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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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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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春霆摇了摇头:“师父,徒儿不知。”
  云飞鸿脸色凝重,缓缓说道:“为师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但这一路之上,我已经与你师弟说知。为师本不姓云,也不是湖南人氏。我姓曾,原籍广东,曾与太平军的天王洪秀全有同窗之谊。只因县官索粮逼死了我的父亲,我一怒之下杀了狗官,烧了衙门,从此隐姓埋名,寄身江湖。现在洪秀全举起义旗,要推翻清妖,恢复汉家河山。铁血男儿,岂能袖手旁观?春霆,自从那年为师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教给你一身功夫,去年又命你投奔广西,就是要你替为师报仇。不是报为师一家一户的私仇,而是替天下被满人蹂躏的穷苦人报仇。”
  欧阳春霆听得目瞪口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云飞鸿继续说道:“这次把你招来,就是要干一件大事。太平军眼下已如燎原的烈火,烧遍了半壁河山。我在北京的日子,也已经联络了许多帮会弟兄,只等天王打下江宁,定都南京后,派一支偏师北上,就可把火烧到皇宫,清妖的日子不多了。洪天王命我回来在岳州一带联络人马,举起义旗,因朝廷已经派曾国藩回湖南办团练来了。听说这个人满肚子学问,门生不少,可是打仗未必在行。但三湘子弟,不可轻视,更不可为敌人所用。我打算定在胡英父亲祝寿的日子,在岳阳先搞起。”
  欧阳春霆疑惑地问:“师父,你是讲我们两个人要造反?”
  云飞鸿说:“哪是我们两个。洪天王已经命太平军的一部前来接应我们,这岳州府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今天就要与他见面。”
  欧阳春霆看看胡英:“师弟的家业不小,我们造反,不是把他家就连累了吗?”
  云飞鸿一笑道:“到底是我的徒儿,心地善良啊。你放心,这次我们起事,不用你师弟参加。他还做他的茶叶买卖,只是他已经答应暗中接济我们一万两银子。”
  欧阳春霆迟疑了半晌:“师父,有一件事情,徒儿不敢讲。”
  云飞鸿诧异地扫了他一眼:“你一向是竹筒倒豆子的性格,啥时候变得像妇人似的?有话就快说。”
  欧阳春霆回答:“我接到你的信时,正准备从太平军里逃出来。”
  云飞鸿睁大了眼睛,不相信似地看着徒弟。欧阳春霆说:“真的。徒儿咋敢骗你。”
  胡英忍不住好奇地问:“师兄,那你为何要逃了出来?”
  欧阳春霆便有些愤怒:“么子太平军,简直比清军还糟糕。我原先也以为他们是替穷人打天下的,才遵师命跑去投奔。哪知道去了一看,弟兄们敢拼敢杀不假,老百姓也拥护,可是那些当官的做的事情,让人不开心。”
  胡英问:“当官的做了啥子事情?”
  欧阳春霆说:“他们不是打着平等的旗号吗?哪里有啥子平等呦。我投的队伍是个么子东王,叫个杨秀清的。他哥子家里有钱,自己讨了好多的女人,却不让手下弟兄弄一个堂客。他那个架子,足得很,比大清的王爷还摆谱哩。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啥子十杀令。”
  胡英急问:“啥叫十杀令?”
  欧阳春霆脸上露出一丝怯意:“好多我记不得了。只知道有么子啥‘见头目不得抬头,不向头目问礼者杀’!还有啥子‘偷看女人者杀’!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害怕得受不了,就别提那些杀鸡都不敢睁眼的农民兄弟喽。”
  胡英自言自语地说:“如此说来,这太平军也不太平呦。”
  云飞鸿眉头紧皱,拍案低声怒喝道:“春霆,你莫要胡扯。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洪秀全早就完蛋了,岂能打遍江南数省,摇撼清妖半壁河山?而且形势是越来越盛,江西全境已尽为太平军所有,武昌府早晚就要沦落,江宁南京城也就指日可下了。”
  欧阳春霆见师父动了怒,小心翼翼地说:“徒儿说的,都是徒儿在东王的队伍里亲眼见的。别的太平军或许是好的?”
  云飞鸿斥道:“胡说!都是太平军,怎么会有好坏之分?”
  欧阳春霆嘟囔:“反正我看要是跟着这样的人造反,那就是拿起刀子自杀哩。”
  云飞鸿又问:“你说啥子?你不想跟为师起事是吗?”
  欧阳春霆不情愿地回答:“师父定要起,那徒儿就起唦。只当这条命白送死罢了。”
  云飞鸿十分恼怒:“既如此,你且不要参与了。我自己去找那洪天王,看看他到底是军纪严明你受不了,还是他滥杀无辜你不能接受。你刚才说要投军,我来问你,你要去投么子军呢?”
  欧阳春霆憋了半日,方支吾着:“徒儿想,想去投曾大人?”
  

《菊花醉》第一章(7)
云飞鸿惊问:“啥子?你要去投那曾国藩?”
