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郁青留在菊花台近一个月,每日里殷勤地伺候起菊湘,一点儿也不摆小姐的架子,而且说话动作都是极其恭敬亲切。
欧阳春霆看在眼里,感叹在心。看着她们主仆之间的深情厚谊,互相敬爱,想起自己的作为,有所悔悟。自己背叛师门,只是为了一个徒有虚名的所谓“忠君报国”,却不顾做人的伦理纲常。师弟遭陷,想来亦与自己有些牵连。可是,他又一直迷惑,太平军要造反,确实不是如天王所说,要建立一个天国般美好的世界。在那儿,大家都是平等的,男男女女,尽取所需。他亲眼见一个营官是如何摆谱的,要几十人伺候。稍不如意,当即拉出去砍头。至于天王,享清闲、有油水的差事,都是洪氏宗族的人物担当,外姓人即使封到东西南北王,也是不受信任的。
这样的反,欧阳春霆确实也不想造。可是,朝廷不能保,天王不能保,那么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为此他烦恼不安。还是菊湘开导他,安慰他,使他渐渐地明白了许多不清楚的道理。菊湘既是他生活的伴侣,又是他的良师益友,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不知道一旦失去了菊湘,他会如何活下去。
菊湘一躺就是半个多月,才慢慢地恢复了精神。只是脸上常常露出忧伤的表情,而且容易发呆,有时候在菊花台上一坐就是一天,望着远处的群山出神。一整天都不跟欧阳春霆说一句话,也不搭理儿子。幸亏了花郁青不时地排解,与她说话解闷。两个人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说的啥子,只是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疯疯癫癫的,大家看了都不明白。吴孝增每次想凑上去打探,都被花郁青喝斥一番。
一天晚上,欧阳春霆见菊湘熟睡,就与花郁青坐在了屋子外边的草坪上,说出了心中的疑虑。花郁青笑着说:“没得啥子事的。她从小就与我一起长大,表哥也是疼爱她的。她的心细,如千目细的铜筛箩,面粉都漏不过去喽。不像我,心眼大得连牛犊都逃得脱。再告诉你,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一齐嫁与表哥的。”
欧阳春霆听了,诚心地说:“要是师弟不出事,你们真的嫁与了他,那该多好啊。”
花郁青眼里闪过一丝伤感:“表哥当初失踪时,菊湘也是一个多月冇得好好吃饭,哭得比我还狠,瘦得皮包了骨头。你要是看见,准定吓一大跳。”
欧阳春霆见她说得如此动情,不免也儿女气短,豪杰情长。慨然道:“都怨我贪恋菊湘的深情重义,没有把持自己。要不然,等到师弟回来,你虽然不能与他破镜重圆,可菊湘要是与他重聚了,也是一件大喜事。不枉了菊湘的一片苦心。”
花郁青动情地说:“你也不要作如此之想。当时的情景,谁能想到表哥还活着呢?我是奉了家兄之命,还有曾大人的保媒,不得已嫁与了吴孝增。他虽然为人顽劣一些,粗俗一些,所幸心眼尚不太坏。我是命该如此,只有受了。菊湘的命却是好的,遇见了你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又对她一往情深,也不算白活了一生。就是表哥重又复活,都各自有了家庭儿女,也只做好兄妹便了。”
欧阳春霆不安地:“话虽如此说,我一向是重情义胜过重性命的。胡英是我唯一的师弟,若见了他,我又何颜面对?”
“这都是命。谁也无法改变的。况且你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也不必自谴太甚。再说了,你只是讨了菊湘。”
花郁青走后,菊湘虽然与往日一样,可饭量明显的下降了。一天也不如往日一顿吃的多,脸庞急剧消瘦。欧阳春霆多方设法,甚至亲自下厨,为她做了可口的饭菜,也无济于事。
《菊花醉》第十四章(2)
欧阳春霆让吴孝增给衙门里的亲兵捎信,叫过去的亲兵把他的赤兔马送来。他想骑马先行去关内迎接胡英。
亲兵们一听到他的信息,十几个人都偷偷地溜了过来。当初这些人原是要劫狱的,却又担心势单力薄,反而害了他。只有疏通狱卒,周到伺候。后来欧阳春霆被押往省城兰州,亲兵们也一路跟随到了吐鲁番,却不料天明不见了主人。押送的差人被人点穴,直到次日方才苏醒。整个吐鲁番戒严搜捕,亲兵们怕暴露了,就回到了乌鲁木齐。他们一直在为主人担着心哩,现在重新聚首,哪里还肯走开?
