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柏初见上校拔剑就刺,也吃了一惊。继而转过念头,想如果能借刀杀人,不仅可以除去这个汉人,也可重获那个娇娃的玉体,就不吱声地在那儿观看。
胡英一连让开了十二剑,又因楚儿在怀,唯恐闪躲不及,伤了她。见上校使开了决斗剑法,如疯似魔,要置他于死地。就身形一矮,携楚儿脱离了剑影。他大喝一声,大殿里嗡嗡回应,把上校吓得一震,收不住脚,几乎跌倒。
胡英朗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与阿古柏之间的事情。你是英国使臣,我也是英国使臣。我们的纠葛,且待回去再行解决。你放心,这一次我决不会逃走。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沃森特先生,你能为我作证吗?”
他用的是英语,阿古柏并不能听懂。胡英见今日之事危急,若不设法先行脱身,恐怕楚儿会再陷敌手。
沃森特对胡英还是有感情的。尽管麦金农已经完全掌握了种茶、制茶技术,但他是商人,只要胡英还有用处,他不会扔下不管。他听胡英说了,就对领事说了几句,然后大声说:“我愿意。上校先生,胡恩已经让了你十几剑。你的问题我们回去再解决。”
上校愤怒地问:“你说他让了我?这简直是对皇家龙骑兵的侮辱,那么再来比试。”
大殿里的阿古柏手下都看出来了。胡英的功夫远在上校之上,空着手躲开了他的剑锋,没有真本领那是不敢的。见上校拿着剑还要比划,都发出了嘘声。
上校见众人嘘他,气得胡子直抖,持剑就刺。胡英这次却不躲了,伸出右手五指,使了一招“再斟流霞”,为武夷茶艺之第十九道,夹住了剑柄。上校一惊之下,奋力回抽,哪里抽得动?憋了个面红耳赤,又加上了一只手,身体后仰,仿佛拔河一样。
胡英见他如此欺人,有心羞辱他一下,就轻轻地一松手指。上校正拼力回抽,突然抽空,实实地摔了个仰面朝天,脑袋碰在了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响。
大殿里发出一阵大笑,连一直吓得绻缩在一堆的舞女们也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在一旁的上校随从见状,拔剑要刺胡英,被领事喝住。领事先生也是个击剑爱好者,年轻时也动不动就与人决斗的。他看了一会,开始觉得有趣,后来见上校被胡英仿佛耍猴一般,心里觉得太丢大英帝国的人,就喝住了。
领事对阿古柏说:“尊敬的艾米尔,今天是英国人的耻辱之日。关于这件事,我回去自会处置。对那个女孩子,你是如何打算的?”
阿古柏正看得高兴,见领事发问,心里不想放过这个竟敢杀他亲兵的异教徒,更舍不得那个羔羊一般稚嫩的女娃儿。但他不敢与英国人对抗,就装出大度的样子说:“尊敬的领事大人,看在女王陛下和您的面子上,我就放了她吧。”他的真实想法是,反正他们也跑不了,等英国人一走,就收拾这小子。
领事鼓掌道:“好。尊敬的艾米尔,你是一个有仁心的君主。女王定会保护你。”
他说完,对胡英道:“胡恩先生,你的举止让我很失望。关于今日之事,等我与艾米尔会晤完毕,明日再找你谈话。你现在可以把这个丑陋的女子带走了。”
胡英强压怒火,也不言语,伸手把楚儿抱起来,就大步朝殿外走去。
上校跌了个脑震荡,昏了一下。醒来听见领事让胡英走了,心里不服。他仍躺在地上,却悄悄地从腰里把手枪拔了出来,拨开保险,瞄也不瞄就扣动了扳机。
麦金农瞥见了上校的意图,大喊一声:“胡,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硝烟,子弹已经呼啸着朝门口飞去。胡英抱着楚儿朝前走,心里早作准备,提防背后有人偷袭。听得麦金农大喊,闪电似地一纵,躲开了。
那颗子弹径直飞过去,却射进了躲在门口的一个警卫的屁股。他好像被马蜂蛰了一口,丢下枪捂住屁股嚎叫起来。
六
夜色黑沉,满城静寂。
恰萨老街上的伍斯特兄弟洋行的门灯,昏黄暗淡,一晃一晃地摇个不停,仿佛随时都要灭掉似的。
街上偶尔走过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也是匆匆忙忙地贴着墙根走过,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的。
洋行里,黑灯瞎火,一反往日的繁忙杂乱。前院后院,楼上楼下,几乎不见有人在走动,气氛静寂得有点吓人。
尽管阿古柏实行了宵禁,不准人们在晚上弹琴歌唱。还是从某处隐约传来都塔尔那低沉而有力的旋律,伴随着苍凉、悲哀的吟唱。
《菊花醉》第十四章(15)
