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人正是在舒城偷走麦金农银票的那个陈传。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可没想到,横财不是谁想发就发的。他还没有走到长江边上,就碰到了一群溃败的清兵,不但把他的银票、英镑尽数搜去,还揍了他几个耳光。陈传的发财行为正与戏台上的演员相似,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通荣华富贵,锣鼓一停,戏衣一脱,还是下九流的奴才。
他哆哆嗦嗦地正往前走,正好大队的清军迎面拥来,把他裹挟到了营地。统兵的提督正是淮军的大将刘铭传,整顿队伍时,发现了陈传,就命他参军入伍,成了亲兵。混了几年,因为没有军功,迟迟不得提升,饷银比小他十几岁的新兵还低。
刘铭传是一个重才爱将的将军,对陈传听见枪响就尿裤子的毛病很看不起,把他发配到辎重营养马。又考虑到他跟了自己几年,鞍前马后的也很辛苦,就委了个马■头,做起了弼马温,但没有上报授衔。这次新疆补员,一般人不肯去,有能耐的又不想放,就把陈传想到了。临走时,刘铭传还算慷慨:淮军出去的,咋着也不能让人小看了。直接就提了副将,一下子连升了五六级。
陈传养了几年马,骑术没有一点长进,却有了一个特殊的癖好,就是喜欢好马。来到乌鲁木齐两个月,他发现这儿良马如云,一路上受的苦楚全跑光了。
欧阳春霆见他连自己到哪儿任职都说不清楚,心里不由得有气。他自己的辖区也同样遇到了这样的援疆将军,用伊犁将军奕山的话说,就是“劝君多喝几瓶酒,西出阳关无好人。”新疆正处多事之秋,外有英、俄列强环伺,内有各地民众造反,加上官贪吏坏,各营欠饷,武备不整,兵无斗志。眼看着就要叛乱大作,祸起萧墙了,皇上却派来了一批废物、饭桶。他们进疆的目的,不是为了升官,就是要发横财。既要升官发财,还能不吮吸百姓的血汗?
他的脸色拉了下来,口气严厉地:“你连要赴任的地方都不知道,又如何当好这个官呢?你的期限还有多少天?”
陈传见这位魁伟的同僚救了自己,本来要谢谢的。谁知他一变脸,却教训起来,心里不怎么受用,脸上却不敢表露,只得回答:“实在是新疆的地名太拗口,蛮难记的■,阿拉才想不起来。不过卑职的委任卷上有的,阿拉等一会给你拿来瞧瞧好■。”
欧阳春霆听不惯这个人说话的腔调,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也不用给我拿来。我只问你,你赴任的期限还有多少天?”
陈传挠挠头皮:“这个阿拉也是记不清的■。阿拉现在回去拿来委任卷好■。”
“算啦,你就说你路上走了多少天?来乌鲁木齐多少天了吧?”
“喔呦,阿拉走路上蛮辛苦的。吃了老多苦头的。走了多少天?阿拉也勿晓得了。哎,对了,阿拉是过完春节第十二天走的。阿拉小娘子非要让我第二天再走,这个阿拉记得蛮清楚的。阿拉说第二天就是过了春节第十三天■,那阿拉不成了十三点了?到乌鲁齐多少天了?噢,阿拉想起来了,是五十八天。昨晚阿拉还对‘天山春’妓院里的那个小囡讲起的,五十八,我要发,老吉利的■。喔呦,你们这个地方蛮奇怪的,白相妓院里的小囡,硬说叫‘嫖风’,老难听的■。”
《菊花醉》第十章(3)
欧阳春霆尚未等他说完,脸色大变,对随从的亲兵喝道:“摘他的顶子,脱他的马褂,带到衙门等候发落。”说完,翻身上马,一溜烟地走了。
陈传被几个亲兵上前放翻了,顶戴摘了,马褂脱了。没有绳索捆绑,就向洋行的店员借了一条,五马趱蹄捆结实了,像一团粽子,拎抬着就向都统衙门走来。
陈传被捆得疼痛,嘴里大嚷:“他是谁?他怎么敢捆绑阿拉?阿拉不归他管的。你们要拎拎清楚,阿拉是哪一个?阿拉是给刘铭传刘军门喂过马的,是皇上特旨提拔的,是三品的武官。阿拉是来新疆帮你们的。你们要这个样子对待阿拉,小心你们会吃不消的■。”
一个亲兵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骂道:“老子在静安寺旁边长大,从来就没听过你这样的上海话。欺负新疆人没见过世面?跑到这儿耍洋气来了!你问他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乌鲁木齐都统欧阳军门。”
另一个亲兵也说:“你说给刘铭传喂过马?欧阳都统还救过曾大帅的命呢。”
揍他的亲兵说:“你路上走了六个月,已经超期了,还不赶快从吐鲁番直接赴任,反而拐弯到乌鲁木齐来嫖风,还他娘的什么‘白相’。你违了期限,贻误军机,那就是死罪。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你就等着挨刀吧,小赤佬。”
