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喝骂声从院门前的大路上传过来,把老兵吓了一跳。他丢下酒葫芦,朝院门外看去,见是一队囚犯。这些犯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的还赤了脚,被锁了双手,让绳索串连了。长长的一排,约有一二百人,顶着烈日,自南向北走过来。
队伍两边,跟着几十个穿着绿营军衣的清兵。头上戴着芦苇编成的凉帽,也是清军的帽式,腰里都挂了一口弯刀。手中持着一根皮条或是红柳枝,不停地抽打着那些栽倒在地的囚徒。有的清兵实在受不了烤晒,又不敢脱衣服,就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了囚徒身上。
一个清兵走进了院子,老兵认出这是一个管带级的军官。他条件反射般地从土台子前站立起来,以当兵的标准姿态迎接着长官。
管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傲慢地问:“老汉,这院里就你一个人么?”
老兵仍站立着回答:“回军门,院里就卑职一个,并没有闲杂人等。”
管带又惊奇地扫了他一眼,问:“你当过兵?”
老兵回道:“当过三十年。”
管带闻听,立即肃然起敬,改换了口气问道:“你这里不是官府的驿站吧?怎么没有看到标记?”
老兵换了一个站立姿式,让那条老寒腿稍为歇息着,说:“这不是官府开的。是一个客商为运货设的,也接待一些过往的客人。”
“那我们就在这儿临时歇歇脚。你有吃的吗?给弟兄们弄点。这鬼天气太热了。”管带说。
老兵不想与官军打交道,知道他们吃了不会付银子的。就说:“吃的没有了,开水却是才烧好的。”说了,赶紧为管带准备凳子,又进屋去拿茶碗。
管带朝大路上喊了一声,押解的清兵倒如同囚犯得到了大赦,争先恐后地拥进了院子,却把囚徒放在了身后。
等老兵从屋里拿了一摞粗瓷碗出来,管带问他:“老汉,从这儿到腰站子还有多远?”
老兵看了一眼陆续走进院子里的囚徒,小心地说:“到腰站子还有十里路。”
进来的清兵来到草棚下,把帽子摘了,衣服也解开了扣子,敞开了胸膛,就地坐了。
老兵急忙把茶碗摆开,茶叶是投到了铁壶里的,绕着土台子一一斟满。后面的尚未斟到,前面的早已喝完。一连倒了三圈,铁壶眼见得空了,才稍许抑止了清兵们的干渴。
清兵刚一停止喝水,土台子上的面饼与烤羊肉就不见了。
那些囚徒在院子里,也已站立不住,就倒在烈日下和碎石上,嘴唇都干裂得起了大口子,朝外渗出血来。有的人脚已磨得稀烂,也是血迹斑斑,把石子都染红了。
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草棚,心里一定是渴望到荫凉处歇缓一刻的。老兵见他们的惨象,心里不忍,要拎起另一只铁壶去为他们倒点水。刚要迈步,被身后的管带喝住。
老兵回过身来,眼睛里像是在说:“他们也是人,喝点水也不行么?”
管带看出了他的意思,说:“他们是该死的流放犯,没死在路上已经算他们命大。”
这时,囚犯中一个人用微弱的声音哀求道:“给我一口水喝,我要渴死喽。”
老兵听了这声音,精神一震,这分明是他熟悉的家乡口音。这种声音近十年没有听到了,可他一听就能辨得出来。他不顾清兵的喝斥,竟朝那个囚犯走去。
清兵还未反应过来,老兵已经来到那个囚犯跟前,来不及用碗,直接把大铁壶的水嘴对准了他那满是裂口的嘴唇。
囚犯的头发把脸遮盖了半边,灰尘把面孔全掩住了,只露出一嘴的牙齿是泛白的,完全看不出年龄大小。
囚犯顾不得道谢,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扶了铁壶,就像牯牛一般饮将起来。旁边的囚徒也拥挤过来,争着要去喝水,院内顿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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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九章(18)
草棚下的清兵急忙跑过来,挥舞着鞭子,一阵抽打。那些囚犯却死活不肯放下铁壶,最后几个清兵把抱着铁壶的那个囚徒双手按定了,又脱下鞋子猛掌他的嘴。直到把嘴巴抽得稀烂,囚徒昏死过去,才把铁壶扔得老远。
管带大发雷霆,骂道:“你这个老骚胡,把你日能的不行行哩。你难道还想劫持囚犯不成?把他给我绑起来。”
几个清兵上去把老兵的双臂拧反过来,疼得老兵呲牙咧嘴,叫唤起来。
管带回到了草棚下,命令士兵:“把老汉放开,让他给我们做饭。吃完了好赶路。把他日能的,这一趟苦差事总算要完了。”
老兵抚着被拧疼了的双臂,说:“我这儿又不是驿站。好心为你们冲茶,你们却把我当作了坏人。天下还有得理讲么?”
