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醉》第十章(10)
菊湘每每听他这样说,就会伤心流泪,但心底里对欧阳春霆的感情也在增加。她觉得自己很幸运,胡英虽然不在了,能与他的师兄天天在一起,好像也与胡英在一起一样。花郁青原来与菊湘有个约定,就是永远也不分开。而且花郁青许诺,将来嫁给胡英之后,要让胡英把菊湘也娶了。两个人不做主仆,要做姐妹,一辈子伺候一个男人。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胡英遭遇暗算,她们的梦想破灭。花郁青嫁给了吴孝增,虽然他曾救过胡英,可无论人品长相,怎么能跟胡英相比?菊湘时常替花郁青惋惜,但自己又流落何处?命运把她送到了欧阳春霆身边,这是一个识字不多却顶天立地的血性男人,对自己、对朋友、对亲人、对国家都极其负责任,目标明确得很。这也是菊湘经过几年的观察后愿意以身相许,为他生儿育女的根本原因。
见欧阳春霆沉思不语,吴孝增笑着说:“大帅,塞外寒苦,饮茶粗俗不堪。我今日亲自为您烹制一道‘安化松针’,让您尝尝家乡茶的味道如何?”
欧阳春霆回过神来,忙挥手制止他说:“吴老板,我是朝廷的命官,吃的是皇粮奉禄。虽然军饷久欠,但却不敢坏了朝廷的法度。你的茶叶是妙品,可惜我无福消受。闻上一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是喝我从内地带来的花茶吧,我喜欢喝这个。”他说着把坛塞盖上,吩咐亲兵仍旧端他的“安化醉篱”来。
吴孝增还想说些什么,见他面色寒冷,不敢坚持。只好自嘲地说道:“如今新疆的协饷久欠,官员与当兵的恨不得把地皮刮下三尺来。大帅如此廉守自律,古今一人唦。我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欧阳春霆见亲兵已把茶砌好端进来,就说:“吴老板,这是内子自己窨制的花茶,为我最喜爱之物。就像新疆哈萨克人说的‘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茶。’我也是一日少不了它呦。”
吴孝增知道他的夫人菊湘是跟自己的老婆长大的,自然会做茶,而且他也常见花郁青弄一些花茶自饮。因为他喜欢喝绿茶,也就不太在意。等他端起茶碗,尝了一口,心里吃了一惊。这茶的味道、口感与在家喝的花茶截然不同。香馥若菊,隐淡似兰。他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茶汤的颜色,见汤色嫩绿中透着明亮。茶叶初绽,犹如一旗一枪;菊花才放,恰似银钩乍展。不由得赞道:“好茶,好茶。大帅,您这茶别说在新疆。就是在大清,也算得绝无仅有。”
欧阳春霆满意地一笑,说:“这个品种,还是我的师弟研创。”
吴孝增殷勤地问:“您的师弟?”
欧阳春霆说:“对了,他也是安化人,与你是同乡的。”
吴孝增只知欧阳春霆的夫人是菊湘,却不知他与胡英是师兄弟。因此问道:“大帅,令师弟贵姓大名?”
欧阳春霆说:“他姓胡,单名一个英字。”
吴孝增听完,嘴里失声喊了一句,心中却只叫得一声苦。真是冤家路窄,他这几年来春风得意,财运亨通,就像多年前那奇和尚所预料的一模一样。不过,夜里睡觉却越来越多地梦见胡英以及那一次大屠杀的场景。每次做梦,都会见到胡英对着他笑,满面是血,模样可怕。惊醒过来,就是一身冷汗,把床单都湿透了。
他本来就怕欧阳都统知道菊湘是他堂客的丫环,现在胡英竟是欧阳的师弟,此事有点大大的不妙。想着,汗就从额头冒了出来。
欧阳春霆听他喊了一声,神色异样,就问:“怎么,你知道他的下落?”
吴孝增连忙遮掩:“下落?啥子下落?胡英我是晓得的,我们是邻居。可他因为造反,早就被朝廷杀喽。”
“你是怎样知道他被杀的?”欧阳春霆对胡英的消息还是急于想了解,见他如此说,问道。
吴孝增说:“我哪里晓得他是哪个杀死的?我也是听说的。不过,他临死前,倒是给我写了一封信的。”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欧阳春霆一听,更着急了,追着问:“你见过他?他写的信呢?是否还在?”
吴孝增见事已至此,不敢再作隐瞒,就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欧阳春霆听了,激动地站起身来,朝吴孝增深深地一拜。这一举动把吴孝增吓坏了,他赶紧站起还礼。
欧阳春霆落下一滴英雄泪来:“我一向听夫人说知此事,只是无缘与你相见。原来你已到了新疆,这真是好心有好报。老天爷让咱们相见,我是代师弟敬你一礼。”
吴孝增手忙脚乱,脸色红胀,不知道说啥才好。
欧阳春霆还只道他是因激动所至,继续热情地说:“贤弟,来来来,坐下叙话。我还要问一下,弟妹是已来新疆,还是仍在安化老家?”