  欧阳春霆点了点头。云飞鸿勃然大怒,把酒杯“呯”地摔了,骂道:“我教的好徒弟!罢罢罢,你自去投清廷作鹰犬吧。老夫我自去岳州府衙找朋友起事,从此后我们恩断义绝。但愿我能在战场上死在你手,好把我这颗不值钱的头颅,为你换回一粒斗大的顶子!”话未说完,人已离席,转眼间就不见了。
  欧阳春霆与胡英面面相觑,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茶博士说话,才回过了神。欧阳春霆急施一礼,说:“师弟,扫兴了。我要去追随师父,后会有期。”说完,一纵身,径从三楼窗口跳下,把茶博士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大一会儿合拢不上。
  胡英没想到一场欢会,竟变成如此结局。懊恼了半日,知道师父是追不回来了,又惦记着哥哥,就从兜里掏出了一锭银子,约有十两上下,交给茶博士:“茶也没喝,菜也没吃,这银子就算搅扰钱吧。”说着,就要下楼。
  茶博士笑眯了眼睛,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公子爷,您慢慢地走起,再来唦。”
  胡英到了楼梯口,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茶博士:“小二,那两个小鬼为啥子不见了?”
  茶博士一愣。他以为这位爷早已把这茬给忘记了,谁知重又提起,心里便暗自庆幸方才没有把他们放走,就忙不迭地回道:“在在在,他们都在里面。我是看您几位爷商量要紧事哩,没敢打搅。要不,我把他们给您领出来,让您再赏他们几个大嘴巴子?”
  胡英手一摆:“么子大嘴巴,我是怕他们饿坏喽。你去把那菜热一下,让他们吃了。还有,给他们盛上白米饭,管饱。”
  茶博士怔了一下,赶紧回应:“是是是,我啷个就去办。这两个小崽子,可是遇上大贵人吔。”
  胡英见他转去,又喊住了他:“哎呀,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你。”
  茶博士回身说:“公子爷,还有啥子事体么?”
  胡英沉思了一下,低声问:“你方才说我们商量要紧事体,你是不是听到了啥子?”
  茶博士闻言脸色一变,急忙摆手:“我啥子都没得听见。啥子都不知道。你们是爷,商量啥子事体我咋敢偷听嘛。我向天发誓,我啥子都没得听见。要是有半句假话,让我到洞庭湖里喂王八。”
  胡英见他急赤白脸地辩解,就笑着:“我就是随便一问。我们师徒相见,聊几句家常么,也冇得啥子秘密,就是听了,也不打紧。”
  茶博士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也冇得啥子秘密嘛。不过,我确实冇得偷听呦。”
  胡英不再理会,慢慢地踱下楼来。
  不料,刚下楼梯,顶头就看见进来了两个人。那两人正向另一位茶博士打听:请问有一位道士打扮的客人在哪副茶座?
  胡英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忙躲避了。
  四
  祝寿的日子越来越近,胡世倌的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如今儿女满堂,家业兴旺。忧的是两个儿子七月就离京南返,眼看八月中秋,却还没得音信。这一阵子外边谣传长毛军打到了长江边上,连南京都占据了。胡英儿和他的哥哥一路南来,却是必须从南京经过,那些长毛军要“替天行道”,专杀富人,见了“天泉”茶庄的船还不抢了?弄不好连人也给杀了呢。湘北湘西一带日惊夜恐,传说长毛军要杀过来了。一些土匪地痞乘机作乱,商号被抢,茶船遭劫,都是不好的消息。
  为了自保,各县都办起了团练。胡世倌以安化茶商第一把交椅的身份,自然被推举为团总。安福酱园的老板吴仁义为副团总。胡世倌带头捐出了五千两银子,加上其他团练头目的捐款,从四乡八镇纠集了一些无业的游民,破了产的茶农,想发迹的无赖,竟有一两千人众。每日里,吃饱了熏腊肉,喝足了松针茶,就在县城南门外的河滩空地上,走步伐,摆阵势,肩扛红缨枪,手持大刀片,喊杀声直传出三五里地去。别管这帮大爷们能不能上阵杀敌,这股子气势,先就壮了全县有钱人家的胆量,感到兜里的银子总算没有白掏。
  依胡世倌的主意,兵荒马乱的,这祝寿的事情,就不要搞了。可是,几个女儿女婿说啥子也不愿意,非要做起,而且要做大了。胡世倌拗不过,只好随他们折腾操持去了。
  自己到底日思夜想,不得安稳,便每日里踱到码头去查望一番,然后走到河滩里看团丁们操练。
  胡世倌前后一共生了八个女儿,除了老三、老五和老七三个女儿得病夭折之外,其余五个女儿三个已经嫁人。老大胡湘琬嫁给了益阳人彭金麟,茶商出身,现在也正闹啥子团练。湘琬去年就娶了儿媳妇,今年把孙子都抱上了。老二湘瑛,嫁到了常德,女婿王冠银是清军绿营的管带。