在后院土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窗户都被用毯子蒙得严严实实。吴孝增与楚儿、米兰达以及另外的几个从印度跟回来的洋行职员,脸色都紧绷着,在焦急地等待着胡英回来。此时,洋行里除去他们之外,其余的雇员早已下班回家了。
胡英自天黑出去,已经一个时辰,尚未见回来。
从阿古柏的王宫里回来之后,胡英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次回南疆,他没有料到情况是如此的错综复杂,既有英国人,又有中亚人,还有俄罗斯人,更有当地的造反民军。
大清朝廷在这儿的统治体系已经土崩瓦解。所有的满营、绿营官兵要么被消灭,要么就投降了。所有的汉族与维吾尔族或者别的民族商人,全都要听从安集延商会的摆布,要从他们那儿进货,价格要由他们说了算。尤其是与内地的经商渠道,也完全断绝了。
按照商人的观点,这样的形势对英国人是有利的。因为阿古柏要想真正统治南疆甚至新疆,一要靠英国,二要靠俄国。南疆是英国人早已看中的一块肥肉,就怕俄国人插手,因此态度积极。不但女王迫不及待地写信承认阿古柏政权,还派来了高级代表团,要从经济方面先行入手,把南疆的土特产品运出去,把英印的产品运进来。
俄国人当然不愿意失去利益,何况沙皇还占有优势呢。沙俄已经吞并了中亚的最后一个堡垒浩罕国,把国境线推进到了阿富汗与克什米尔的跟前。强大的军事攻势让英国人胆怯,也让阿古柏不得不在两者之间走钢丝,以出卖更多的南疆人民的利益来换取自己的统治地位。
下午,俄国领事佩特罗夫前来拜访,透露了一个意思,请胡英出任沙皇俄国驻哲德沙尔的商务参赞,并说这事已经得到沙俄土耳其总督的允准,还将奏报沙皇亚力山大二世,以得到陛下的恩旨。佩特罗夫说:“胡,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对吗?英国人?很糟糕的。他们不讲信誉,耍心眼,不光明。你帮他们种茶叶,使英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可他们给予了你什么呢?今天发生的事情我都清楚,这就是他们英国人对你的回报。据可靠情报,你的处境不容乐观。因此,与我们合作,是你明智的选择。我们已经调查了你很久,加入俄国籍对你更有好处。你好好考虑,明天再答复我。”
送走了佩特罗夫,沃森特与麦金农又来了。他们对上校的无理举动先进行了谴责,接着就说:“胡,你是英国人的买办,不应该让英国的军官出丑的。上校代表了英国皇家龙骑兵的形象。你侮辱了他,就是侮辱了大英帝国与伟大的女王陛下。”
胡英冷笑一声:“那我就站在那儿等死?让他显示英国剑法与女王的尊严?”
麦金农说:“你就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出现在艾米尔的宫殿里。这是野蛮人的举动,不文明的表现。一点儿也不符合英国人的行为方式。”
胡英忍不住说道:“麦金农先生,我们是朋友。我很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可是,我同时也加倍地回报了你。我信奉中国人的一句老话,‘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英国人自从马罗尔尼来朝觐乾隆偷走了茶树种子,在印度种了近百年,为么子茶叶的产量、质量一直不好?就是因为没有中国人帮助你们种茶、制茶。我是第一个帮你们选苗育种、栽培炒制的人。你们的茶叶销往了世界,把中国的茶叶挤出了市场,这就是你们的文明方式么?”
麦金农惊奇地看了他一眼:“胡,你为什么这样说话?”
胡英悲愤地说:“因为你的心肠太硬了。麦金农,我问你,假如你的女儿雪莉被阿古柏的手下糟蹋侮辱,你作何感想呢?你口口声声说么子艾米尔,阿古柏不是中国人。他是一个入侵我边关的番邦贼寇。你们背着清朝皇帝,与他签订啥子条约,又是承认他的合法,简直是太无耻了。”
沃森特板起面孔说:“胡,是我们让你活得文明与有尊严的。你别忘记了,你是被清朝皇帝通缉的罪犯。”
胡英答道:“要是你们这样让我做事,我宁愿做大清皇帝的罪犯。”
麦金农放缓了语气劝说道:“你不能意气用事,胡。你要为你的家人想想,为你的前途想想。你只有做英国的商人,才能是自由的。而且,既然你是商人,管什么艾米尔合法不合法呢?难道俄国人把中亚的布哈尔与浩罕国吞并了,改建成土耳其总督区就是合法的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些事情你习惯了就好了。中国在沿海开放港口,开始也不习惯的,现在不也习惯了?”