吴孝增这时才镇定下来。他想事已至此,隐瞒无用,反正胡英已死,无有对证。干脆就认了这亲,说不定还有些好处哩。就答道:“在下的堂客、娃儿都来了新疆。上次拜谒大帅,就已知道夫人是菊……菊湘小姐喽。只是担心坏了大帅的名声,没敢说明。”
欧阳春霆见他尴尬的样子,忽然放声大笑,声震屋宇。吴孝增不明底里,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
欧阳春霆笑罢,对吴孝增说:“贤弟,你是过于小心喽。你还不晓得我的脾气。这世上我最敬重的就是侠义之人,最痛恨的就是无耻之徒。像你这样的豪侠之士,为救我的师弟敢刀挟知府,可歌可泣。还说什么我的名声?与你交结,算我欧阳春霆三生有幸。”
《菊花醉》第十章(11)
吴孝增为他的气势所慑,心里一刹那间对自己的为人举止有了一丝反悔。他打起精神说:“承蒙大帅夸奖,在下实在有愧。”
“啥子大帅在下的,今后你我之间,就是兄弟相称。莫要摆么子斯文客套。巧了,你的嫂嫂与侄儿子今日就要来到,我正要去接她们。今日晚上,我们就来个大团圆咋样?”
吴孝增笑了一下,应道:“仁兄如此说,那是自然。不过还是由小弟作东,就算为嫂夫人接风洗尘。还望仁兄给愚弟这点面子。”
欧阳春霆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要得,不算是揩民脂民膏。哎呀,只顾闲扯,还忘了问你,贤弟送我这样的厚礼,必定是有所求而来吧?”
吴孝增这才振作了精神:“愚弟还真有点急事。”
欧阳春霆说:“贤弟只管讲来,能帮忙我一定尽力。”
吴孝增看了看门口,神秘地说:“仁兄,您是否已经接到邸报?”
“是呀,你是如何晓得的?”
吴孝增笑了一下,露出他作为商人精明的一面。说道:“这个嘛,猪往前拱,牛朝后刨,各有各的路数唦,愚弟也是不好讲起的。我正是为此而来?”
欧阳春霆:“你是说那些赔偿的茶叶?”
“正是。我想打听一下,这些茶叶朝廷是交由谁来采制,又由谁来承担装箱运输?”
欧阳春霆听完,就明白了吴孝增的来意,他用手点着吴孝增:“真不愧是商人呀。从这里还能看出发财的机会来,怪不得你敢跑到新疆来与山西人争地盘。”
吴孝增愁眉苦脸地说:“您是不知道,近年来东南几省的协饷不到,这里的官兵都领不到奉禄饷银。兜里没钱,连拉条子都吃不起了,还有余钱吃茶?生意特别地难做,要是能够把这桩买卖揽到手,也是有些银子赚的。”
欧阳春霆沉吟了一下:“此事牵扯到洋人,只怕洋行也要插手的。这样吧,我先跟塔尔巴哈台的参赞大臣打听一下,再回复于你如何?”
“仁兄这样抬爱愚弟,今后我在新疆的生意就好做喽。我还有一桩事情,要对您讲的。”吴孝增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欧阳春霆道:“你只管讲起。”
吴孝增说:“原来的都统在时,惯例新疆的茶引票都是由‘乾茂升’专营,尔后再分批各地。这也是为了保证茶价的稳定与税金的收入。您现在来了,这事如何办理呢?”
欧阳春霆沉思了一下,说道:“既然前有先例,暂时还照此办理便是。贤弟,这也是我第一次帮生意人说话。你我今后虽是兄弟,但我是朝廷的命官,一碗水要端平了。还望贤弟为人做事,都要勤加检点,遵法度而行。不然,万一有啥不好事出来,也休怪愚兄不讲情面的。”说着话,他的口气严厉起来。
吴孝增打了个激灵,连忙说:“那是一定的。小弟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胡作非为,给仁兄脸上抹黑。”
欧阳春霆:“能这样最好。话虽如此说,倘若有啥子难处,只管找我,到底是乡亲又是兄弟唦。”这时,亲兵进来说:“军门,马车已经备好了,啥时间出发?”
欧阳春霆这才惊呼一声,站起身来,对吴孝增说:“只顾谈话,你嫂嫂就要到了。这么辛苦地来了,我若不去接,只怕夫人生为兄的气喽。”他扫了一眼亲兵,压低声音对吴孝增说,“不瞒你说,我是有点怯内的。不知贤弟的运气如何?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朝外走。吴孝增跟在他身后,问:“仁兄,这坛茶叶咋个办哩?”