  老四湘芸,为人懦弱命苦,十七岁嫁给了沅陵的茶商莫有大,未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婆家嫌她克男人,倒贴了一笔银子把她打发回了娘家。胡世倌无奈,总不能养个老女儿在家,就托人把湘芸改嫁给了洞庭湖的渔户谢舜尧。日子虽过得紧巴巴的,但谢舜尧为人诚实仗义,对湘芸也不嫌弃,夫妻恩爱。
  老六湘莲,今年二十五了,死活不愿嫁人,已经成了胡世倌的心病,却又无奈。湘莲性子火爆,遇火星就着的主儿,家里谁也不敢惹她。针线女红、琴棋书画一概不爱,单单就喜欢个常德丝弦。安化离常德一百多里地,湘莲经常跑去听戏,未出嫁的大姑娘,就住在客栈里,也不怕别人笑话。自家的茶庄就在客栈旁边,她也不去光顾一下。至于二姐湘瑛家,那是连门也不愿登的,她看不上她的二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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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一章(8)
老八湘沅,今年二十岁,文雅贤静,足不出户,爱读书,能诗画。尤其是女红,那一手湘绣,是出神入化,被胡英带到北京送礼,连琉璃厂的铺子都闻名要货。胡英总是劝她随自己到北京或天津去,说那儿有洋人,特喜欢中国的这些土玩艺,要是八姐开个厂子,准定赚钱。湘沅听了,也不答话,只是一笑。湘沅也已经订了亲,是邵阳首富文家的三公子,前年中了举人,单等明年春闱进京会试,若得个三甲之内,就要与他完婚了。
  安化县城规模不大,纵横不过三五条小街,都是青石板铺路。街道两边,多的是一些茶庄铺面。也有不少酒楼客栈,主要是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住宿方便。胡家的产业,占据了县城的整整一条街道。街道的名称,都是用“天泉”而命名的。
  胡家的住宅,在县城的南门内,临水而建,是一座六进六出的大宅院,足有一二百间房屋。前三进是外房,青石砌基,青砖到顶,粉墙青瓦,屋顶上面斗拱飞檐,全是木头合榫铆就,不用一根铁钉。五开间的门面,一溜四根红松原木立柱,柱石是从洞庭东山专门开采的,其状如鼓。门楣上方,一块花梨木的牌匾上三个泥金大字:
  安定堂。
  匾额为安化同乡、时任两江总督的陶澍所题。
  旁边的两根圆柱上,黑底金字写着一副楹联:
  鸟革翚飞期巩固
  竹苞松茂壮观瞻
  楹联的字,却是左宗棠所书。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阴人,二十一岁中举,随后就再也不中。他从小喜欢作对联,在醴陵的渌江书院教书时,陶澍回乡省亲路过此处。知县请左宗棠在陶澍下榻的公馆做了几副门联,其中的一副是:
  春殿语从容,十载家山,印心石在
  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上联讲的是陶澍进京觐见道光皇帝时,问起他家里有一块印心石,就题写了“印心石屋”一块匾额赐与陶澍的事情。下联是写三湘子弟都盼望他归来,无非是巴结奉承的意思,却引起了陶澍的赏识。
  鸦片战争那年,左宗棠正在安化陶澍的家里教其儿子读书。胡世倌慕名把儿子嘉宝与嘉良送到乡下陶澍的老家,陪同读书。当时新宅落成,就请左宗棠题写了几副楹联。
  安定是胡氏的堂号,始祖为帝舜的裔孙胡公满。周武王灭商纣王后,胡公满被封于陈国,即今日河南淮阳。胡公满同时也成为陈姓的始祖。胡氏的郡望属安定郡,西汉元鼎三年所设,郡治在高平,就是眼下甘肃省宁夏府的固原县一带。
  胡世倌很重视家谱的修订,对祖宗有着迷恋般的崇拜。他经常对儿女说:“人不可无源,树不能无根。无源则人无信,无根则树枯死。你们一定要记住自己的根在哪里,从哪里来,如何延续的。你们记下了么?”儿女们齐声回答:“记下了。”胡世倌就满意地捋着胡须,一人奖赏十个麻钱。不过每当此时,胡嘉宝总是默然无语。
  进了大门,穿过前三进院落,后三进才是主房。后院与前院有一道游廊和月亮门相通,里面有一座面积不大的园林。荷花池,菊花圃,假山太湖石,游廊飞云阁。此处园子开始是胡世倌会见朋友的地方,后来成了女儿们的乐园,再后来就是胡嘉宝与胡英读书以及与文朋诗友聚会的佳所。胡世倌反而不常来了。后院朝东的一面,另开有一道大门,平日关闭,只是来了重要客人和官员才打开。
  这两天,前来送礼祝寿的茶行朋友络绎不绝。就连岳阳和长沙的一些官员,也因与胡世倌以及女婿们的交情,派人专程前来贺寿。天泉茶庄一年缴纳的厘金,就占安化全县财政收入的一大半,所以安化县知县鲍余年早早地就亲自来到胡家大院,见了胡世倌就问:“世公,祝寿之事,还有什么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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