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回道:“我们是少爷的仆人,怎敢入席?”
胡英尚未说话,吴孝增招手说道:“啥子主人、仆人,都是自家人喽。快来坐,快来坐。坐到一起多热闹唦?我就是喜爱与女娃儿坐到一起吃饭,胃口好得很。”
胡英也说:“这儿没有别人,不必拘礼。都过来吃吧。”
楚儿她们这才过来。吴孝增见楚儿紧挨着胡英坐了,知道她是胡英的宠儿。就伸手把米兰达拉过来,坐在自己的身旁。问她:“听说你是印度人,会不会跳舞唦?”
米兰达听不懂他的话,笑了一笑,妩媚得很。惹得吴孝增又发感慨:“这洋女娃乖得很,谁有福气消受她呀?老弟,你还没得成家,莫如把她娶喽。”
楚儿听了,脸色不好看起来。胡英赶紧打圆场,说:“快快吃饭,吃完了我还要你带上转转街呦。”
吴孝增一转头,朝门外喊:“蠢货,咋个到现在还不端上饭来?莫非你是个傻瓜,要饿死我们不成?”
伺候的家人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就用一张大托盘端了一些菜蔬上来。又端上来一盆白米稀粥,加了些杏仁、葡萄干、莲子、枸杞之类。此外,还有一小盆揪面片,一小盆丸子汤。十几只刚烤出炉的馕饼。
吴孝增看了一下,把眼睛瞪了起来,斥道:“莫非你是个傻瓜?就端来这样粗糙的饭食喂养我们?我老弟是贵客,不是一般的人物,就不能做些好吃的么?那藕粉、银耳啥子的为么子不弄点?”
胡英却已经拿起了一只馕,操起筷子吃了起来,说:“布衣暖,菜根香,诗书之味长。我看这就是好饭,快吃唦。”
楚儿拿过勺子,为胡英盛了一碗粥,又拿过吴孝增的碗,也为他盛了。吴孝增看着楚儿的葱白儿似的玉手,指甲晶莹透亮,觉得食欲上来,就不再说话。埋下头,只两下,把粥喝光了。楚儿却只顾自己吃,并不再为他添粥。吴孝增等了一刻,见楚儿不理会他,就对身后的家人瞪了一眼。那个家人急忙上前把碗拿过,要为他盛粥。
吴孝增却瞥见家人的伸入稀粥碗中的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可疑,就斥道:“走起。你的手只怕冇得洗,还要为我盛粥?”
家人脸一红,退了下去。
用完早餐,吴孝增领了胡英,出了宅门,先到自家的茶庄去看了一下。此时街上尚无行人,两边的房屋顶上弥漫着一层青白色的炊烟。空气却是清凉新鲜的。
胡英看了“乾茂升”的店面招牌,很是赞赏,说吴孝增是经营的行家。卖茶叶,卖的就是茶商的品味,就是茶商的人格。即使是在西北牧区,人们并不似南方讲究茶艺,但也不可粗糙马虎。“习惯成自然,”胡英说,“对于不了解茶叶的人,你给他么子样的品味,他就是么子样的喝茶人。喝茶人的品味是要卖茶的人培养的。莫要以为租一间门面,摆几个坛坛罐罐,放几摞砖茶,就可以开茶叶店喽。”
吴孝增听得入耳,高兴地说:“对头。老弟,你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也。我请左大人题字写对联,设立品茗室和留芳阁,那些山西与天津的茶商还笑话我,说把银子朝茅坑里扔。”
胡英对吴孝增的印象,还是多年前安福酱园少爷的感觉。今日见他茶庄的规模气派,确实有点刮目相看了。他点头说:“四哥,这么好的门面,亏你想得起。你进步不小喽。”
吴孝增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这里面的主意,多是郁青出的。”
胡英心里一动,说:“四哥,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却说经营不好,莫非是骗人唦?”
“骗你是幺儿。”吴孝增赌咒说道,“不信,你到仓库里看看。”他把胡英带到了仓库,只见一溜十几间房屋,里面都是通的。靠墙立着高大的货架,上面都堆放了茶砖,散发出一股霉味。
胡英拿起一块茶砖,见上面印着:湖南安化茯茶。拆开了封皮,见茶砖表面黑红,却也没有毛病。掰开了,见里面老梗粗叶,夹杂着一些霉斑。放到鼻子下一嗅,一股焦霉味冲人。他眉头皱了皱:“四哥,新疆天气干燥,不应出现霉斑的。这是在产地就生了霉,制作时也粗糙得很。你是有名气的茶商,咋个会进这种货唦?”
吴孝增叫苦道:“哪个龟儿子要进这等货色?都怨我那该死的二哥、三哥唦。他们鬼迷了心窍,弄虚作假来骗我。还有安化的茶农,听说长毛贼闹乱,西北茶道不通,树叶子也卖得钱,就粗制滥造起来。我这两年不顺,也是名声不好,让他们毁了招牌。”
《菊花醉》第十三章(13)
胡英从仓库出来,问:“四哥,那你打算咋个办呢?”
