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柚每一回都来去匆匆,一向只在江离城的卧室里暂作停留,在这儿并没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她猜想管家会先带她去一间客房,毕竟这别墅这么大,房间多的是,但那位先生却直接把她送入了主卧,并礼节周全地询问她都需要些什么物品。
她憋了一口气,索性不客气地找了张纸细细地罗列,女性卫生用品,止痛冲剂,热水袋……长长的一张单子。
甚有绅士风度的大叔面不改色地欠身离去,只是眼角稍稍抽搐了两下。
陈子柚洗了很久的热水澡。她将水调得很热,全身都被烫得粉红。
浴室里只有江离城的浴衣。她没有选择余地的穿上后,发现柜子里还有连标签都没拆掉的全新浴巾,于是丢开浴衣,用浴巾将自己裹个严实。
江离城的手下办事效率果然非常高。洗个澡的时间当口,她列得那长长一串必需品已经准备整齐,一件不少,甚至还有一壶热水。这个她并没列在单子上。
江离城的卧室又大又空,装饰太少,颜色单调。她仔细研究了他墙上的唯一一幅冷色调抽象画与摆在外面少得可怜的几样用品:台灯、烟灰缸,几本她看见封面就懒得翻的学术性读物。除了找到电视遥控器外,再也没找到任何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任何娱乐。
她本不想到床上去。其一她不喜欢睡他的床,其二她沾到床很容易睡着,而她知道在他没回来之前自己就睡着是件很冒犯的事。但眼下她除了到床上看电视,的确没别的事可做了,他卧室里的电视只能倚着床头看。
于是陈子柚把空调的温度升高了两度,抱着热水袋盖着被子看了整晚的电视。
影视频道在放英国老片,陈子柚曾经用这部片子练习英语口语,背得下每一句台词。正因如此,此时别别扭扭的国语配音让她全身不自在,所以她静了音,一边看着图像,一边神游太虚,想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回过神时,屏幕已经换了另一部电影,也是老电影,当时青春洋溢的巩俐与还不算很老的老谋子共同出演的唯一一部片子,李碧华的小说改编。那时张巩恋情正传得火热,擅于投机的香港制片人见缝插针。
当时她年纪幼小,但仍清楚记得,自己平生买过的第一本娱乐杂志,大篇幅地报导该片的拍摄花絮与张巩绯闻,绘声绘色,假假真真。
后来影片上映,大街小巷满是二人的亲密剧照。她缠着父母陪她一起去看这部片子,她蹦蹦跳跳走在中间,牢牢地各牵着他俩的一只手,母亲替她拿着零食,父亲替她夹着新买的布玩偶。
片子并不太适合她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看,有许多惨烈的场面,流血,死亡,还有如今看来太小儿科的亲昵戏码。老谋子的演技远远比不上他的美学功力,表情足够呆滞,动作足够僵硬。后来已侪身国际大师的他叹气说:当时只为了凑钱买摄影仪器而甘为娱乐献身。
母亲笑着捂她的眼睛阻止她看到超龄的镜头,父亲则叹气:现在的小孩子啊,早熟。
那大概是他们一家人一起看过的唯一一场电影。当时只道是寻常,此时蓦然回首,一片怅然。
其实儿时并没有看懂多少剧情,只记得年轻貌美的巩俐甫一出场,白衣飘飘轻盈似雪,宛如一个梦境。她在绝望之际遇上一生挚爱,于是奋不顾身,直到带着绝美的微笑,飞身扑入烈火之中。
画面一片艳红,红色的衣衫,红色的火光。电视仍是静音状态,陈子柚没有恢复声音的想法。她知现在必然正响起那首《焚心以火》的着名插曲,她不想听到。
呵,她心想,我也曾经在自以为绝望与自弃的时刻做过一回飞蛾扑火的傻事,果然得到了拯救,因为新的绝望与自弃取代了旧的。
生命总是新陈代谢生生不息,从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看她,不是一样可以怀着娱乐的心态,来嘲笑曾经的自己。
那部电影转到了现代部分后变得有些无聊,屋里没开灯,只见屏幕上人影攒动,又没有声响。她的困意渐渐袭来。
朦胧间做了儿时的梦。她过生日,穿着层层叠叠的蓬蓬纱裙,很多亲友来祝贺,面前桌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礼物,一件件拆到手疼。最后是外公送她一顶黄金与钻石镶嵌的小小皇冠,亲手戴到她的头上,慈爱地笑:“我们的小公主又长大了一岁。”她俯身亲吻外公的面颊。
场景转瞬却换成别人的宴席,洁白空灵的画面。主人的面容有一点模糊,声音却很清晰,是个男人:“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她赧然说:“怎么办呢?我没准备礼物。”
男主人似乎说没关系,但她深感羞愧,心中不安,十分焦虑。
后来不知怎样,那礼物突然就准备好了,恭恭敬敬地送到主人面前。她的灵魂在高空俯视,却发现那礼物明明是她自己,用丝带包扎得异常可爱,令自己动弹不得。
那份礼物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话:“你喜欢吗?”
