帮你拖着,那其他的事,还是得靠你自己……”
“只怕是,也拖不了多久了……”磐义复看平川一眼:“你的要求,按说也不过份,这样吧,朕允诺你,至少拖到冬天,那你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
平川躬身道:“谢皇上。”言已毕,却未走。
磐义长吁一口气:“你的心事我知道,明日送行,朕都亲自去了,话说得那样清楚,她还是不肯,毕竟是长公主,朕的亲姐姐,难道朕绑了她去不成?!”
平川无语,一鞠身,退下了。
磐义望着他的背影,长久地出神。
如果是为了姐姐寒蕊的感受,他应该准她早日搬离郭府,可是,相对于江山社稷来说,寒蕊的感受就太微乎其微了。江山需要大将,他这个皇帝,需要郭平川,江山尚未坐稳,他必须依靠信得过的重兵之臣。平川不但手握重兵,而且对寒蕊深为上心,平内定外,平川都是他最重要的筹码。就目前局势来看,寒蕊还不能离开郭府,非但如此,只要是郭平川想要的,他都打算给平川,这其中,就包括姐姐寒蕊。
磐义轻叹一声。寒蕊,朕是答应了母后好好照顾你,可是,在朕坐稳天下之前,该牺牲的,你还是必须牺牲,谁叫你是公主,是朕的亲姐姐呢?!为了天下,再难受,你也得侍侯好了郭平川!其余的,就等到日后再说罢……
“明日辰时,我就带大军出征了。”平川看见寒蕊端着蒸盅进来,微笑着说:“让我猜猜今夜这蒸盅里,会不会是百合雪梨?”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都该还记得,他最爱喝的甜品。
她面上显出一丝惊异来。
他伸手一揭盖,果然是。端盅在手,望着她,柔声道:“大战在即,明日将士家眷们,都出城去送别大军,皇上也会亲自去呢。”
“那,我就在这里预祝将军凯旋了。”寒蕊轻声道。
“明天你有事吗?”平川沉声道。如果说前面的话还遮遮掩掩,这句话的意思就很露骨了。
寒蕊细声道:“明天要去宫里,替皇上准备大婚仪式。”
“非得明天?”他笑着,笑容里难掩失望,语气却还是淡淡的。
“早就跟总管公公约好了的,这个,皇上也是知道的。”她轻声道:“真是不巧啊。”
寒蕊始终是寒蕊,她不做贼还好,做了贼就指定会心虚。明明是撒谎吧,什么约好了,还把皇上也抬出来,好像明天是皇上准许了她不去送别似的,但她哪里知道,皇上要求她去送行的时候,平川就在屏风后边站着呢。谎撒了也就撒了吧,偏偏又要加上一句“真是不巧啊”,原来她是听懂了意思,自作聪明地以为平川不想让她去了,这里还体贴地为平川搭个台阶,仿佛是说,你心里不想我去,话里还留着面子假装挽留,我呢,也不是傻子,就回一句,也想去呢,可惜不巧有事。这个圈,似乎就这样画圆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多好啊。
原本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被寒蕊一弄,复杂得紧,原意也扭曲了。平川这会,只能是无语。他仰起下巴,将甜羹一饮而尽。
“明天就要出征了,将军早些歇息吧,我就先走了。”经过这么久,寒蕊想早点离开,借口已经能够随手拈来了。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陪我坐会。”
她无法,坐下。
“你知道,每个战士,最想的是什么?”他问道。
她想了想:“打胜仗吧。”
他摇摇头。
“不对?”寒蕊奇怪:“那,是什么?”
