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的。”江流慢慢地说。
“神经病啊。”陈子柚将那瓶子迅速塞回盒子里,好像被烫到手一般,然后看见盒子里原来还有一张白色的卡片纸,上面是江离城的字体,写得很刚劲很认真:“我从没向你说过对不起。”
她把那张卡片反过来看了看,正过来又每个字都看了一遍,最后将卡片与那诡异的香水瓶一起仔细地放盒中,小心盖上,慢慢推到江流面前:“我接受他的道歉。”
“江先生说,您或者收下,或者丢掉。”
陈子柚最终还是将那个令她觉得很无言以对的香水瓶连同道歉卡带回了家。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她随口胡编的故事居然可以引发江离城的这种创意灵感。
她不见得多感动,可是那故事带着宗教色彩,虽然是她编的,她也不敢随意亵渎,所以她只好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代价,收下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纵然这礼物看起来十分真诚,但她却觉得,这才是江离城送她的最恶搞的一样东西。
她对江流说:“你再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送他。”
虽然现在的江离城什么都不缺,但是礼尚往来,她似乎也该送他一样结婚礼物。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她那瓶自酿的白葡萄酒是他花钱也买不到的。
两瓶酒她已经喝了其中的半瓶,她将还未开封的那一瓶从严格控温的冰柜中取出。之前工夫做了全套,她连酒贴都事先画好了。她用水笔在自制的酒贴上写:“祝新婚快乐,百年好合”,签上日期,没有署名,然后将酒贴贴到酒瓶上。
她为了感谢江流替她跑腿,送了江流两瓶果酱。
江流看着那两瓶果酱发呆,陈子柚说:“你若不喜欢吃甜,可以用来喂蚂蚁。”
她就经常在傍晚时分拿一瓶果酱到蚂蚁窝边去喂蚂蚁,看它们如何倾巢出动搬运食物。
陈子柚回家后将那个装着碧玺与血的盒子塞到她的储藏室的最深处的一个柜子的最底层,那柜子里全是她早已废弃不用但又舍不得扔的东西,比如儿时的衣服,童年的玩具,还有她刚刚剪短但没有丢掉的长头发。
她看完了一部长长的搞笑电影,听着音乐在热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隐隐地听到手机在响,她没理会。
她擦干身体披上浴袍后拿过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是本省某海滨城市的区号,固定电话号码,是五分钟前打来的。
她看了那个号码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了回去,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江离城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是我。我刚才收到了你的礼物。”
陈子柚默然。她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和那个电话号码,那是几百公里之外的海滨城市没错,现在是夜间十点半,她与江流告别的时间大约是晚上七点半。在这两座城市之前,她自己开过一次车,很正常的速度,用了四个半小时。
江离城又说:“你很有酿酒天分,但下次不要把葡萄籽全去掉会更好。”
陈子柚终于找回声音:“你还真喝了?你不怕我下毒?”
“我觉得,你如果真想让我死,大概不会这么便宜了我。”
她觉得“死”那个字眼很刺耳,转了话题说:“恭喜你结婚。你在渡蜜月吗?”
“算是吧。”
“那你该去陪你的夫人了。”
过了好一会儿,江离城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最近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陈子柚也低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比以前好。”
江离城又了静默良久:“你自己保重。”
陈子柚想跟他说声再见,这次通话似乎该结束了。但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她却意识到,也许这会是他们俩最后一次交谈,所以她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说,“谢谢你,在第一次遇见我时放过了我。”
她的这声谢谢倒是发自内心。
这些年来,她的心底当然有恨,也会常常作一个假设,假如当初不曾遇见他,那么她的青春不会如此荒芜。其实,当她刻意记恨他的时候,她也无法忽视一个事实。她常常用另一个记忆取代了多年前她偶遇江离城的那个危险的夜晚。如果当时不是他救了她,如果她落入了那几个小混混的手中,也许她的人生会更加糟糕也说不定,也许她甚至没机会活到现在,看着今夜的月亮以及明晨的太阳。
江离城没说话,电话里只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也许江离城正误解她在说反话,所以陈子柚又解释了一遍:“那时你已经认出我是谁,却仍然救了我,并且放了我。你以前说的对,你本来给过我逃脱的机会。”