寿星没有作答,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去检查自己的礼物。他扯住绑缚礼物的丝带,但那丝带不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收越紧,勒住她的胸口与脖子。她渐渐不能呼吸,想要挣脱却全无力气,绝望地等待在窒息而死的边缘。然后她听到那年轻的寿星说:“不错,我很喜欢。”
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但她的窒息与疼痛都那样逼真。谁来推她一把让她醒来,谁来救救她?在梦厣中无力挣扎了许久的陈子柚在一个剧烈的惊颤中醒来,她翻身坐起,大口地喘气,呼吸渐渐顺畅。
原来她刚才半睡之时,将双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于是她在梦境中居然忘记了呼吸。
屋里没什么变化,黑暗里仍然只有无声的荧光屏闪烁着,故事却只向前推进了一点点,原来她只睡着了一小会儿,却做了一个让自己窒息的梦,睡衣也被汗浸得半湿。
她跪坐在床上调整着呼吸。等到脉搏频率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后,她觉得自己应该看一下时间,确定是否不要等待某位大爷,而是安心睡觉了。
屋里没有钟表,她的手机在包里,而包放在离床很远的沙发上。陈子柚朝窗边看了一眼,她记得自己没拉上窗帘,今天是农历十五,她可以从月亮的方位判断时间。
结果那一眼让她刚刚恢复正常的脉搏又狂跳起来,窗边分明坐了一个人,月上中天,勾勒出他的轮廓。她随即知道那是江离城,但她的生理反应快于她的大脑,尽管危机解除,她仍然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清晰有力。
江离城一点也没觉得夜深人静时悄无声息出现在屋子里是件不道德的事。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大好的月圆之夜,做噩梦是件多杀风景的事。”但口气中似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这样大好的月圆之夜,也非常适合狼人变身与吸血鬼出没。陈子柚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慢慢地下床。“我去洗澡。”
“浴室是湿的。你难道没洗过?”江离城显然不打算让她好过。
“再洗一遍,我出了一点汗。”陈子柚镇定地说。
“洗澡太多会得皮肤病。”卧室主人认真而关切地说。
陈子柚嘭地关上浴室门,把他可能的种种反应全关到门外。
她整晚都试着努力地将回忆的细节压在大脑皮层之下。但刚才的那个梦,证明她到底自制能力有限。
也没什么,她早就很看得开。年少时,谁都会做上几件令自己觉得很丢脸的蠢事。只不过,有些人可以幸运地选择遗忘,而有些人,运气没那么好。
其实那时候,她跟着一个虽然她内心深处已经觉得很熟悉,但事实上应该算作全然陌生的年轻男人回家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蠢事。
但是那时的她,多么渴望顺着自己的心愿做一件离经叛道的事,来报复伤害过她的人,或者报复她自己。所以那个下午,她将自己从小受过的关于女孩子应该如何自爱与自我保护的教育,全都丢到了脑后。
因为多年以后,陈子柚再也不愿意回想当初的细节,以至于她记不分明,当时究竟是谁诱惑了谁。
不过有一样她可以确定,她的的确确是心甘情愿的,甚至,尽管成人礼伴随着撕裂的疼痛与羞耻的难堪,可是在那些不适的同时,她得到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快乐,并非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
那几个小时,他教给她许多事情,包括下象棋与吸烟。她后来一度染上烟瘾,但她也就此拒绝任何一种棋,甚至跳棋与电脑游戏里的黑白棋。
大约因为那时候他对她讲,女孩子应该少抽烟,对身体不好。又建议她可以好好学一学下棋,可以提高智力。所以她刻意地做了这样的选择。
她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喝粥,直到后来生过大病,一度只能靠着稀粥维持生命,才重新接受这种食品。
因为那天晚上,当她只穿着他的大衬衣,用心地洗床单上的那一点血迹时,江离城在厨房里煮粥。
她得承认,那的确是她喝过的最好的粥。她坐在院子里捧着碗,她刚洗过的床单在夜风里轻轻飘荡着,不时拂过她的头发,而她的发丝被风吹到脸上。
她羞涩地笑一笑说:“我真的洗了床单,我以为那是你骗我的借口。”
江离城在她身前蹲下,帮她把头发一一拂到耳后,手指顺着她的耳朵一直滑到锁骨,轻轻地挑起她戴在脖颈上的项链,那是后来他帮她戴上的,她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很像风:“我不骗人,我喜欢说实话。我对自己说,如果让我遇见你第二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陈子柚不止一次地想,究竟是自己太傻还是他太过高明,她居然会把这句话当作绵绵的情话,令心中微波荡漾。
那天也是个月圆之夜。明月当空,洒下一地光华,院中树影斑驳,他的侧脸在月光与树影下神秘莫测。
陈子柚突然便有了不安的感觉。她站起来说:“我该回家了。”
“好。”
她换好衣服,离开时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我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大学了。我离开前能再见到你吗?”