管带说:“坏人的额头上又没有刻着字?这荒郊野外,你一个人敢在这儿开店,怎知你不是坏人?万一你在茶中施了蒙汗药,把我们都麻翻了,我们又到哪说理去?”
老兵气愤地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搭了许多东西,倒成了坏人。要是茶里有蒙汗药,你们早就成死狗了,还能这样站着说话?我听他说的是家乡话,才给他一口水喝。”
管带“咦”了一声,问:“他真的是你老乡?”
老兵用湖南话说道:“我干么子要骗你?”
管带笑了,说:“这倒有趣。老汉,我就看在你的茶水面上,让你与他再说几句话。”他让两个清兵把那个囚犯弄到草棚下来。
那个囚犯一到了荫凉地,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脸来说了一句:“老倌,多谢你的大德。”
老兵悲喜交加,问道:“你可是湖南安化县人?”
囚犯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咋个晓得的?”
老兵颤声道:“我也是安化人。”
囚犯更惊诧了,提高了嗓门说:“你也是安化的?”
老兵说:“我是安化马路口的。你也离那儿不远吧?”
“我就是马路口的。”
“啥子?你就是马路口的?你姓啥子?叫啥子?你爹叫么子?”
囚犯说:“我姓雷,叫阿牛。我爹早就当兵去喽,我都没见得唦。”
老兵听了,如雷击顶。他晃动了一下身子,稳住了神,问:“那你知道你爹叫么子名唦?”
阿牛仰起头来,朝天上看了半晌,说:“好像叫个啥子罗。对头,叫个雷罗汉。”
老兵听完,忽然放声大哭。他一把将阿牛抱住,喊道:“我的牛伢子,我就是你的老倌唦。”
。。
《菊花醉》第十章(1)
一
乌鲁木齐八月的早晨,凉爽而又清新。
太阳尚未从东面的博格达峰升起,但天空中已经由曙青转为胭红,继而像被水洇湿了似的,一点点在扩大,在变淡。天色犹如在水中煮动的蛋黄,不停地变幻着,色调越来越暖,越来越暖,直到明亮得有点晃眼。在色调就要成熟时,一抹金黄的圆显露出来,天青色的云纹变成了烘托,好像沸腾了的水,在孕育,在跳跃,在闪烁。
瞬间,金黄长大了。一个浑沌的圆球,腾出了天色的水面,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水淋淋地跃然而出,划破了边城的黎明。
乌鲁木齐老城的一条主要街道上,有几个步履蹒跚的老兵,在摘灭街边气死风灯的烛火和用扫帚打扫街道。说是街道,实际上是“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土路。
这些清洁工,都是一些年老力衰又无家可归的兵勇。他们戍边多年,连个婆姨也没讨下,又无钱财回乡,只好流落在乌鲁木齐乞讨为生。
半年前,新调任的乌鲁木齐都统欧阳春霆从街上过,看见这些人穿着破烂的军衣,沿街叫喊,就命手下亲兵去探问了清楚。回衙后,欧阳春霆下令,把所有流落在乌鲁木齐的老兵招集起来,到都统衙门,管了一顿拉条子。然后分别情况,大部分人被安置到了昌吉三屯河与南山白杨河的军马场去放牧。剩下些老弱病残,就在都统衙门供养着,都给找了些扫街、摘挂路灯的轻活。
乌鲁木齐,曾被乾隆皇帝钦赐“迪化”。清初时,新疆的重点防卫是在边防一线,军政大权都归伊犁将军所有。南疆另设喀什噶尔参赞大臣,东疆设立哈密参赞大臣,与外蒙乌里雅苏台一线相连。乌鲁木齐只是联系天山南北两路要冲的中转站。后来,随着俄国人与英国人对中亚与帕米尔的不断蚕食,新疆的重心逐渐东移,乌鲁木齐越来越成为全疆实际的军政中心。
清末时期,乌鲁木齐城系满汉两城合并展开建筑而成,周遭长十一里五分二厘,辟有七门。东门曰承曦门,西门曰庆丰门,南门曰肇阜门,北门曰憬惠门。
东门偏南另有新东门,名叫惠孚;南门东边有新南门,名叫丽阳;西门偏北有新西门,名叫徕远。城厢两边有居民两三千户,数万人口。
城内以东大街、藩后街、南大街、南关等处为商业旺地。南关多是维吾尔商人,南大街全为山西商号,藩后街则是天津人占据,东大街为众帮杂处。
出明德街南门,就是皇城巷,一直到三甬碑,是洋行街。此处洋行集中,多是俄商开的。其实许多俄籍商人,并非是真正的俄罗斯人,而多为俄籍的塔塔尔人、乌兹别克人。与城内中国商人开的铺子相比,洋行不但规模大,而且货也齐全。
其时,新疆只有乌鲁木齐实行郡县制,设立了镇迪道,归陕甘总督管辖。因茶引改为茶票,东南协饷不至,汇兑亦不通畅,现金缺乏,购买力下降,许多商家原来兑购的卢布,损失惨重,贩运无力,茶引废置无人去领。这就给俄国洋行提供了机会,一时间,俄国茶商的茶叶充斥新疆茶市,对内地茶商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洋行街的店面开门较早,太阳尚未露面,店员已开始打着哈欠下门板了。洋行街的街道,也比城内的街道又宽又平,街面压得结实。每天早晨,都会有人来这儿压走马。