欧阳春霆在屋里听见了亲兵们传来的鸟叫声,猜想可能是师弟他们到了。就把菊湘搀坐了,与她披上紫花绸面的外套,扶她到了屋外。
刚在门前的花架下坐定,就见一群男女驰上坡来。不料他们竟又下了马,牵着缰绳小心地走在菊花丛中。欧阳春霆见状,钢铁一般坚硬的心里,刹那间充满了柔情。怪不得花郁青与菊湘对师弟如此重情,原来师弟就是一个性情中人。这一点与自己追求的粗犷豪放有大不同的。
看看胡英就到了眼前,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欧阳春霆的心里激浪翻腾,他又想起了岳阳楼上的那一幕。一眨眼,物是而人非。他们都是劫后余生,怎不令人浩然长叹。
胡英的脸色却充满着重逢的喜悦,他对菊湘嫁与欧阳春霆倒没有太多的想法。师兄是英雄豪杰,当有佳人相配。菊湘虽为丫环,却也色貌倾城。且为人品性善良,温柔多情,与师兄堪称天作之合。他激动的是,师兄不但无恙,还讨了佳人陪伴,在此深山幽谷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也算是苍天对他苦难人生的一种补偿吧。
欧阳春霆站起身来,就要张开双臂迎上前去。猛听得身后呼吸急促,回头一看,见菊湘面色苍白,冷汗淋漓,嘴唇发抖,又要重复那天的景象。
欧阳春霆赶紧转身,把菊湘抱住,连声呼喊:“你怎么啦?哪里又不舒服?”
菊湘想把他的手拨开,自己要站起来。就强作笑脸,挣扎着说:“我冇得事的。就是心里,一阵儿难受。你把我松开唦。”
欧阳春霆只好松开了她。菊湘一阵摇晃,却站定了,把欧阳玄伸手搂在了怀里。
胡英早已大踏步过来。到了棚前,把缰绳一扔,就与欧阳春霆拥在了一起。两个劫后重逢的人都心潮激荡,难以自已,流下了一串英雄之泪。
楚儿等人随后来到,站在旁边。看着两个人的模样,都觉伤情,又为他们高兴。
菊湘搂着儿子,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兀自站立不稳。楚儿一眼瞥见,过来把她搀扶了,重又在木凳上坐下,说:“你就是菊湘姐姐吧?总听少爷提起你的。”
菊湘这才注意打量楚儿。见她蛾眉微耸,如春山远黛;杏眼含情,似绿湖蕴波。窈窕的身材,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她不禁问道:“请问你是何人?”
楚儿瞄了一眼胡英,脸上含羞说道:“我么?与你一样,都是丫环呗。”
吴孝增在一边说:“她是高级的丫环,比小姐还小姐唦。”
阿洛凑过来,插嘴道:“夫人,你可别信她的。你见过这世上有管主子的丫环么?”
楚儿扬手就给了阿洛一巴掌,阿洛一闪身,打在了他的屁股上。把楚儿气得嘴里骂道:“让你个乌鸦嘴胡说八道。”就追着打他。
胡英与欧阳春霆被他们惊动了,松开了对方,回身看见楚儿追打阿洛。
胡英说:“楚儿,莫要疯喽。快过来认识一下师兄。”
他是与楚儿说惯了的,心里并不在意,却引起了菊湘的伤感。同是丫环,她哪里有楚儿的活泼自在,无拘无束?看胡英与楚儿说话的口气,分明不是主仆的关系。叫她也过来认识师兄,有这样对仆人说话的么?楚儿也太胆大了,当着主子的面竟敢撒泼耍赖,与男仆戏闹,这成何体统?
菊湘的心里,竟对楚儿有了成见,脸上却并未流露出来。
楚儿走了回来,脸色绯红,娇喘不止。胡英对欧阳春霆一一说了,又回转身来对菊湘说:“我是称你菊妹妹呢还是嫂夫人?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你会与我的师兄结为连理。”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一动,觉得菊湘的脸色,有些异样。他看了欧阳春霆一眼,问:“嫂嫂是身体欠安么?”
欧阳春霆说:“还不是听说你要来,心情激动了几个月。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瘦成了这个模样。”
胡英听说,歉疚地说:“如此说来,我们重逢,倒是我害了嫂嫂。小弟在这厢有礼了。”
说着,退后一步,对着菊湘施了一礼。
欧阳春霆刚要说话,见菊湘脸上又流下泪来,只是无语哽咽。吴孝增在旁边看见,打趣道:“今日老哥与老弟重逢,是大喜事。怎么你们却‘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唦?”
他想掉掉书袋,却也说的不为无理。一时间,大家都沉默无语,在那儿站着不动。
欧阳春霆毕竟是豪杰心态,先就清醒过来,自嘲道:“师弟,自从愚兄跟你嫂嫂读了些书,把心肠也弄软了。无缘故地就要作小儿女状,真是羞煞天下的英雄也。走,到屋里喝茶叙话。”
他把菊湘搀起,扶到了屋里。胡英却被欧阳玄吸引,一把抱起,就用胡子去扎他,说:“好粉面团也似的细伢子。师兄,你是不愁后继无人喽。为侄儿取的么子名字?”
