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轮新月刚刚升上了东边的天空,朦胧的月色给黑夜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冰峰依旧肃穆静立,一言不发地看着这混乱的世界。草丛里有虫子在鸣叫,周围一片静寂。森林就在他们的右边,那里有老虎和豹子,还有大象与狼。当然也有松鼠和斑鸠。阿洛与阿桂曾随茶园里的印度工人去森林里捡过蘑菇,竟然有像笸罗似的大蘑菇。
歇息了一会儿,两个人重新上路,一边走一边想主意。要是让少爷知道了此事,还不知道要如何惩罚他们呢。英国人又会怎样对待他们呢?他们不知道。
阿桂说:“是我揍的那个家伙,要是他们找麻烦,我去对付他们。”
阿洛说:“是我先撞的那家伙,他才打我的。与你没关系,要坐牢也由我去好了。”
阿桂坚持说:“你又不是故意的,他凭么子要打人?是米兰达拉的你,你才撞他的。”
“记住喽,不准提米兰达。”阿洛嘱咐。
“为啥子?”
“米兰达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是说出她,好像我们要推脱唦。男子汉大丈夫,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连累别人。更要记住我们是中国人,不能英国人看我们的笑话。”
“要得。”阿桂附和着说。
正走着,阿桂哎呀一声,弯下了腰去,在脚上摸着什么。
阿洛急忙问:“咋个回事?”
阿桂嘴里吸溜着说:“好像脚底板扎了根刺。”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呀,我的鞋子没得喽。”
阿洛说:“到哪里去了嘛?”
阿桂丧气地说:“我哪里晓得呦。我要回去找一找。”
阿洛着急地说:“算喽,这黑天瞎地的,到哪里去找?万一英国人追来,咋个办?”
阿桂说:“这双鞋子是楚儿刚刚做起的,我才穿了一次,就给弄丢喽。回去她要生气咋个办?”
“又不是你故意丢掉的,回去讲明白就是喽。明天一早再来找也不迟嘛。”
两个人在那里争执不已,阿桂回头走了好远,要去找鞋子。
阿洛突然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响,接着就见拐弯处火把明亮,分明是英国人追了上来。他急忙冲阿桂喊:“阿桂,快跑,英国人来啦!”说完,拔脚就往路边的草丛里跑去。
阿桂抬头一望,惊呆了,竟站在那里不动。
阿洛趴到草丛后,回身一看,阿桂没有跟上来。他伸头望去,见阿桂站在路上发呆。来不及多想,他腾身而起,几个起落,已到了阿桂身边。他把阿桂往路边一推,急喊一声:“快趴下!”自己返身朝茶园方向没命地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张手扬臂,大呼小叫。
龙骑兵追了一阵,未见###少年,有人就提议回去。领头的说:“他们跑不远,再追一阵看看。”果然,刚刚追过拐弯处,就见那个中国男孩在前面奔跑。大家来了精神,一阵欢呼,策马追了上来。
阿洛虽然腿脚灵便,但人行哪有马快。没有跑出一箭之地,就被龙骑兵追上。他们把阿洛团团围住,有个龙骑兵用马鞭子朝阿洛狠狠地抽了一鞭,被阿洛躲过了。这一下激起了龙骑兵们的兴趣,他们围着阿洛玩起了游戏。
阿桂被阿洛推倒在草丛里,躲过了一劫。他听到不远处龙骑兵们的狂笑,心里急得要站起来去救阿洛。但不知为什么,他却爬不起来。
龙骑兵围着阿洛逗弄了一阵,直到把阿洛累得脚步打晃,才把他捉了。一个龙骑兵用绳子把阿洛绑了,另一头拴在马鞍上,一声唿哨,马飞跑起来。阿洛怕被拖死,只有吸进一口气,提起双脚,踉踉跄跄地跟在马后面跑着。
一霎时,龙骑兵消失了,火把也没有了。一切复归于平静,月色依旧朦胧。
阿桂仿佛睡了一觉,他从草丛里爬了起来,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过了好大一会儿,一声狗叫,才使他清醒了。阿洛被抓走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未敢动。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关健的时候会胆怯,就是刚才在红茶馆里,还是他把那个英国大个子打趴下的。怎么竟会在阿洛被抓的时候成了孬种?他抓破脑壳,也想不明白。
阿桂就这样一路想着,回到了茶园。
楚儿尚未睡觉,在等着他们。虽然年龄比他们小,但楚儿就像一个母亲或者姐姐一样,每次他们去镇上,都要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他们。茶园里的十几个中国人,大都是年轻人。他们的衣服脏了,是楚儿帮着洗。烂了,是楚儿帮着缝补。大伙儿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在异国他乡,胡英就是他们的灵魂,楚儿就是他们温暖。
《菊花醉》第八章(11)
当阿桂赤着一只脚,满脸草叶,浑身汗水地走进来,把楚儿吓了一跳。一着急,针就把手扎出了血。她问道:“出了啥子事?阿洛哥呢?”