吴孝增说:“我前些时,就想好了。要与俄国洋行合作,可是他们瞎了眼睛,却不肯。你这次回来,看在咱们的交情和郁青的面子上,硬是要帮帮我。我与你的洋行合在一起,把他们挤垮掉,咋样?”
胡英沉思了一下:“帮你,我是一定要帮的。至于合作,我还要与洋行的老板商量一下再答复于你。”
吴孝增诧异地说:“你不就是洋行的老板,还与哪个商量?”
胡英淡淡一笑,说道:“洋行是英国人开的。我只是帮别人卖茶而已。”
他们出了茶庄,要去看看街景。此时,街面两边的店铺已在陆续地下了门板,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
他们骑马路过都统衙门时,吴孝增感叹地说:“可惜欧阳老哥被摘了顶戴。不然的话,我哪会落到借晋商茶票运茶的地步。”
胡英听他说到欧阳,问道:“怎么,你也认识我师兄?”
吴孝增比他还惊奇:“欧阳老哥亲口对我说的,你莫非不晓得?”
胡英笑道:“怪话。他对你说,我如何晓得唦?”
吴孝增摸了摸脑壳,笑了,解嘲道:“我忘了你与他不曾见过面的。”
胡英点点头,长叹一声,说:“是的。自从那年在岳阳楼匆匆一面,此后我身陷囹圄,与师兄天各一方,也不知他生死如何。”他却没有说起在吐鲁番巧遇欧阳春霆的事情。
吴孝增听得心惊,猛然想起那次在岳阳楼上遇见胡英之事,脸色突然红了。他怕说多了露出破绽,就转移话题道:“老弟,你尽管放心。你的师兄安稳得很哩。”他又在马上把身体朝胡英凑了凑,低声说,“我就知道他的下落。”
胡英一听,急忙问道:“你知道他的下落?他现在何处?”
吴孝增恨自己多嘴,只好说:“他就在乌鲁木齐。”
“快快带我去见他。”胡英没心思再转街景了。
吴孝增说:“他在南山,有一百多里路唦。”
胡英勒转马头,果断地说:“就是一千里,也要去看的。你快带我去见他。”
吴孝增拗不过,只好说:“今日说好要去水磨沟看我的茶园的。”
胡英说:“茶园等回来再看不迟,茶树又不会飞走。”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与我师兄,是如何认识的?”
吴孝增说:“你莫非真不晓得?菊湘是他的夫人唦。”
胡英略一愣怔,心生疑问。却没有再说话,催马回了住宅。
等花郁青带着两个女儿赶过来时,胡英与吴孝增已带着楚儿她们去了南山。花郁青问明了情况,暗自叫苦。她本来昨晚上要与胡英说说心里话的。这么多年,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又遭了什么罪?怎么到的新疆成为洋行的买办?到如今她也不清楚。不过,昨晚在烛光下看胡英的气色,还算不错。尤其是他身后的两个女娃儿,看起来楚楚动人,对胡英的情意从一举一动中都流露出来。她的心里有点酸楚,这些眼神、动作都应该是花郁青的呀。可世事难料,有情人难成眷属。
一夜未眠,天明起来,她因女儿的拖延,没有与吴孝增一起过这边来。她对吴孝增说好了的,先不告诉菊湘嫁给欧阳春霆的事情。由她与胡英谈了话之后,再对他说。不料这个快嘴猪,还是忍不住,结果弄得她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处理。
沉思了半晌,她才决定随后赶去。看来,有些话是非说不可了。
六
陈传逃离了俄国哥萨克的包围,不敢回头,歪歪斜斜地跑了几十里路,才略为放心。
他在马身上坐正了,才发觉顶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一只靴子也不知去向。
文廷玉答应护送他的两个亲兵,没有踪影,想是根本就没跟来。陈传心里生了一阵气,又暗自庆幸,要不是自己随机应变,此时已成为俄国人的刀下之鬼。
他与洋人打过交道,尤其是俄国人。在上海时,英国人做事情还讲些方式,要表现一点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俄罗斯老毛子就不同了,他们瞧不起中国人。从来都是明抢明拿,看到好东西就不会放过。到新疆以来,他接触过不少俄罗斯商人,都是一个德性。
因此,从遇见俄国哥萨克骑兵开始,他就预感绝没有好事,就不多说话,心里却在寻求脱身之计。苍天有眼,让他又一次逃脱了劫难。有生以来,他遇见的灾难不少,却次次都能逃脱。不是有神灵助他又是什么?
陈传一路想着,这次回去,他要找座庙宇烧三炷香,谢谢如来和尚的暗中保佑。
天空中飘浮着大朵的云团,白的像蚕丝。阳光照在身上,不冷不热。有风自红旗拉甫河谷吹来,把刚才逃奔时吓出的汗水都吹光了。
陈传见河谷里的草场上,塔吉克牧民的牛羊与马群在悠闲地吃草。娃娃们在马背上互相追逐,嬉笑打闹声随风传来。刚才的紧张惊险仿佛是一场恶梦。
陈传回头望了望公主堡的方向,除了冰峰雪山之外,啥也看不见。他想起了文廷玉的迂腐和汪醒陶的凶狠,心里还是后怕。幸亏有俄国人把他们困住了,不然,回到喀什,文廷玉还不参他?汪醒陶遭受如此大难,又岂能饶过?