他缓缓道:“活着回家。”
她笑起来:“赢了不就活着回来了。”
“赢了,也有回不来的,输了,也有能回来的,只要不死能回来,就很好了。”平川幽声道:“只不过是赢了,活着回来的机会就大些。”
她怔了一下,忽然脸色有些发红。想想自己的话,确实是显得思想简单了点。她说:“我一直以为,赢了就是一切……是啊,仔细想想,也真是这样,赢了么,说穿了,不过是将军们和皇上的事情,可是,只有自己的命,才真正属于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赢是表面上的,其实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他笑起来,很温柔。
“你也这么想吗?”她好奇地问。
他摇摇头。
“你是将军,你当然是想赢拉。”她笑一下,难得地露出了几颗牙齿。
他又摇摇头,说:“我是不想回家。要是能赢,就可以经常在外边打仗,不用回家。”
她的脸一下就白了,有些尴尬起来,似乎已经意识到,他不想回家是因为她。
“寒蕊,你又想多了。”他轻轻地一句话,缓缓地开始向她展露内心:“我不想回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在家里,我不开心。”
“小时候,母亲对我要求很严格,对妹妹却很溺爱,父亲打仗少有回家,一回来也和睦不了几天,就开始吵闹,要么就是母亲哭诉父亲不管家,要么,就是父亲不满母亲太强硬……后来长大了,我就想,是不是因为家里缺少温暖,所以父亲愿意常年呆在外头,经年出征而且乐此不疲。那时候,我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找个温柔明理的妻子,让家里充满温暖,时刻想着回来……”
“秀丽就是这样的啊,”她笑道:“难怪你喜欢她……”
“她的确象这种类型,”他说:“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娶了她之后,发现也并不象自己预想的那样,我好像,也并不适合这样的妻子……”他看她一眼,认真的纠正道:“再说一次,我不喜欢她,我一直都是把她当妹妹看,如果不是你指婚,我还真不会娶她……”
“不娶她,那不就是瑶儿……”她嘟嚷一句。
“有个这样的母亲已经可以了,还要个这样的妻子……”他摇摇头,相当无奈:“跟我希望的相距甚远了。”
温柔明理的妻子?自己不也不是?!寒蕊忽然,不想再这个问题上纠缠,于是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不想回家,凭什么说每个战士的心愿就是活着回家?”
他幽声道:“我父亲战死的那一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找到父亲的时候,他浑身都是刀枪的窟窿,还插满了箭,奄奄一息尚存。我大声地喊他,父亲终于睁开眼睛,要我扶他起来,当他看见一大坪的尸体,泪流满面地说……”
平川的嘴唇颤抖起来:“他说,我一直以为,我跟所有的士兵都不一样,他们都想活着回家,可我不想回家,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不管是赢也好,还是输也好,能活着回家,就是最好……”
“他说,要我做大将军,尽可能地打胜仗,只有那样,才能让更多的士兵活着回家……赢不是为了名声,而是为了生命,为了那等待的母亲和妻子们……”他轻轻地用手掌捂住了眼睛:“要让更多的士兵,活着回家……”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滑下来。
他抹一把脸,恢复了情绪,说:“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讨厌红色,因为红色让我想起那天的场面,地上的血,想起父亲的死,想起那些无法活着回家的士兵的母亲和妻子们……红色,就象血一样……”他转眼看向她,继而换上了无奈而怜爱的口气:“天下尽孝,你却穿得一身红艳艳的,开心地在屋顶捉鸽子……”
她赧然地低下头去。
“我想,其实那也不应该怪你,只能说我的性格,太苛责了。”他温和地说:“你母后曾经说过,我活得太沉重了……”他自嘲地笑笑:“但是,我不能因为自己沉重,就不许别人轻快,你说是不是?”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眨眨眼睛。
他又笑一笑:“每次打完仗,我都觉得好惆怅,又要回家了啊,想起父亲的遗憾,我总是问自己,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也能从心底认同能活着回家才是最好呢……”
她尴尬地笑笑,垂下眼帘。
“明天我就要出征了,”他定了定神,缓慢而清晰地说:“这一次,我真的想,战事尽快结束,活着回家。”
她抬起眼,微微一笑:“你是赛将军,常胜不败的,当然能活着回家。”
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改变想法了?从不想回家,变成想活着回家?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忽然不想打仗了,想战事早点结束呢?”
她愣了一下,忽然飞快地回答:“润苏说,人年纪一大了,就容易感伤,容易留恋,喜欢凡事都和和美美,就象父皇一样……”
“别跟我提润苏!你答应了我的!”他低吼一声,怒气中夹带着怨气:“我是年纪不小了,可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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