电话另一头长久地无声,直到陈子柚打算断线时,江离城有一点缥缈的声音再度传来:“那是这些年来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当时如果我不多管闲事,把你扔在那里就好了。”
17…距离(1)
17…距离(1)
陈子柚与迟诺的交往很顺其自然,效率也够高。
子柚外公过世后,迟诺曾亲自打电话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也请人来为她安排事情,她心中感激,但一概婉言辞谢。
她换了工作不久后,曾主动打电话知会他,因为她曾谢绝过他替她安排工作的好意。
迟诺在她切断通话之前说:“你好像还欠我一顿饭。”
陈子柚心念一动,隐约记得似乎有这么回事,于是立即答应了。
有来就有往。她请他一顿,他便有了回请的理由。
后来两人很相熟后,迟诺坦言说,陈子柚实在非常难追,起初他提出的邀约,三次里总有两次要遭拒,约出来后她又过于沉默。他几度几乎要打退堂鼓,因他自小便从未在异性面前受过如此的冷落与打击。
陈子柚回想了一下,不觉得自己曾如此为难他。事实上她因为对迟诺存着尊重与感激,待他一直友好而客气,接受他的靠近。她鲜少允许异性与她靠得太近。
熟识后他们见面的频率也不太多。迟诺经常出差,而子柚并不太愿意与他人一起走出户外。
但迟诺是效率至上追求结果的人。他与陈子柚第一次单独吃饭时坦言很欣赏她;第二次则承认很喜欢与陈子柚在一起,喜欢看她笑的样子;第三次,他问:“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知道你可能没心情,但我想先领号码牌。”
陈子柚曾经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迟诺说,了解一个人需要很久,但对一个人心动只需要一瞬间。他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低着头贴着墙边走路,却不经意抬头朝他微微一笑;也许是因为她快要迟到而电梯坏了,所以一路跑上十几层,气息不稳、面色红润,正巧一头撞到他身上;也许是在其他同事都纷纷躲闪时,她却耐心地陪着一位粗俗无礼的上门闹事者,面对他的挑衅与谩骂,依然待他如上宾;或许是更早一些的时刻,早到了十几年前。
那是一次全市中小学生文艺演出会,那时她只是个小孩子,与同伴们扮演一群小天鹅。领舞的她轻快旋转时发现后面的同伴摔了一跤后傻在了那里,无法重回队伍,便即兴地以几个漂亮的连续跳跃到同伴的面前,轻快地将她扶起并送她回队,又漂亮地跳回自己的位置,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就像这舞蹈本来就是这样安排。
迟诺说,那场演出他也有份,所以看过她们的彩排,知道那个改变只是意外,那时便想,这个小姑娘漂亮聪颖伶俐又善良,直到多年后仍然记得,并且能够一眼认出她。
他甚至找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给她看,照片中翩然舞裙的她,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稚气未脱,神采飞扬。
陈子柚委婉地说,心动只是眼睛的一种错觉,以及心情的一时迷惑,可是两人的相处需要互相了解,而你并不了解我。
那就给我一点机会了解你,别躲得那么快。一次的心动或许是迷惑,但一次又一次,这大概叫在劫难逃。迟诺如是说。
其实迟诺似乎很了解她,至少比她了解他更多。陈子柚本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话又特别少,但他总能从她的眼神和小动作中察觉她的心情,而不被她一惯粉饰太平的假象蒙蔽。
迟诺长相端正,谈吐不俗,举止文雅,个性内敛。起初陈子柚对他的一切都不在意,当他对她的好感表现的越发明显时,陈子柚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他。
陈子柚与迟诺开始正式交往,只因一个偶然事件。不只心动只需一瞬间,很多时候,我们用了那么久的时间去思量而未果,真正下决定时,也只需要一瞬间。
那天她遇上了一桩她本以为只存在于市井新闻中的闹心事,一位大肚子孕妇瘫倒在路边捂着肚子,她停下车想帮助她,却被她反咬一口,称被她撞倒。
这种事件的解决方式有很多种,自认倒霉送她点钱图个清净,或者被围观去警局去医院引来记者,当然在这之前她要留心那孕妇作任何可以陷害她的小动作……路上人不多,甚至没有围观人群,她在心头盘算着种种假设以及后果,无论哪种都是她不乐见的,恰在这时迟诺来了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饭,于是她说了目前的处境。
可巧她的位置离他的工作地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他吩咐她什么都不要做,很快便赶到现场,甚至没用陈子柚解释什么,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整件事,只听得那孕妇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与艰难处境。
警察后来问她:“您是否起诉这名妇女诈骗?”
