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好看啊,我喜欢收集香水瓶子。”
“败家子!”谢欢说完这句话,突然后悔,又连声说,“对不起小柚,我开玩笑的。”
陈子柚捏捏她的手,示意她不介意。想来八卦的谢欢从昨晚开始早已将她的家底调查得彻底。
下午陈子柚被领导找去谈话,说最近有个外资项目需要技术翻译人员,局里要调用她一个月。
她点头。她们公司是省属某局的下属单位,组织的命令,岂能不服从。
晚上她在灯下细细欣赏那瓶香水。厚重的透明的瓶子,像一瓶威士忌的造型,蓝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着妖异的光。
她拉开玻璃柜门,那里摆了各种形状的香水瓶子,玻璃的,陶瓷的,金属的,应有尽有,已经排满三排架子。有些香水已经飞到一半,有些则从来没有打开过。
她打开香水瓶盖,在屋里四下喷了一阵子。
虽然她买了这样多的香水,却对它们没什么研究,她有一点点鼻炎,所以自己也很少用香水,前调后调,她也分不太清,只知道哪种味道她喜欢,哪种味道令她难受而已。
屋里的香味渐渐蔓延开,她呛得自己直咳嗽,去把窗子全打开。又将那串祖母绿项链丢进保险箱里。那里有外婆与妈妈留给她的传家宝贝,更多的是江离城送的。到底有多少东西,她从没仔细清点过。她不爱珠宝,而且极少参加宴会或者正式场合,也没什么机会戴。
江离城今晚没再找她。她想起今天电视上的那个年轻模特,她但愿江离城真的对她感兴趣,与她有一腿,这样他就会忘记来找她的麻烦了。
她从抽屉里找到一盒烟,到另一个房间坐下,放一张钢琴曲的音乐碟,将有毒的气体慢慢纳入自己的心肺。
江离城不喜欢她吸烟,当年却是他教会她吸烟。
那时他也是学生,年轻得很。他礼貌而客气地问:“不介意我抽烟吧?”
陈子柚点头。
他点烟与抽烟的样子都十分好看。陈子柚说:“我可以来一支吗?”
他微露一点诧异的表情,但还是递上烟,俯身替她点着。
那时陈子柚使劲吸了几口,把自己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他笑得很舒心。笑够了,才上前帮她拍后背,给她递水,然后教她如果不会被呛到,如何吐烟圈。
她是聪明学生,一教便会。但是他说:“女孩子别抽烟,对身体不好,而且不好看。”
这句话她记得十分牢,所以后来她到国外念书时,像要报复谁一般地往死里抽,直到因为肺不好住院半个月,又休养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收敛。
她又点上一支烟,但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不时吹一口气,让它快些烧完,另一只手把玩着手里一枚袖珍的香水瓶,只有手掌的四分之一大,透明可爱的心形,因为被她喷过太多回,现在里面只剩了一丁点粉色的液体。她忆起这是回国时买的第一瓶香水,用自己赚到的钱。
那时候她对未来的生活重新充满了希望。她用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战胜了自我,她已经学会遗忘过去,也学会了憧憬将来。只是当时她还是太年轻,她以为,只要她肯放过自己就一切雨过天晴,她没想到,有人仍是不愿放过她。
陈子柚将那支燃到一半的烟吸了一口后掐灭了。她讨厌医院,一天也不想待在那里,所以她给自己限量,每天至多一支烟。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最不爱回忆往事,但是这一天她回忆了不只一次,她不忍回想的童年时的日出,以及她从来不愿回想的与江离城的初识。
每当她反常地回想一些往事时,总会有一些故人突然出现。这个预感总是非常的应验。
她从来没有渴望重见的故人。所以她讨厌这种预感。
屋里的音乐停了下来。她的第六感来得更强烈了些。
生怕她失望一般,她的手机叮叮咚地响了几声,她僵了一下,退出那张碟,换成节奏稍稍强烈的英式摇滚。
手机又接二连三地响了一串,音响也受到干扰,爆出一些杂音。
陈子柚不情愿地去看手机,陌生的号码,一共来了三个短信。
“小柚,你好吗?我是乔凌。”
“我不知道你还在留在国内,直到堂哥告诉我。”
“小柚,真的对不起。”
她盯着那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勾起唇角,将短信一一删掉,然后关机。
她并不恨乔凌。昨晚看见乔熠时,她费了一点劲,才忆起乔凌这两个汉字所代表的含义。
当年或许失意绝望,但过去这么多年,再回想时,只觉得好笑了。
那几年拒绝她的任何道歉,只因为她努力想遗忘一切。
其实早知终归躲不掉,她实在没有必要那样刻意。
以前家中的老保姆说:小柚小姐,不可以用尽力气去恨一个人。再坏的人,也总有好处。当他离开你,你会记得他的好的。所以,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那时候她与小伙伴吵了架,她跪在圣像前虔诚地祈祷上天惩罚他们。老保姆听到她的祈祷,这样对她讲。
当时太年幼,她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而如今,她已然明白,也认真地照办。
比如说,她要很努力才能想起她为什么后来与乔凌断绝了来往。
可是她很清楚地记得,她与乔凌友好了许多年,看同一本书,听同一张音乐,穿同款的衣服。