欧阳春霆回过身来,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道:“贤弟,你也太老实喽。咋个办,留下喽。我送给新疆的朋友喝唦。”
五
喀什噶尔参赞大臣英武,是镶黄旗人,他的曾祖曾做过湖广总督。到他爷爷时,家道中落,流落到长沙,已经是家无隔夜粮了。父亲替人做东席,每年靠几个束修养活全家。英武自小饱受了饥饿冻馁之苦,发奋读书,要出人头地。十五岁中了秀才,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八岁进士及第,一路斩关夺隘,大有扶摇直上之势。先是在京里翰林院,后来在户部做了几年清苦的京官。三十六岁外放,在河北做知县,因为治匪有功,很快升任道台。新疆多事之地,朝廷简拔满人中的能吏使用,他就到了西陲。在乌鲁木齐、伊犁、阿尔泰等地都呆过,今年五十岁了,叶落归根,思乡情浓,就盼着有人来接替他。
原来以为这次急补的是参赞大臣,哪里想到只是个帮办,看来他还是走不了。昨天同新来的帮办交谈了半日,知道这位文帮办也是湖南人,而且是探花出身,觉得亲切了许多。
他对文廷玉说:“目下的喀什噶尔,最紧要的是洋务。英国人吞并了印度的最后一个王国旁遮普,就觊觎新疆久也。不过,与俄国人比起来,他们还算文明。俄国人是明抢,去年,就已在帕米尔设立哨所,侵扰我边民,征敛我牛羊,强迫我边民加入俄籍。其势也汹汹,其焰也嚣张。帮办此次来喀,还望有奇思妙想,设法遏制俄英之势。”
文廷玉道:“卑职一路西来,沿途所见,黄沙漫漫,兔尽鸟绝。即是绿洲之中,也村落人稀,田园荒芜,哪里有一点纪晓岚‘牧场芳草绿萋萋,养得骅骝十万骑’的意境?听闻更多的,倒是官吏贪婪,索要无尽。这样下去,只怕是竭泽而渔,祸害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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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章(12)
英武长叹一声:“这种积弊,由来已久,我看总归还是军府制度所造成的。不瞒你说,我虽然是参赞大臣,又是满人,但来新疆这些年,算是看出了点弊端。军府制度有三弊:一是军政过重而民政过轻,导致统兵大员凌驾于地方官之上,吏治不清;二是满洲贵族垄断军政大权,这些人多是纨绔子弟,只知要粮要饷,根本不顾百姓死活。伊犁将军就有‘不贪不占,一年百万’的说法;三是各级伯克权力过大。圣祖朝之前,新疆的土地尽为各级伯克所有,各族农民都是农奴,没有人身自由。乾隆帝收复以后,伯克虽由朝廷任调,但各城阿奇木伯克仍是实权派,征管赋敛,全是他们说了算。老百姓不知有官,只知有管。凡有征索,头目皆以官府名义实行之。久而久之,则各族之间积怨日深。别看我是个满人,又是南疆的最高首长,我却也不知道什么为政教。我对伯克的所为,也是无能为力。因此,我赞成龚定庵的说法,要求新疆安定,非废军府而设郡县不可。”
文廷玉连连点头,说:“我在兰州时,也曾屡次听左大人谈起过。治理新疆,非置郡县,不足以除弊兴利;不足以使朝廷政令畅通,政教在握,兵精民安。可是,如今各地烽烟突起,朝廷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情?”
英武又叹了一声,说:“你我投契,谈谈而已。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臣子之心罢了。你看,明日我还要约见英国洋行的那位商人。不见不行啊。你要是不太乏累,也可一同见见。”
文廷玉答应了。
第二天,当胡英带着阿洛与楚儿、米兰达来到参赞大臣的衙门时,英武已经准备停当,开中门迎接了。
他见胡英的马车在门前停下,自车上下来,身后却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娃。心中暗想这洋人就是风化不同,光天化日访客应酬,就敢带着小妾见人。不像咱们的中华天朝,哪怕妻妾成群,也不敢见外面的男人。听说洋人吃饭都是男女混杂在一起的,到底是有伤大雅。不过,英武毕竟是饱学之士,他立即就想起了“楚王绝缨”的故事,心里又有些许的羡慕洋人和古人起来。
只见那个洋人胡恩,左边走着一个面色微黑,碧眼黑眉的女人,身材十分的丰满,有如唐朝人物。身上穿了纱丽,可以看出是印度女娃。可是右边的另一个女娃,则大不相同。她皮肤白晰,眉清目秀,虽然满头细辫,头戴维吾尔人的花帽,身穿艾得莱斯绸裙,但却与口里的姑娘无异。
其实,楚儿的这身打扮,是阿迪力江帮她想的主意。楚儿担心暴露了身份,本来要穿印度服的。阿迪力江却说她穿维吾尔服装好看,而且也有几分相像。
胡英原来是在唇上留了胡子的,但回到了中国,他怕人家看穿了,就把两腮的胡子也留了起来。这样,不仔细观看,还以为他是个波斯商人哩。至于阿洛,早就晒得如印度人一般无二,穿了直领的衣服,就更像了。
胡英带她们俩来,是要预备为大臣表演茶艺。他是以茶商的面目出现的,如果不表演一下茶艺,就显得有点外行。前两次与大臣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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