阿桂不吭声,抱着头蹲在了门边,哭了。
楚儿走到他的跟前,用没纳完的鞋底拍打着阿桂的脑壳:“你是个哑巴?阿洛到哪里去了?你说话呀?”
阿桂这才抹了一把眼泪:“被英国人逮去了。”
楚儿问:“为啥子?他们为啥子抓人?”
阿桂就把原因说了。
楚儿一听就急了,连声骂道:“阿桂,都是你作死!是你喊阿洛到镇上去的吧?又是你先动手打的人把祸惹下的吧?可你倒藏了起来,让阿洛去为你顶罪!”
阿桂辩解道:“不是我先动的手。是那个英国人先打的阿洛,我是要帮阿洛才动手的。”
楚儿:“那你也不该自己藏起来,把阿洛弄丢喽。”
阿桂:“是阿洛把我推倒的。我也没弄明白,他就被抓走了唦。我又不是怕死。”
楚儿一撇嘴,讥笑道:“我又没说你怕死?就是你自己往回跑,倒让阿洛去顶罪。”
阿桂生气了:“哪个让他顶罪了?我去镇上,找英国人把他换回来好喽。”说着,就要出门下楼。
楚儿一把把他拉回来:“你又不是个傻子,咋个净做蠢事?你去了英国人就会放阿洛么?他们正等着抓你哩。”
阿桂问:“那你说咋个办?”
楚儿想了一会儿,收起鞋底:“少爷不在家,那些个中国人又胆小怕事。只有去找麦先生,他是英国人,或许能想出办法救阿洛。”
两个人出了门下楼,找到了麦金农,把事情经过向他讲了一遍,最后求他去镇上向龙骑兵讲情,把阿洛找回来。
麦金农听说此事,也吃了一惊。他虽然与镇上驻扎的龙骑兵们不大来往,但他们的连队长也就是那个被阿桂揍了的上尉,曾经请他喝过下午茶。其实上尉还是想在他这儿弄点真正的好红茶。
麦金农知道这些龙骑兵都是皇家部队的骄子,一向感觉良好,把殖民地的人民看作奴隶。尤其是对中国人,更是轻蔑污辱,从来也没正眼看过。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不知如何处理,实际上他的心里也并没有把此事看得多么重。除去胡英,他为了向他学习茶叶的种植和制作方法,不得不尊重之外。对其他的中国人,包括胡英喜爱的几个少年,他也具有轻视心理。
而且,他现在也顾不上管这事了,因为他的菲丽丝与雪莉就要到阿萨姆来了。他已经安排好了马车,明天一早就要到加尔各答去接她们。菲丽丝在信上说,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这次要把她们的孩子生在阿萨姆。麦金农高兴坏了,已经四十多了,才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孩子,说到底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自从几年前与菲丽丝结了婚,直到去年才回了一趟伦敦,主要是去出席皇家学会为他举行的颁奖仪式。皇家学会鉴于他在研究红茶与绿茶的关系方面所做的杰出贡献,重新接受他为会员,并且颁发了一张奖状与一笔奖金。伦敦园艺会也重新选举他为负责人。
一连串的好事,使他风光无限。他在朱瑞巷的客厅里再一次接受了《泰晤士报》记者的专访,谈了他远东尤其是中国之行的见闻。当然,对于他去中国所执行的任务对记者是只字未谈。家乡《约克郡邮报》称他为英国的民族英雄,因为他终于使英国人明白了红茶就是由绿茶变成的。这个朴素的真理竟然让民族英雄遭受了几年不公正的待遇与攻击。这家报纸甚至于提议:每一个喝下午红茶的英国人,都应该从每一杯茶叶费里捐献出一个便士,来为伟大的麦金农博士在伦敦大学塑一尊铜像,以表彰为科学而献身的精神。
有没有人响应这个提议,麦金农不清楚,因为他很快就返回了阿萨姆。但看来他此次回家的最大收获,还是菲丽丝肚子里的种子,不但生了根,还发了芽,就要破肚而出,茁壮成长了。
麦金农对焦头烂额的楚儿与阿桂说:“亲爱的朋友,你们说得我都明白了。可是,现在是深夜,难道你们要我不睡觉,去镇子上吗?”
楚儿说:“求求你了,麦先生。阿洛被他们抓去,肯定要挨打的。少爷不在,只有你能够救他。”
阿桂跪下了,把头碰在地上,磕得“砰砰”响,哭着说:“求你快去救救阿洛。只要你答应,要我做啥子都行。”
麦金农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好吧好吧,你们先回吧。我马上喊车夫备车,去镇子上找上尉。”
楚儿和阿桂破涕为笑,一人给麦金农磕了一个头,满意地回去了。
麦金农看见他们消失在黑暗中,就摇了摇头,把门关上,睡觉去了。
《菊花醉》第九章(1)
一
胡英回到阿萨姆时,已经是事件发生的第五天了。
楚儿一听见他的马车响,就从楼里飞奔出来,扑到他的怀里痛哭。胡英措手不及,差一点倒在车下,又不能生硬地推开,就用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地说:“好了,好了。出了啥子事?是不是阿洛他们让你受委屈喽?”