江离城在月色下笑得很淡:“你找得到我?”
陈子柚天真地点头。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本来就不容易辨清实话与调情之话的区别,何况她遭遇了个中高手。
6…惊梦(1)
6…惊梦(1)江离城果然失踪了,他最后那句如轻风一般低语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陈子柚那日夜里离开时,有少女初长成的窃喜,也有难以启齿的羞怯与不安。她离开时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以及讨取一个撒娇的拥抱。
那时手机还是极奢侈的用品,陈子柚在那个下午知道他是一名在读的研究生,必定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而他那间洁净得只剩四面墙壁,几乎没有任何低级趣味现代品的家,她也没见到电话,所以她没问他的联系方式,就匆匆地离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与冒失,虽然她不见得后悔,但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不自爱——虽然她已经很不自爱了。所以接下来的一天里,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着不去找江离城,也不让家人发现她异样的情绪。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见的大暴雨,接连下了几小时,此后的两三天里也一直不见消停。
城市里老旧的排水系统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多年前的新闻传媒尚不像现在这样相对的透明与开放,陈子柚只能从佣人窃窃私语的聊天中得知,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冲坏了,甚至有人被雨水冲走了。
她几度要冒着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来,因为她自那夜回家后,便一直发着低烧,佣人得命不许她出门。
她焦躁不安,像一只被圈养在袖珍笼子里的荷兰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但是她与父母的关系却似乎渐渐缓和了。他俩都很忙,一个忙工作忙应酬,一个忙着与姐妹们搓麻打牌,与她相处的机会本来也不多。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真相曝光后,她像一枚坏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哑响了一下后,便闷闷地不作声,父母试着与她交谈几次未果后,也便纵容了她的消极抵抗。
在他们眼中,陈子柚一直是乖巧的女孩,从小就不哭也不闹,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自己闷上几天,等有了新的目标,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疗伤的功力很强。他们以为这一回也这样。
所以当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消停,陈子柚在长达大半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次主动开口再次叫他们“爸爸、妈妈”时,他们以为这一场家庭纠纷也终于雨过天晴了。
毕竟女儿已经过了17岁,距离可以从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独立的日子已经只差几个月,而且她从小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粘着父母,而他们这样的家庭,过多的物质享受反而能够冲淡亲情,所以这身世真相之于她而言,伤害的力度可能会更小。
但是陈子柚的好心情其实来自于好天气以及她痊愈的感冒。到了下午三点多时,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练地换一次公车,然后打车,再换公交车,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里才是她的救赎天堂。
她很庆幸地发现连日的雨并没有毁坏这里的宁静,只是将青石板路与青瓦白墙冲洗得更加干净。只是越向前走,越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敲门。她敲得很轻,没人开门她也没有意外。年轻人不太可能在大白日里呆在家中吧,她来的并不是时候。
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个太过安静与洁净的小巷让她有一种无处安身的感觉,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许多天书的咖啡店,却惊讶地发现那家店紧闭着门,外面挂一个“转让”的木牌。
她去隔壁书店,小伙计说:“那家店老板要出国,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几天而已,已经物是人非。陈子柚心中忐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天微黑时,她又回到那个小院的门前,仍然没有人开门。
长久地站在门外等候,并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该做的事。
而且,当夜色渐黑,这个白天过于安静的地方开始活跃起来,有行踪奇特的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