所谓走马,是经过调教不走自然步的马匹。一般来说,马匹多是走自然步的,自然步是指左右蹄同时抬起落地。
而真正的战马或者代步的走马,必须使马蹄在行进或小跑时,左边两蹄同时抬起而又同时落下,接着右边两蹄同时抬起而同时落下。这样的马四蹄交换着奔驰,骑手会感觉舒适,长途骑坐而不感到太过疲劳。新疆地处塞外,路途遥远,出门必以马代步。因此,拥有一匹经过调教的好走马,尤其是军人与达官富商所向往的。
在上层社会的圈子里,倘若谁得到了一匹毛色鲜亮、性烈如火、矫捷健壮又调教得好的良马,很快就会传开并被羡慕,一匹好走马的价格要几两甚至几十两黄金才能买到。
好马还须好鞍配,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含糊的。不但马鞍鞯上勒金镶玉,或是上等皮套的洋式打扮,或是金丝绒蒙面的旧式装备,就连马的胸前与头顶,也缀有大团的红缨。项下,多是一串铜铃,走动起来叮咚作响,悦耳动人。
欧阳春霆新近得了一匹好马,是伊犁将军送与他的。那马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通体都是紫红色。这种马,以前被称为天马,又叫“枣骝”或称“赤兔”,为古大宛马与伊犁马的杂交后代。此马性子特别暴躁,但四蹄劲健,削竹耳,河马臀,奔跑起来,追风赛电,堪称“塞上飞”。元代欧阳玄曾经有诗赞曰:
天子仁圣万国归,
天马来自西方西。
元云被身两玉蹄,
高逾五尺修倍之。
七渡海洋身若飞,
海若左右云霆随。
天子晓御慈仁殿,
西风忽来天马现。
龙首凤臆目飞电,
不用汉兵二十万。
有德自归四海羡,
天马来时庆升平。
天子仁寿万国清,
臣愿作诗万国听。
欧阳春霆对这匹马喜爱不已,每日里亲自骑了,要到洋行街面来压一压,与马交流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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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章(2)
洋行街上,已经有十几匹好马在走。马上的人,都是驻扎在乌鲁木齐各营里的军官,也有几个本城的巨商。大家见了,抱拳一揖,并不说话,顾自压马。
欧阳春霆从明德街一过来,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尽管这马已经在此街露面了一些日子,但还是让骑手们羡慕不已。
大家等欧阳春霆来到近前,齐声问安,欧阳春霆也在马上回礼。他是一个讲礼仪的人,虽然官越做越大,甚至于连过去严格禁止汉人担任的乌鲁木齐都统这样的官职,都破格落到了他的头上,却从不愿意在下属面前摆架子。
欧阳春霆压了一会儿马,正要回衙用早点,忽然间见一匹马狂奔过来。马身上的骑手已经被颠歪在一边,一只脚插在马蹬里,另一只脚在地上耷拉着。他死死地抓住马鞍上的前护,才未被烈马摔下来,但看情势却也危机万分。
大家一阵乱嚷,惊动了欧阳春霆。他抬头一看,那马就冲到了面前,一闪而过。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口,欧阳春霆已腾身跃起,抓住了奔马的马尾,两手一加力,乘势而上,就到了马身上。左手一提,把那人放在了马鞍上横着。右手同时挽住了马缰,单臂较力,生生地把狂奔中的马头拉得转了回来,前蹄腾空而起,几乎直立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均是一气呵成,并无迟滞、犹豫、生硬、做作,好似行云流水。虽是惊险吓人,在欧阳春霆使来,犹如巧女绣花,牧人圈马,毫不用力的模样。
压马的众人与开店门的伙计都看得呆了。许久,见欧阳春霆把那名骑手从马上放下来,自己也跳下了马,才回过了神,不由得都纷纷喝彩恭维起来。
那名骑手早已吓得晕了,被放下了地,站立不住,竟自仰面朝天,摔了个黑狗晒蛋。欧阳春霆见他如此狼狈,却身穿军官服饰,有点面生,顾不得发笑,问道:“阁下怎么称呼?是哪个营的?”
那人歇缓了一阵,才从地上爬起,单腿打躬行了一个军礼,回答道:“禀军门大人,阿拉姓陈,单名一个传字。原来在淮军中任管带的■,这次报名来新疆支边,提了个副将。说是到喀什么地方的绿营里任职的。”
原来,此人正是在舒城偷走麦金农银票的那个陈传。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可没想到,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