陈子柚摇摇头。后来趁无人留意时,从钱包里取了几百块塞给那名妇女。
迟诺说:“你说我喜欢你是出于一时冲动,可我很清楚,我一直喜欢的就是你聪明背后的那股傻劲,即使被人坑被人害,也从不记恨,反而肯替别人着想。你这样的傻姑娘,外表像一幅白绢,眼睛里却有故事,最让男人有保护欲。”
以前的确有过两次这样的事,一次是她做的企划书成了别人的劳动成果,另一次则是三个人的失误结果由她一人承担,她不是真的不在意,只是这两件事的后果并不严重,比起闹到鸡飞狗跳令她难做人,还不如暗中送一个人情,换一片云淡风清。没想到迟诺居然都知道。
“我曾经跟你讲过吗,我不喜欢这个城市,尤其不喜欢这个季节每天清晨的浓雾,觉得闷,好像时时在等待什么。但是每次见到你,我就像见到早晨雾气散开之后的阳光,很柔和,给人希望,似乎自己等待的就是这种感觉。所以,我不想错过你。”迟诺无比认真地说,说完后还笑着补充一句,“成年后没什么机会向女子这样表白了,自己都快把牙酸倒。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陈子柚为他的那句误打正着的关于晨雾的描述微微地震动了几秒钟。
从那天起,陈子柚与迟诺开始了正式的交往。她不见得被迟诺看似真诚的表白所感动,她只是觉得,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你可以依赖他而不必担心他有阴谋,你可以小小地利用他而不必心存愧疚,如果再次遇上像今天这样讨厌的事情时也不必自己去承受,这种感觉多么好。她已经久违了这种感觉。
她并不信任迟诺对她的爱真那么深,但她也不怀疑,因为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利用价值,最差也不过是当作他的一次追女挑战实验罢了,她吃亏不到哪儿去。
比起陈子柚可有可无的态度,迟诺却认真多了。不久后,他便很巧合地让她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位和蔼而优雅的的中年妇人,见到她时流露出喜爱的神情,轻轻捏着她的手,称小诺从小就喜欢她这样的女孩,没想到真让他碰上了。
迟诺母亲过于友善的态度令陈子柚不安。她生长于一个清冷的环境中,即使是已逝的那些亲人,也极少有人将情感向她表露得这么明显,而且她自认绝对达不到老人家口中的近乎完美标准。
所以,尽管她内心深处认为,无论她对错与否,都无人有资格过问她的过往,但她仍然向迟诺坦白:“我没有伯母认为的那么好,也并不符合你的理想,任何一方面。”
她说的含蓄,但迟诺似乎领会,他说:“谁都有过去,我也有。如果我做不到完全不介意,也只能怪自己没有更早一些遇见你。”
他说这话时将陈子柚的双手都牢牢地合在他的掌心中,陈子柚在那一刻第一次希望,将来真的能够与他真心以对,相扶到老。
她的生活如此平顺,无论工作,或者感情。一直以来,她渴望的正是这样的一种生活。那些在她的人生经历里烙下深痕的过往,就仿佛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剧情早已模糊,只余下几个泛着怀旧色调的光影片段,如果不去刻意去回想,便根本不会记起。
按说她根本不会去主动回想江离城。她不是事业生活皆强势的女子,但她知道如何令自己好过。
这偌大的一个城市,无数人去过同一家饭店、同一家医院、同一家银行、或许也曾在路上擦肩而过却从不相识,她一直认为,她与江离城,不会再有机会相见。或者,即使相见也可装作不识。所以,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再度以很近的距离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几乎要对概率公式产生怀疑。
第一次巧遇他是在一家五星饭店的客房走廊里。
她们大学承办了一次重要的学术交流会。她是会务组人员,因为她懂三门外语,专门负责国外专家组,会议期间也一直住在饭店里,以便随时与国际友人沟通会议期间的种种事宜。
那日她抱着厚厚一摞交流材料一一送到专家们的房间里。
她正准备为一位别号叫作老迈的老医学博士送材料,老先生稍懂汉语,为人幽默。
她刚刚抬头,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出来的竟不止一人。
陈子柚稍稍退后一步为客人让路,然后她吃惊地看到与老迈博士一起从房间走出来的客人正是西装革履神情平和的江离城。
她微微行礼,用英语说:“我给您送一份资料。”
老迈作个“请”的手势后解释说,我急着出去一趟,可否帮我放进屋里,顺便帮我锁上门。
她很快地放好文件又很快地出来,关好门,一边低头继续向前走一边想,如果她再晚半分钟从会务组办公室出来,或者走路时步子稍稍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