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玉一听,感觉事态严重。就让翻译过去说,他是南疆负责军政事务的大臣,请俄方放心。他保证将查明此事,公允解决。请俄方暂时退回。
翻译又过去传达了,回来说俄方不同意。他们要到前面的公主堡驻下来等待中方交人。
文廷玉很为难,如果允许,有失国体。倘若不允,看样子俄人系有备而来。若寻衅滋事,酿成边境纠纷,皇上定会问罪。
见他犹豫不决,陈传在旁边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让他们暂时到堡里歇息,又有何难呢?我们又不给他们提供吃的喝的,要不了几天,他们自会饿走的。”
文廷玉自从在坎巨提被陈传偷听了与麦金农的谈话,心里就有点怯他。见他如此说,只有依从。
于是,他们前行,俄国骑兵在后,浩浩荡荡地到了公主堡前的古驿站。
古驿站前,汪醒陶正在门口的石桌上品茗。与他相坐的正是莎车绿营的右哨哨官、把总赵新举。赵把总刚刚自卡伦外面回来,为的就是调查此事。
文廷玉来到古驿站,下了马,就在门前的石凳上歇息了。汪醒陶赶紧为他砌上茶水。他顾不得品尝,就对汪醒陶说:“你可曾见过有俄国居民从此处经过?”
汪醒陶摇头说:“大人,此处是中国的地面,怎么会有俄国居民经过?除非是商人。”
文廷玉就把后面大队的俄国骑兵追入卡内要人的事情说了一遍。恰巧赵新举在旁边听得清楚,就伏地禀道:“启禀大人,俄国人是信口雌黄,无端生事。卑职正为此事而从卡伦外回来。”
文廷玉听了:“既如此,你快快讲来。到底是因了何事?”
他吩咐翻译过去对俄人说了,让他们在此处稍候。待他查明事因,即办理交涉。
俄国哥萨克骑兵听了,纷纷下了马。就在草场上把马撒开了,好像在自家的园地里一样自由自在。
那个哥萨克上校让翻译来问,能否请他喝一杯中国的红茶?
文廷玉见报,很是恼火,却无可奈何。汪醒陶对他说:“大人不须烦恼,只管请他过来便是。”
哥萨克上校带了亲兵过来,在石桌前坐下。他对文廷玉笑了笑,说了一句话。翻译说:“上校是说,他非常喜爱中国的红茶。”
汪醒陶从屋里拿出来一包他自己配制的菊花茶,对翻译说:“你告诉他。我是中国的一名茶农。这是我亲手做的茶,请他品尝。”
翻译对上校说了,上校的灰眼珠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他把战刀摘了,靠在石桌上,把手枪也解下来,放在了桌面。两只带毛的大手把黄色的胡子捋了几下,在急不可耐地等着喝茶。
汪醒陶为上校冲泡茶水。文廷玉则带了赵新举到屋里询问事情的缘由。
赵新举先拿出了莎车绿营总兵的函件,让文廷玉看了。接着就说起了他此来的因由:
一个月前,色勒库尔的居民也是该处伯克提奴巴依等人,到喀什噶尔告状。说驻色勒库尔的巡防营哨官通同作弊,堕害人命,派了营兵三十多人到提奴巴依等人的家中,结果吓死了喀恰什伯克的五岁女童。
参赞大臣英武闻知,勃然大怒。驻军不得骚扰地方民众,屡次戒惩,下面有些官兵就是不听。新疆乃大清的西北屏障,多民族聚居之地,民心乃是第一重要的。自乾隆帝以来,就连下谕旨,要各大臣务须采取羁縻之策,以期笼络人心。尤其是对上层各伯克、恰萨克、宗教领袖,要优礼有加,才是保证新疆安定的有力措施。
《菊花醉》第十三章(5)
现在倒好,不但扰民滋事,反而吓死了伯克家的女童。若处理不好,恐激民变。英武急令莎车绿营派能干吏员前往查明真相,果若提奴巴依所告属实,定当严惩不贷。
赵新举单人独骑,驰驱了十日,抵达了色勒库尔防营。经过一番调查,又亲赴卡伦外取证,弄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色勒库尔南乡的乡约月西提禀报说,提奴巴依所告之事纯属子虚乌有。真相是乌溪庄的格格子伯克的弟弟卡旦木在塔墩巴什草场放羊时,因与提奴巴依的亲戚拍洋密尔牙争骆驼,两人发生口角。卡旦木被拍洋密尔牙等人分别用木棒、石块殴打,脑后与腰部受伤,当时就死了。
格格子伯克报到色勒库尔,经县里审案,提奴巴依伯克却说卡旦木是骑马坠落被拖死的。此时县里主官去莎车府公干未回,提奴巴依伯克知道人命关天,要求私了。县里师爷因知县不在,未予准允。