最最庆幸的,是他在坎巨提,偷听了麦金农与文廷玉的谈话。他万万没有料到,他偷了英镑与银票的那个洋人竟然就是英国使臣。晚宴上,那赤佬却没有认出他来,大约是灯光昏暗的缘故吧。也许英国洋人根本就没想到,大清的将军、使臣,却是借他银子花花的小偷。
《菊花醉》第十三章(14)
也幸亏了他心眼灵活,发觉文廷玉帐篷里来了洋人,忍着痛挪到了帐篷后边,听了个一清二楚。也才知道文廷玉的小舅子竟是长毛贼党,就在喀什噶尔。
他原来是打算与文廷玉做笔交易的。就是他不揭发文廷玉的秘密,文廷玉也不追究他的造假经历。至于汪醒陶,文廷玉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他不找陈传的麻烦就行。
因为命根子受伤,他第二天未能出席首领的就职仪式,避免了与洋人的直接碰面。可惜的是,他再也不能见到那个丰硕健美的舞女,更不能摸摸她那勾人魂魄的乳房与屁股。他就是因摸了舞女的屁股,才挨的刀子。
想想那两坨坨肉,他觉得挨一刀子也是值得的。只是今后可能要做个太监了,让他伤心不已。他恨那个行刺他的小子,哪里不能戳个洞洞,非要断他的命根子呢?太狠了呀。
他觉得文廷玉肯定回不来了,照他那书呆子脾气,根本就不了解俄国老毛子的做事方式。什么边民跑到这边来了,要不是蓄谋已久,想侵占地盘,他们能明目张胆地闯进来不走?还傻乎乎地与人家讲道理。这个世界,有啥子道理好讲?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爷,谁就吃香的喝辣的,谁就敢把别人的土地占为己有,把别人的妻女纳为小妾,把别人的钱包当作自家的钱包。这个道理他早在上海时,就清楚明白得很了。
可是,文廷玉身为朝廷的大臣,也算进士出身,硬是不明白这点浅显的道理。与强盗说理,不是可笑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遇见强盗,你比他还强盗。遇见流氓,你比他还流氓。遇见小偷,你比他还小偷。遇见无赖,你比他还无赖。也不知谁替朝廷出的十三点馊主意,非要考试才能当官。书呆子只会认字,既不懂二十四节气,又不会经商营生,考中了就去做县官,真他娘的胡扯蛋。
一路想着,不觉就是日头偏西,腹响如鼓。自从早晨吃了点馕饼冷肉,至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呢。陈传抬头四顾,见前面一座高峰上,巍峨的城堡屹立着,分明是色勒库尔到了。
他摸了摸兜里,连半文铜钱也没有带,诅咒了几句,只好硬着头皮进城。
他原想进城之后,亮出自己的身份,会有官员殷勤接待,美美地吃上一顿。不料刚近城门,就见城墙上插的不是大清的龙旗,却是写着阿拉伯文字的彩旗飞舞。接着听见城头上有人喊叫:“中国人,中国人!抓住他,抓住他!”
很快,城门洞开,涌出一帮人马,挥舞着刀枪,杀向前来。陈传正哼着“好一朵茉莉花”的歌儿,要进城美餐。突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人前来拿他,吓得三魂掉了七魄,急忙勒转马头,斜刺里望风而逃。
幸亏离城门尚远,这匹马却也劲健,如风般地奔驰了一阵,远远地把追兵甩在了身后。
此时夕阳衔山,暮色四合。山谷间暗影重重,气温骤降。陈传虽侥幸甩脱,却是人疲马乏。环顾前后,都是荒山野岭,行人绝迹。如果朝前走,还要翻越海拔七千多米的慕士塔格冰峰。若不进点热食,非冻死不可。
陈传忍饿受冻,催马前行。走到天色黑尽,月亮东升,还没见到人家。却又听见身后,有狼在嗥叫。他听见了,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毛发根根耸立起来。心里想,难道多少灾祸都逃掉了,却要葬身在这万古荒凉的冰山雪峰之间吗?
陈传不禁一阵阵悲哀起来。直到今日,他也从没有像个男人样的活着。不是做受气的人,就是做受气的官。好不容易要熬出点名堂来,又碰上了该死的汪醒陶。
身后的狼群越来越近,绿萤萤的眼光亮成一片。连马也浑身颤栗起来,嘶鸣着迈不开蹄子。
陈传真要绝望了。就在他要下马等死的那一刹那,前面几十丈远,却隐隐地露出了一丝灯光。
陈传顿时来了精神,驱马前行,到了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处牧民的土屋。他下了马,上前拍门。不一时,房门打开,却是一个汉族的兵勇。
陈传一愣,问道:“借光,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