收集香水瓶子的习惯或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高中时流行一本网络小说,很多女孩子便学习了书中女主角的样子,喜欢在香雾中漫步。她俩也没能免俗。
在大多同学用的花露水的时候,她俩用的是真正的法国香水,在香雾中自我陶醉之后,便是一头一脸的香气缭绕,要溜到游泳馆游上半小时才能将味道去掉。
直至今日,她仍然觉得那样的场景是值得她珍藏的回忆。
所以,她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用尽力气去恨别人。
但是却有人用尽了力气不肯放过她。比如江离城。
或许,“用尽力气”太夸张了。
她只是一只小小蝼蚁,他哪需那样费劲?他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足够她无处安生。
4…忆(1)
4…忆(1)
如果人生可以用一张曲线图来表现,大多数人的人生曲线都会像一条波浪线,可能时起时伏,但是流畅而连绵。
陈子柚每每想起以前家中老保姆的这句话时,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她自己的人生曲线图。
在她十七岁之前,那应该是最优美的一条曲线。
那时的她,几乎拥有全世界。
她有很好的家世,美丽窈窕的面容和身段,疼爱她的父母家人,相处亲密的知心朋友,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
不只如此,她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多才多艺。
那时家中的老保姆说,上天在赐于子柚小姐生命时,一定心情愉快,并且用心良苦。
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或许上天指派给她的那架制图机器出了故障,所以她的曲线变得跳针断裂,后来便展成了一条直线,如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心脏病人的心电图。
那一年的开端或许就是个先兆。
除夕那一天,她失手打碎自己心爱的琉璃瓶子,那是父亲带她去几千里之外的手工作坊,由她亲手完成的。几小时后,她爱如家人的老保姆为她出门去买点心配料,在路心脏病发作,再也没有醒来。
陈子柚在悲痛中把这个事件当作一个不幸的巧合,却从没想过,这只是个开始。
那一年,她参加高考,被家人寄予了厚望。
学业很紧张,而她有一点点神经衰弱与抑郁。因为在她备考的那几个月里,她再度经历了死亡,外婆过世,外公病重,父亲遭遇了一次车祸,而家中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似要发生什么大事。
几年后,当她在大洋彼岸与同学们一起参与一项多米诺骨牌挑战时,不禁再度想起她17岁这一年的夏季。
在她的刻意遗忘下,她的记忆已经不太完整,就像一张被撕成碎片的照片,飘飘扬扬,零零落落,但每一片上的内容却都可以提醒她许多的事情。
那些她们耗费数小时摆好的骨牌一块块倒下时,她想起她也曾不小心碰倒了一张牌,结果弄乱了她尚未规划好的人生。
那年高考结束后,父亲安排她出国散心。
她实在不应该为了让家人惊喜而提前回来。
如果她不提前偷偷摸摸地回来,她就不会发现父母各自的私情。
她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用时间磨灭这一段记忆,但是她却偏偏反常地歇斯底里,声称再也不原谅父母,于是她得知了她的身世之谜。
原来她并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而她眼中伉俪情深的父母,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甚至瞒过了外公与外婆。
如果不是受到这样的打击,她本不会忘记她的教养,半夜三更从窗户爬出去找她已经很久没见面的男友,然后她发现了更为不堪的事实,那位声称爱她一万年不变心的男友,与她最好的朋友,一起背叛了她。
如果不是这些事情如此密集地连环发生,令她感到已经被世界彻底遗弃,她本来也没机会遇上江离城,至少不会那样早就遇上。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大天使。他周身笼罩一层光华,向她伸出友善的手,她在垂危中满怀信任,死死地抓住。
当陈子柚已经可以云淡风轻地回忆这一串事件时,她突然发现,当时令她犹如身陷炼狱的这些事,其实每一件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或许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上三五桩。
而且,它们像俄罗斯套娃般一件套一件,她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非常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剧效果。
她想起儿时看过的一个连环画,一个倒霉鬼,一路磕磕绊绊地逃亡,越逃路越窄,终于被逼落了悬崖,崖上有追兵,崖下有狼,那人情急中抓住一根绳子,终于得救,片刻后便发现,原来那条救了她的命的绳子,竟是一条毒蛇。
后来她费了很多的时间去寻找这一本小画书以作纪念,不惜代价,却再也没找到,令她遗憾不已。