提奴巴依等人恐怕知县回来,要拘留凶手,抵命重罚。就于第二天晚上,率领家眷以及凶犯潜逃出境,一直逃到俄国人最近占领的阿克塔什才停了下来。出逃时为扩大声势,提奴巴依还一路胁迫好几家牧民一起逃走。那些牧民不愿意走,提奴巴依伯克等人就持刀将牧民的牲畜赶走。
色勒库尔知县回衙后,知悉了此事。他担心让俄国人找到借口,生出事端,就与防营相商,请他们派员前往阿克塔什,开导提奴巴依伯克回来。
但此时防营的正哨长毛永福抱病在床,不能前往。于是就派了副哨长刘澍廷,带领营兵马得胜作通事,也就是翻译,由县里派的乡约肉司坦带路,未带兵刃,到了铁坎漫苏卡。此地离提奴巴依所居之处尚有四十里远。
为了稳妥起见,刘副哨派了卡丁先去通知了提奴巴依,随后才继续前行。不料到了半路,却遇见提奴巴依带了十余人,持了刀枪前来。刘副哨耐心地开导提奴巴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既然拍洋密儿牙把卡旦木杀了,就该由他去抵命,与你提奴巴依有何干系?你身为伯克,当遵守朝廷的法令,怎么竟做出潜逃叛国的糊涂事呢?即使担心受到牵连才逃俄躲避,那么只要回去,把凶手交出来,县里不会追究的。
提奴巴依见刘副哨说得有理,答应次日到卡上再作商议。但第二天提奴巴依虽来到卡伦,却死活不愿意回国。刘副哨再三劝说无奈,只好各自回去。不料提奴巴依听从了俄国哨卡的指使,要他派人到喀什噶尔告状,以便趁机制造借口,乘隙进犯铁坎漫苏卡地区。
赵新举告诉文廷玉说,至于营兵三十多人,吓死五岁小女童一事,更是滑稽。那天刘副哨带领马得胜与肉司坦回营,在离卡伦不远的地方是遇见了喀恰什伯克的婆姨央哥。当时央哥从喀什噶尔的城郊疏附县塔什未里克庄娘家回来,带了一个小巴郎子,还雇有一个工人,赶了四头牦牛。刘副哨心里清楚央哥是要出境到阿克塔什去的,但因是女流之辈,就未理会。
如此看来,刘副哨一是仅有三人,二是并未到阿克塔什提奴巴依等人的毡房之内,怎么会吓死女童呢?
文廷玉听完赵把总的禀报,心中释然了。他欣慰地说道:“你能如此勤谨办差,甚好。俄人恃强凌弱,屡屡欺我。今日之事,绝无口实遗留汝辈,看尔等还有何话说。”
他起身走到了门外,见俄国上校正在喝得高兴。还不时哈哈大笑,用他那毛茸茸的大手拍打汪醒陶的肩膀,以示亲热。陈传看来很盼望能得到一顶俄国人的帽子。他坐在上校的身边,不时地把上校的尖顶帽子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
文廷玉走到石桌跟前,并不坐下,就站立着告诉上校说:“此事我已经查明。不是有俄人被胁迫进入我国,而是我国边民被奸人所迫逃往俄界。还望尊驾立刻退回卡伦以外,并把逃民谴送回来。”
翻译把话说了。不料上校摇头大呼,脸色严峻起来。
翻译说:“上校说,你完全弄错了。不把俄国边民送回来,他是不会撤兵的。”
文廷玉说:“那好。你们就在此住下吧。我即刻回喀什噶尔禀报参赞大臣并呈伊犁将军,由此引发的一切纠葛,盖由你来负责。”
他说着,就要集合队伍,上路出发。
上校见状,把茶碗摔了,大声地说着什么。只见四下里躺卧晒太阳的哥萨克骑兵立即集中,翻身上马。列成战斗队形,拔出马刀,作出冲锋的架式。
翻译对文廷玉说:“上校说了,不把俄国边民交出来,大臣阁下不能离开。”
文廷玉手下的亲兵恼火了,纷纷骂道:“这些老毛子也欺人太甚。在我们的地界上,还这么张牙舞爪,看我们中国无人么?与他拼了。”
亲兵与驿站的兵勇也集合起来,列队拔刀,要与俄国人决一死活。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危急。
陈传吓坏了。他颤抖着嗓音对文廷玉说:“敌强我弱,千万不能拼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汪醒陶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这样的脓包,也配为朝廷的将军。羞你的先人!人家都骑着脖子拉屎了,你还要帮他们舔腚眼子?”