陈传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心中害怕起来。但嘴上仍旧硬着:“就是我违了期限,也有喀、喀什么长官来管我,轮不到乌鲁木齐的都统来杀。”
亲兵们都大笑起来:“这样的蠢货,不知是怎样被朝廷重用的。告诉你,皇上的圣旨早就到了,专门吩咐对你这样的家伙进行查验。乌鲁木齐就由咱们军门负责。你这一次是兔子钻到鹰眼里,逃不脱的了。”
二
古丝路上的历史名城喀什噶尔,简称喀什,突厥语意为“绿色的琉璃瓦屋”或“玉市”,是古代西域最为著名的“城郭之邦”。西汉时,称疏勒,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
喀什噶尔位于帕米尔高原脚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缘,三面临山。《回疆志》记载:喀什噶尔三山连岗叠嶂,绵延不断。三山之间,是宽广平坦的绿洲,气候温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草牧饶衍,稼穑殷盛,华果繁多。
自张骞通使西域,中西方贸易、文化交流兴起,喀什便成为丝绸之路上最活跃的一个商业中枢。一千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葱岭之东商业都会的地位。以喀什为中心,南达印度,西通中亚、欧洲,东与丝绸之道的南路和北路相连接,是几条商道的汇合处与中转站。《西域见闻录》里说:“列市长十里,货如云屯,人如蜂聚,奇珍异宝,往往有之,牲畜、果品不可枚举。”来自各国的行商坐贾,或集散货物,或就地交易,巴扎上人声鼎沸,万头攒动,盛况空前。
奔波在古丝路上的诸国使臣、商旅,结队而行,规模庞大;驼铃声声,胡茄弄鸣。东来的,翻越重重雪山冰峰;西去的,跋涉茫茫翰海戈壁。正当人困马乏之时,喀什噶尔已遥遥在望。长洲王芑孙曾有诗云:
百十名城俨画区,
就中疏勒有遗都。
东趋乌什如瓴建,
松塔崎岖亦坦途。
疏勒镇为安西四镇之一,自来是中国中央政府的关切之地。汉时班超在此建立西域都护府,至今遗有“盘橐城”。唐朝设置疏勒都督府,领十五州。五代时,由漠北西迁的一支回鹘,以八拉沙衮和疏勒为中心,在帕米尔高原东西建立了一个地方性政权,叫作喀拉汗王朝。大汗驻地,就是东都喀什,并由此改信佛教为###教。喀什噶尔也从此成为新疆###教的中心,涂上了一层浓厚的宗教色彩。
元明时期,疏勒的称谓被喀什噶尔所代替,数百年来,城市几经迁移。至乾隆二十四年,年羹尧带领清军平定喀什噶尔的大小和卓叛乱时,喀什噶尔仅有土城一座,周围三里七分,东西两门。城内房屋稠密,街衢纵横,错乱无章。
道光八年,喀什阿奇木伯克伊萨克捐面粉五十万斤,扩建喀什城。十六年,继任者早日丁又用了三年的时间,把城南的七里桥至北大桥地区全部规划为城区,将吐曼河的水引入乌拉斯塘。经过这次扩建,喀什噶尔再一次扩大与繁荣了。
胡英来到喀什噶尔时,正是在早日丁扩城三十年后。此时的喀什噶尔,置于一场民族灾难的大风暴来临之前,但商业的繁荣未有丝毫减弱。尤其是英国与其所属的印度商人以及俄罗斯商人、中亚各汗国商人,集中在这里,把欧洲的棉布、颜料、天鹅绒、珍珠、香料等运来,再从新疆贩回黄铜、羊毛、牲畜、生丝、毡毯、土布、玉器等物。仅喀什噶尔一地,就有英、印商业代表一百多人。至于中亚商人,更是达数千余户。
相比起俄国人来,英、印商人的运输成本要高一些。他们或从吉里提出发,经坎巨提,帕米尔到蒲犁(塔什库尔干)再转喀什噶尔;或从拉达克翻越喀喇昆仑山到皮山与叶城,转到喀什噶尔。这中间,翻越喀喇昆仑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马拉人驮,节节转运,时间很长。再加上五个月的大雪封山期,可以往来的贸易时间只有七个月。
但巨额的利润,促使着他们克服千难万险,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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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章(4)
这一点,从胡英在喀什噶尔设立伍斯特洋行,一开始销售阿萨姆红茶就感觉到了。
昨天晚上,胡英因与几个前来拜访的茶商聊天、喝茶到三更时分,起得很迟,差一点儿把赴参赞大臣家宴的事情给耽搁了。
他们住的是喀什噶尔城内北大街的恰萨老街上一处房子。这处房子位置不错,相当宽敞,是典型的维吾尔人的民居。