但是十七岁时候的她,花样的年华,平顺的人生,在此之前从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挫折。
她被这一连串的事件打击得体无完肤,心中有毁灭世界,同时也毁灭自己的疯狂念头。
她去夜店喝酒跳舞,尽情地发泄过剩的脑力与体力,可是直到她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走路,她仍然感到无边的绝望。
她不想回家,她离家之前便留了条子说她要自己安静地待几天,请他们不要找她。
那时候她想去男友那里寻求安慰,却没想到这个目的地也对她紧紧关闭了大门。
所幸她带的钱,足够她在饭店住上几天。
陈子柚做好学生与好孩子做了太久,久到不知世间险恶,尽管她自以为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足够多。
她刚出了夜店的门口,便已经被几个小地痞盯上,将她逼到角落里。
他们想要的不只是钱,还有她。
陈子柚在挣扎的空档里,思绪已经飘出了很远。她在想,原来小说也不全是杜撰的,所谓的雪上加霜,无知少女在可怜可悲的时候,通常都会遇上更加可怜可悲的事。
在酒精麻醉与体力耗尽的双重作用下,她的反抗并不比一只蚂蚁更有效。
那条巷子不时有行人经过,但见怪不见,甚至不会往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或许老天也终于垂怜了她一把,就在她已经绝望的时候,那两个按住她的小流氓的手稍稍松了一下,她在惊慌中瞥见一抹穿着白色上衣的瘦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眼角的余光里。
她甚至没去思考,只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开那两个人,而那两人竟然没拦得住她。
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白色影子,那影子闪了一下,她摔倒之前,抱住他的腿,然后便失去知觉。
陈子柚醒来时外面天色已亮,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
她在头痛欲裂中渐渐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霎时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惊慌失措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发现仍好端端地穿在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她慢慢地坐起来,查看自己。
她连鞋子都没脱,衣服沾了很多土,牛仔裤划了一条口子,手肘上也有几处擦伤。
她就被这样放在雪白的棉质床单上,身上还盖了一条凉被。床单上已经沾了一些泥和一点血丝。
陈子柚站起来看这间屋子,很小,除了这张单人床与墙角的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非常的整洁,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白色。
屋里安静得连钟摆声都没有,更没有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外屋也不大,家具同样的少,只有一张靠窗的沙发和贴着墙的一排书架。
沙发上有人半卧着,倚着扶手,身上卷了半条被单,昨夜十之八九睡在这里。
有袅袅烟雾散过来,陈子柚抑住要咳嗽的冲动,但呼吸声仍是惊动了那人。
他转头看向她,但是他背光,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到日光照耀下的黑色轮廓,镶了金边。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是在安静地看她。
陈子柚咽下一口口水。她知自己此时的形象不可能端庄,但她尽可能用端庄的口气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又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笑了。他的声音非常有质感,语调也悦耳,即使在这样的酷夏里,也有一种清爽的凉意。
那人说:“你怎么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陈子柚轻轻地笑了。
那人大概本想看她惊恐的神色。既然没如愿,便失了继续调侃的兴致。他站起来,并不走近她,而是去倒了一杯水喝,背朝着她的时候说:“如果你已经睡醒了,就早点回家吧。”
刚才他正脸面对她时,因为背光,陈子柚看不清他的模样。此刻他背向她,她反而看得更清楚。
那人个子很高,肩和背却挺得很直,穿白色衬衣与深蓝色长裤,当他微微侧脸时,脸庞与下巴轮廓坚毅分明。
陈子柚小声说:“我可以洗个脸吗?”
那人没说话也没转身,只是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陈子柚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