文廷玉脸色煞白,心里紧张万分。他虽是管理南疆军政事务的帮办大臣,但做了多年的翰林与户部差事,从未见过刀光剑影。眼见得这就要厮杀声喊,刺刀见红,如何还能把持?好在他自幼读的书多,知道身为朝廷重臣,死不辱命,气节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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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十三章(6)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就对翻译说:“你警告他们,这里是中国的辖地。倘若他们一意孤行,后果严重。我可以陪他在此地,但要把出使的队伍放回去复命。要等他们请示后,再行商讨解决争端的办法。”
翻译把话翻译了,上校想了一会儿,说:“既然大臣要一人留下,干脆你们都走。此地暂由我们代管,等你们请示了中国的皇帝,把俄国的边民交还了,再移交给你们。”
汪醒陶说:“他这分明是要硬抢。此地是我国的疆土,怎能由他们代管?此事万万不能答应。”
陈传颤声插话:“如果硬要与他们拼命,肯定是没命的■。依阿拉的主意,还是敷衍他们了事。要不然,就赶快派人回喀什噶尔搬兵,才能解决争端的。”
汪醒陶对陈传是恨之入骨,见他说话,又要扬手打他。文廷玉拦阻了,说:“大敌当前,不可内乱,要一致对外。陈将军所言的确有理。这样吧,就由陈将军速回喀什噶尔请求援军,派两名亲兵护卫你走。我们留在这儿与敌周旋。”
陈传一听,异常地高兴,大声说道:“知阿拉者,文大人也。侬放心,阿拉在坎巨提啥也没听到。阿拉会尽快把援兵搬来,不辱使命的■。”
他不待把话说完,就跑到马群跟前。就近找了一匹,翻身爬了上去。双腿一夹,那马斜刺里去了。
因事起突然,哥萨克们来不及反应。在那儿看着这个落荒而走的骑手,在那马背上前仰后合,几乎要跌落下来,都哈哈大笑。
上校醒悟过来,急问翻译这个将军为何独自走了?翻译告诉他,将军是去请示皇上去了。
上校对翻译说,让中国的军人全部放下武器,集中到土屋里。
文廷玉听了翻译的话,义正辞严地说:“这是绝不可能的。我们虽然处于劣势,但中国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
上校大为不解:“为什么呢?你们是弱者,为什么不投降呢?”
汪醒陶突然对文廷玉说:“大人,硬拼无用,徒死而已。不如就听了他们的话,放下刀枪吧。”
文廷玉闻听此言,大惑不解,怒斥他道:“莫非你也贪生怕死么?”
汪醒陶惨然一笑:“我虽是一介草民,但却有自己的茅屋精舍可以栖身,有几亩茶园供我活命。因被陈传所害,流落到此。死对于我来说,是幸事而非苦事。但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与其无谓而死,何如苟且偷生?”
文廷玉大怒,戟指而言道:“败类!纯是败类!你要投降就投降好了,我是宁死也不降的。”
汪醒陶对驿站的兵勇与牧场的塔吉克牧民说:“徒死无益,我们放下刀枪吧。”
驿站的兵勇与牧民向来是听汪醒陶的,就纷纷放下了刀枪。文廷玉的亲兵们见势单力薄,也就陆续地把刀枪扔在了地上。
文廷玉几乎气昏过去,但也徒唤奈何。
上校见状,拍着汪醒陶大笑,对他竖起了大姆指。
汪醒陶让翻译告诉上校,这几间房子住不下如此多人,干脆把驿站的兵勇与文廷玉的亲兵都撵到公主堡去。那儿绝崖峭壁,孤堡高耸,利于看管。土屋里生活设施齐备,让给俄国骑兵住下,也显示中国人对他们的友爱。
上校愉快地接受了。文廷玉破口大骂汪醒陶卑鄙无耻,将会遗臭万年。汪醒陶笑道:“文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你饱读诗书,却愚昧无知。满清朝廷昏庸无能,多少丧权辱国的事情都做下了。你这小小的忍让又算什么呢?”
上校派了几十个哥萨克骑兵押着文廷玉他们爬上了公主堡,并在堡下设了游动哨,监管起来。
汪醒陶对上校说:“日头渐渐地热了,请上校到屋里用茶。我再让他们与你们煮饭。”
汪醒陶命人把大锅添满了,烧了一砂缸开水。就从里间的衣箱里拿出一个大油纸包,里面却是鲜艳夺目的花茶。虽然已经干瘪,仍旧香气扑人。汪醒陶对上校说:“这是我多年心血所得,精心研制的昆仑紫菊茶,专门为了迎接贵宾才舍得拿出来。今日与上校投缘,就把此茶冲泡了,犒赏俄国朋友。”
上校听了翻译的话,十分感动。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解下了自己的手枪,赠与了他。
汪醒陶亲自把一大包茶全部倒入了水缸,又用木棒反复搅拌,直到茶汤清绿怡人,中间夹裹着一层花瓣,才告结束。
汪醒陶命人拿出驿站所有的大黑碗,一一摆放在门前的地上,用大瓢舀了,一一倒满。对上校说:“中国人的传统,好东西总是让客人品尝。请上校下令,让弟兄们来喝茶吧。”
上校很高兴地命令哥萨克们,都来品尝中国茶叶大师的杰作。哥萨克们在烈日下晒了半日,早已腹中饥渴难耐。闻见如此的香茶,纷纷上前,端了黑碗,牛饮起来。
人多碗少,大家轮流饮茶。不一时,茶缸见底。上校为了让大家品尝,加上他刚才已喝得太多,就站在那里观看。
不料,刚过得片刻,就见哥萨克们仿佛醉酒,一个个头重脚轻,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