喀什噶尔的商务,最繁华处为北大街、西大街、艾提尕尔大寺前、布巴扎等地。北关外,是英俄籍商人所设立的洋行,错处杂居,陈肆而贾,就如同内地的租界相似。英俄各设了领事馆,管理洋商事务。
院墙外面,是茂密的杨树,挺拔峭直。院内,有花有草,还有一架葡萄,正是成熟的日子,一伸手就能摘下一串来。居室是土木结构的平顶方形房屋,除顶棚使用少量的木棒以外,四壁都用土坯砌成。房顶上留有天窗,里面由兼作睡房的客室、餐室、后室与储藏室几个小间组成。面向庭院的居室前,设有较深的廊檐。底层廊檐下筑有炕台,上面铺了苇席与毡毯。葡萄与南瓜的青藤就爬在廊檐下搭成的棚架上。
夏季,青枝绿叶的棚架下,就是人们纳凉休憩的场所。二楼的廊道,多作通道。屋顶部四周围为木栏,供休息和晾晒堆放瓜果、粮食与杂物。
室内地面用砖块与木板铺砌了,走在上面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主屋内有一铺大炕,三面靠墙,足足能睡一二十个人。炕上铺设了苇席,上面覆以毛毡和地毯,墙四周也围挂着色彩鲜艳的围布和壁毯。土炕靠墙的一边,堆放着木箱,上面叠放着被褥与枕头。
使胡英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室内没有桌子和柜子,幸好在墙面上开有许多壁龛,有大有小,里面可以盛放东西。屋子中间,砌有火墙,供冬天取暖与做饭用。
胡英自己住了一间。楚儿与米兰达住了一间。阿洛与其余的茶农住在那间大屋里。到喀什噶尔以后,有四五个茶农因思乡心切,要回去。胡英原打算留他们在洋行里做事的,见他们要走,也就不再强留,找参赞大臣为他们办了路引,又送了他们一些盘费。对他们在印度挣的卢比,也按比价在山西票号里为他们兑换了银票,在内地可以提取的。那几个人对胡英把他们带回故土,又如此照顾,感动得大哭一场。胡英一直把他们送到城外,才洒泪而别。
房子地势较高,站在院子里,就能俯视喀什噶尔老城的街道与民居。目光越过城外绿色的农田,可以望见北方天山山脉的一座座雪峰。如果爬上房顶,甚至可以看到慕士塔格山。晚上,还可以听见清军兵营熄灯的铜号与大炮声。
院子外面,就是喧闹的巴扎。洋行新聘的厨师告诉胡英,喀什噶尔老城汇集了不同国家、不同种族、各种各样的人物。这些人从俄国、印度、中国内地、阿富汗、布哈拉、君士坦丁堡等地方来到这儿,经商做买卖。整个白天,喀什噶尔是由各种不同叫卖的声音汇成的海洋。这个瘦削的、留着小胡子的厨师自豪地说:“世界上所有的商品在这儿都能找到。世界上没有的商品在这儿也能找到。”
厨师名叫阿迪力江,是喀什噶尔阿奇木伯克推荐的。阿奇木伯克,是官职名称,像内地的知县、知府一样,也分等级。另外还有郡王和散秩大臣的爵位与职务。阿奇木伯克实际上就是管理喀什噶尔民政事务的最高首长。
阿迪力江是阿奇木伯克在英吉沙乡下的亲戚,见英国人在这儿设立了洋行,为了搞好关系,就把阿迪力江推荐进来。
胡英本来是要找个汉族厨师,但他现在是英国商人胡恩。他不敢暴露真实身份,再加上他在印度生活了几年,心胸远比原来开阔,对各个民族的人都能平等地看待,因此也就愉快地接受了。阿迪力江是个勤快好学的年轻人。他与阿洛和楚儿、米兰达很快就混熟了,成了好朋友。他来喀什噶尔已经几年了,又是伯克的亲戚,人熟地熟,天天闲下来就带着他们到处乱转,逛巴扎。像什么艾提尕清真寺,玉素甫·哈吉·哈斯墓,香妃墓,恰萨街的杂货巴扎,吾斯塘博依的手工艺巴扎,全去了。
每日里回来,楚儿都要兴奋地向胡英说起又吃了什么好吃的。楚儿特别爱吃烤羊肉串、曲曲和帕尔木丁,在街上吃不够,回来还要缠着阿迪力江为她与米兰达做。
胡英笑着对楚儿说:“你如此喜欢维吾尔人的饮食,干脆嫁给维吾尔小伙子算了。”
他是无心说的,不料楚儿恼了,脸色骤变,眼里噙着泪水说:“你是不是烦我啦?恨不得我离开你?”说着,捂脸跑回了房间。
自此,胡英不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了。
胡英起来后,坐在门前的廊檐下,一边吃着焦黄的油囊,喝着喀什噶尔人爱喝的加了奶的砖茶,一边看着阿洛他们正忙碌地准备马车,脑海里却映现出了一个月前沃森特兄弟来到喀什噶尔时的情景。
近一年来,胡英已经基本上在南疆打开了局面,阿萨姆的红茶通过设在各地的分号销路甚广。因为是胡英亲手培育的茶种与传授的制茶方法,所以得到了认可。一磅印度茶叶,在英国的售价是四先令,但在南疆却可以卖到十六先令。就这样的价格,与内地湖南等省的无论茯茶还是砖茶、米心茶价格相比,都是低廉的。这要依赖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