《菊花醉》第十四章(3)
说着,想起花郁青与菊湘都是名花有主,且都有了可爱的孩儿,自己却仍如飘萍零落,无有下场,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欧阳春霆在屋里见问,就答道:“是你嫂嫂所取,叫个欧阳玄。师弟,你也年岁不小,该当成个家了。”
胡英把欧阳玄抱进来,小家伙却不怕他,用手指拨弄他的脸颊玩耍。就说:“取得好。元代时却有欧阳玄的,作的好诗。师兄若舍得,就把玄儿送与我作螟蛉义子好喽。”
欧阳春霆大喜,说道:“如此甚好。待一会儿就与师弟行了认亲之礼。”一边说,一边命亲兵为大伙儿斟茶倒水。
坐定之后,欧阳春霆这才问起了胡英别后的经历。说到动情处,只听得他怒发须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声道:“倘若有朝一日,让为兄把告密之人捉住了,不把此贼剁为肉泥,不解我心头之恨也。”
吴孝增却听得心惊肉跳,坐立不住,找借口如厕就溜了出来。
菊湘卧在里间炕上,听了胡英的叙说,忍耐不住。又恐惊动了众人,口里衔了被头,死死咬住。兀自浑身发颤,似疟疾发作,泪水早把被子湿透。
楚儿心细如发,看见菊湘的行为怪异,颇为好奇,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她见菊湘悲恸欲绝,知道丫环也能这样重情,实属罕见。心里也自酸楚起来,就悄悄地向前握住了菊湘的手。
菊湘正哭得伤情,觉得有人抚慰于她,回眸一瞧,见正是楚儿。方才在屋外对楚儿不守礼教所产生的不快,早已随着胡英的倾诉烟消云散了。
她也紧紧地抓住了楚儿的手,止住悲痛,低声说:“多谢你替我……替我家小姐对他的照顾。他的命苦,有你这一片情意对他,我们也就放心喽。”
楚儿多年的苦心,都花在了胡英的身上,却因胡英的心思都在花郁青身上,而不能如愿。现在见花郁青与菊湘都已生儿育女,想来胡英该死心了吧?不料方才在外屋,胡英要认菊湘的儿子为义子,眼见得还是放心不下。虽然那细伢子心疼得很,但终归是人家的伢子。要是娶了她楚儿,莫非还生不出自己的崽来?
正在忐忑不安,摸不清胡英的心思。听了菊湘这一段肺腑之言,触动了伤心之处。楚儿倒忍不住伏在菊湘的怀里,哭泣起来。
菊湘强忍悲痛,抚慰着楚儿说:“好妹子。我称你妹子你不烦吧?”见楚儿哭着点头,接着道:“我清楚你的心思。你放心,我与小姐一定为你做主,让他明媒正娶地接纳了你。就让玄儿的爹爹与吴家哥哥作主婚证婚,近日就与你们办了喜事。”
说到这些,菊湘似乎解脱了些,心情略为好转。她把楚儿的脸扳过来,仔细地瞅了,叹了一声,说:“好靓的妹子呦,也对得他过,又陪他受了如此苦楚。他不讨你天理不容呀。”
楚儿听得悲喜交集,自觉找到了靠山。多年的压抑一下子喷发出来,竟自放开了悲声。
外屋里,胡英正在叙说,忽听里屋嚎啕大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儿一拥而起,挤到里间门前,掀开门帘望去,见楚儿正伏在菊湘怀中,痛哭不已。大家不明白出了啥事,在那儿面面相觑。
菊湘见他们张望,把楚儿扶了起来,自己也撑着下炕,到了外屋。她先看了一眼胡英,那眼神是百感交集,爱恨交加。她也不与欧阳春霆商量,就清了嗓子说道:“今日既是重逢,大家该悲的悲了,该痛的痛了,该哭的也哭了,剩下的就是该笑了。只要不死,总得过日子唦?少爷大难未死,就要享享后福喽。我清楚你独身至今,就是因为放不下一个花郁青么。现在花郁青你也见到了,不仅未死,还活得很好。这不正是你一心要成就的么?你写了遗书,却又不死,把她托付得好人。她孤苦一人,弱小的女子,又是你们胡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你的话犹如圣旨,她敢不听么?父死夫失,她正在痛不欲生。又可怜老母尚在,她不能抛舍自尽。你那一封遗书令嫁,不啻是催命的鬼符。”她说着,脸色渐渐地寒冷起来,口气也严厉中夹着怨气。大家心里都为之一震,不知她何以会如此。
大约她自己也感觉到了。缓了一下,长叹了一声,又说:“我实在是憋得太久,替我们家小姐鸣不平。”她看了一眼在那儿傻听的吴孝增,对他笑了一笑,“吴老爷,我不是说你的,你不必在意。我们家小姐嫁了你,也真是享了福气的。话说到这儿,我还有一事要讲。”
菊湘伸手把楚儿推到了前面,说:“这位小姐,大家都是清楚了的。她是如何从十二岁就跟了胡家大老爷,生死相依,痴心不改。去国远乡,几经遭难轮回。可到如今二十多岁了,又落了个什么?胡老爷,你当年辜负了花郁青,是生死关头的一片无奈,也是情之所系,这些都不提了。现在你能抛头露面,身为洋行买办,耀武扬威,无人敢惹。却连一个娇弱的女子也不能保护么?你莫非还要继续辜负于她?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