几年来,胡英穿梭于印度各地,与各国的茶叶商打交道,使他的变化很大。首先是外形上,他的辫子剪掉了。脸色被热带的阳光晒成了黑色,嘴唇上方也学着英国人留起了短髭,头发开始还是齐耳长的,后来也就剃短了,每日里用梳子梳成偏分,发油抹一抹,纹丝不乱地贴在脑壳上,十分精神。他是一个喜欢新鲜玩艺儿的年轻人,中国的长袍马褂是不穿了,也不好买。他特别托邮轮上的朋友在伦敦为他购买了几套服装,从夏服到冬装,应有尽有。
第一次穿起花呢洋服,系上那条绣花领带,脚上一双新皮鞋,胡英都不认识自己了。镜子里现出的是一个地道的英国绅士。
楚儿伺候他穿起以后,也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眼里涌出了泪花,喃喃地道:“少爷,你穿这一身衣裳回家,就没人认得出你喽。”
胡英正在自我欣赏,听得楚儿如此说,忽然觉得很丧气,没有心情了。他把衣扣解开,领带扯了下来,扔在床上说:“我是中国人,穿啥子鬼子装呦。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们的合同今年就要期满了,却又哪儿有乡可回?”
说着,坐在椅子上伤感起来。
楚儿走过去,把领带捡起了,重又与他打上,款款地说:“少爷,不能回就不回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胡英像一个顺从的孩子,听任她摆布,嘴里却叹道:“话是如此说,但梁园虽好,终不是久恋之家呀。我一家的冤屈,至今却连仇人也不知道。为臣民而不忠,为人子而不孝,我……我该如何办才好?”
楚儿无言,默默地靠近了他,怯怯地伸出手,在他那乌黑的头发上摩挲着。
胡英握住了楚儿的手,轻声地说:“楚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个好女娃儿。可是,我……我真的无法对你允诺啥子。”
楚儿的泪水滴在了胡英的手上,她颤声道:“少爷,你不用再说了。我清楚,我啥子都清楚。你是放不下花小姐,你是个重情义的男人。我从小命苦,能够遇见你,就满足了。现在又跟着你到了印度,也没有受罪,多少女孩子修八辈子未必有这样的福分。只要能跟着你,伺候你,我就知足,就高兴。哪怕你穷得讨饭吃,我也不让你叫门。你只要帮我打狗就是了。”
胡英被他说得动了情,悲喜交加,也流下泪来。他把楚儿搂在了怀里,用手为她擦拭了泪水,笑着说:“你这个娃儿,好狠的心哪。让我去被狗咬,你倒去做好人?”
楚儿被他搂住,嗅着他那男人的气味,身心都瘫软了。听他如此说,也破涕为笑:“那就让你去讨饭,我去打狗好了。”
胡英松开了她,为她整了整弄乱的头发,说:“为啥子总说要饭?这一辈子活着,我不会让你要饭的。不过,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呀?等闲下来,我给你找个小女婿好不好?阿洛咋样?”
楚儿羞得满面通红,一扭身,装出生气的样子:“我不要。要找你自己去找。你要是硬塞给我,那我就把他杀了,然后自己去死。”
胡英见她说得吓人,不敢再说下去,就道:“好吧,不找就不找,让你做个老丫头。看你着不着急。”
楚儿撅着嘴:“我不管。反正只要看着你,我就不着急。”
眼下胡英见楚儿哭得厉害,不知出了啥子事情,连声急问。
楚儿这才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并特别把麦金农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不是个好人。本来答应她和阿桂去镇上说情的,却骗了他们。
胡英奇怪地问:“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他,他咋没有跟我提起此事?”
楚儿骂:“他急急忙忙地要去接他的啥子鬼老婆,哪里还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他脑壳秃顶疤拉的,能讨啥子好堂客?说不定掉在海里淹死喽。”
胡英喝道:“不许胡说!楚儿,你给我记住喽,做人不兴这个样子的。这种话,是小人才说得出的。”
楚儿本来还想还嘴,但见胡英脸色铁青,知道他是真生气了,就小声地说:“晓得喽。”
胡英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软了,放缓了语气:“麦先生这样子做,必是有他的道理。等他回来,我再找他问个明白好了。以后再不准说这样子诅咒人的话,好不好?”
楚儿:“要得。”
胡英让楚儿把阿桂找来,要问他清楚。
阿桂早就听见了胡英的声音,因为害怕,躲在楼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