胡英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他觉得脑壳有点昏痛,就端茶送客了。
麦金农临走时,说:“胡,你明天要向艾米尔与上校先生道歉。当然,关于楚儿,我以为你没有必要这样认真。女孩子哪儿没有呢?你何必与艾米尔争风吃醋?与他搞僵了关系,不符合大英帝国在新疆的战略利益。你是英国的商务代表,一定不要糊涂啊。”
他们走后,吴孝增进来说:“我都听见了。那个姓卖的到底不愧姓卖,就是会做生意。老弟,现在你可是老倌屙尿——抖起来了。新疆的茶叶还有么子生意都归你管,想不发财都不行唦?既然那个姓鹅的喜欢楚儿,就送给他好喽。人家大小也是个皇帝唦,要选谁家的细妹子作贵妃娘娘,那还不是一句话么?楚儿要是作了贵妃娘娘,那咱们就是国舅爷爷,好大的威风唦。你正好给他说说,让我的‘乾茂升’茶庄再开起来,开成新疆第一号。”
《菊花醉》第十四章(16)
他正说得高兴,冷不防被从后面进来的楚儿抽了一巴掌,接着就是一顿乱踢。可惜因为脚半大不小的,踢得无力。
吴孝增回头一看,见是楚儿。只见她满面愤怒,嘴都气歪了,一边打,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吴孝增一边躲闪,一边大叫:“我说错么子喽,你要打我?还没做贵妃娘娘,脾气就大得吓人。要是做起来,莫非要杀人?”
楚儿骂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杀了你我也不解恨。花小姐嫁给了你,真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胡英喝道:“都住了口。别烦我啦。”
两个人安静下来。胡英面色铁青,牙关紧咬,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
胡英连晚饭也没吃,茶水也没得喝一口。楚儿一直陪伴着,也未吃东西。米兰达进来出去地忙乱,不知如何劝解胡英。天黑下来之后,见胡英仍愁眉不解,就对他说:“你们都别发愁了,干脆让我顶替楚儿去。我腰里带上一把刀子,等阿古柏靠近我,就杀了他。”
胡英闻言一惊,看了米兰达一会。见她双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神情,就感动地伸手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叹道:“好幺妹,你是个好幺妹。”
楚儿急了:“你要是把米兰达送去,我立即就死给你看。明天我自己去王宫好了。”
胡英的牙齿一阵响动:“都不用乱说了,我自有主意。我就是被朝廷处死,也决不当这个买办了。我明天就找沃森特辞职。不过今晚我还有笔账要算。你们都在此等候,不要走动。”他换穿了夜行衣靠,把短剑手枪都带齐了,一声不吭地就出了门。却不从大门出去,纵身跃上了屋顶,一溜烟似地走了。
直到更楼上响起三下,房顶上轻微地响了一下,接着就见胡英自门外进来,身上却背了个大包裹。楚儿紧绷着的心,落了下来。正要说话,听胡英口气急迫地说:“赶紧收拾细软紧要的东西,立即出城。”
吴孝增问:“这半夜三更的,城门都关了,又是宵禁,朝哪儿去?天大的事明日再说,干么子这样急唦?”
胡英道:“你还想不想活命?要活命就莫啰嗦。”
吴孝增不敢吭声了,与众人出门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胡英见楚儿与米兰达把那套茶具以及几大包茶叶也带上了,就说:“那些都不要了,只带着银票与细软,要轻装,准备走长路。莫要累赘。”
楚儿心里不明白,还是问了一声:“到底出了么子事?”
胡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去了王宫,听见阿古柏与那个上校正在密谋要火烧洋行哩。他们怕惊动了沃森特与麦金农,准备悄悄地做。我本待杀了此贼,又担心你们走不脱,只好放过了他们。”
不一时,大家都各自收拾完毕,重又回来。胡英见吴孝增胖大的身躯,平时走路都喘,却背了大包裹,卡在门上进不来。
他说:“你这是要逃命,不是搬家,装的啥子破烂?统统扔掉。”
吴孝增说:“这是我为郁青和细妹她们买的玉器还有波斯绸料,还有印度香料,还有我盖的被子,穿的衣服,还有……,”
胡英厉声地:“好啦,你把玉器和香料带上,其他的都扔了。”
吴孝增还迟疑着不肯。胡英厉声低喝:“你要是想留下来做英国人的买办,你就在这儿等着好了。”
吴孝增这才不情愿地解开包裹,朝外面拿出不要的东西。
一个店员从前面进来,惊慌地说:“洋行被军队包围了,还堆满了柴草,怎么办?”
胡英这才把那个大包裹解开,见里面是阿古柏军队的军服,五颜六色的一堆。他说:“赶快把衣服换了,我一个一个地把你们送出洋行,再随我出城。”
众人一阵忙乱,把衣服套上了。彼此看着滑稽的模样,都想笑,却又被紧张的气氛压抑了。
胡英率先出了门下楼,大家都屏息静气地跟在身后。一直来到了后院马厩的墙根,胡英停住了脚步。他仔细地听了听,外面有人在走动,还传来低沉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