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会商要在八月十五,一齐起事,策应啥子西王攻取长沙。”
张槐一听,冷汗就流了下来,暗叫一声惭愧,差一点被友情所蔽。看来此子说的不是谎话。他又问道:“此事你的父亲知晓吗?你弟弟他们现在何处?”
胡嘉宝回道:“我父亲不知实情。我弟弟现在茶庄分号。他的老师与师兄已经被吴孝勤羁縻在他的住处。”
张槐一怔:“吴氏兄弟又是如何认识那贼党的?”
胡嘉宝不敢说出实情,就支吾了一阵:“他们是去岳阳楼寻我弟弟的师父不遇,碰见了我,才知道的。”
张槐眉头一皱:“如此说来,这里面有许多可疑之处。”他唤吴孝勤与吴孝增进来,把脸一沉,说:“你们兄弟又是如何知晓长毛贼党要在岳阳楼聚会?又是如何把他们羁縻在你们的住处的?既然胡英也是同党,为何把他放过?”
吴孝勤一听此言,噗嗵一声就跪到地下,磕头如捣蒜:“大人明鉴,此事其中颇有原委。我与弟弟都是在去年遇见一位异人,以看相而交谈,然后便要我们加入拜上帝教。我们不知其意,就含糊答应了。哪知今年春天,那位异人来了密信,说是教主要在广西起事,举旗号叫太平军,要建啥子太平天国,让我们在湖南准备接应。我们兄弟这才明白他的意图,商量之后,认为这是谋逆大罪。我们出身良善,决不能做此大逆不道的事体,就假意应允,虚与周旋,想先把他们的情形摸清楚,再向大人禀报。下官此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假,甘受处罚。”
他这一通辩白,虽系随机应变,也算周到圆满。只是勉强说完,已是汗湿衣衫。张槐听了,沉默不语。吴孝勤心里怦怦乱跳,不知知府是何念头。张槐忽然冷笑一声:“只怕等你们来禀报,我的人头已经落地了吧。大胆的奴才,竟敢在我的面前耍弄花招。你们速速从实招来,如何与那贼党密谋要斩老爷我的人头的?”
吴孝勤尚未说话,吴孝增与胡嘉宝早已站立不住,一齐跪倒,连声求饶。
吴孝勤这才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张槐听罢,捋须而笑:“你们能悬崖勒马,也难为了一片向忠之心。佛语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们只管放心。我会安排妥当,不让你们出头露面的。只是这天大的一桩功劳,与你们无缘喽。”
吴孝勤:“我们情愿把这桩功劳献与大人。”
张槐点头颔首:“众位贤契请起,我即刻发令,去把那云贼师徒捕获到案。只是那胡英还须宽限他两日,让他把世倌老友的寿辰过完,这也是我一片仁爱之心与朋友之谊。公不废私,却不能没有人情。你们说是吗?”
《菊花醉》第二章(8)
几个人磕头:“大人说的极是。”
四
寿宴在热闹的气氛中拉开了序幕。
后院的大厅之中,悬吊着数十枝巨大的红烛,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一股蜡油的气味弥漫出去。十几张乌木雕花八仙桌分两行摆放,上面铜盘玉盏,银箸瓷器,水陆杂陈,俱是器物精美,肴馔珍奇。这一厅里,全是官员富商,士绅土豪,显亲贵戚,有脸面的人物。说话温文尔雅,举止谦恭礼让。偌大的厅堂,竟如空山寂静;热闹的寿宴,只闻窃窃私语。
前面的几处厅屋里,则全然是另一番景象。横七竖八地陈放着几十张从餐具行租赁来的平常桌椅,不是桌面污迹斑斓,就是条凳短腿断腰。桌面上摆列的,是豁了口的蓝花陶碗,掉了釉的白边瓷盘。被无数张大嘴,嗉细了的尖头筷子,在那儿翘首以待;遭不少次啃咬,磨秃了的浅底酒碗,靠这边张嘴结舌。围蹲在桌前的,多是些村夫莽汉;盘据着条凳的,有一伙茶农团丁。鱼肉上来,乱糟糟喊成一片,七八双筷子如下山猛虎,你遮我架,转瞬间盘空盏尽,只余残汤剩水;酒坛到时,急切切言语嘈杂,十几只手臂像偷袭的饿狼,羊啜牛饮,眨眼间坛净碗干,不留一点一滴。
胡英的大姐夫彭金麟与二姐夫王冠银都在后院厅堂坐定,四姐夫谢舜尧没有入席,而是加入了端菜的家人队伍。胡英劝他到后院入席,他不肯:“爹爹的寿诞,客人多,自己人坐啥子席,帮着多干点活。”胡英知道四姐夫的心事,是觉得自己地位低贱,大姐夫与二姐夫一向看不起他。他怕给岳父丢人。胡英心里一阵酸楚,也就不再勉强于他。
厅堂里,靠正面的山墙上,一副丈二的洒金乾隆贡宣独书一个大字:寿。书法深得颜鲁公三昧,起笔逆锋回势,运笔遒劲果断,止笔处一勾一点,神完气足,不懈不怠。此等榜书,一般书家写来,往往两头着力,中间或功力不逮,或偷懒使闲。要么走入草地,来一段飞白,显示神韵飘逸之姿;要么下笔无主,扭一节秧歌,表达龙飞凤舞之才。其实这正是榜书之大忌,书家之必醒。
字是岳阳知府张槐所书,早在一月之前,就已写好,装裱了,命府中师爷专程送来。胡世倌恭恭敬敬地接了,就等着寿日挂出,让众位宾客观赏,也有一点炫耀的意思。
寿字两边,是一副鲍余年书写的对联:
耳顺今日身犹健
茶寿他年成茗仙
胡世倌见只有知府大人所书的中堂,不好张挂,就请鲍余年书此对联。虽然安化地属益阳所辖,但鲍余年与益阳知府陆知璋一向不和,他与张槐倒是交情不错,这都是因了胡世倌在中间穿针引线的结果。因此,他以能为府尊大人的书法配联为荣,就慨然允诺。
祝寿的宾客,亦有送对联书画者,都被张挂在了厅堂周围,被人们品评。最后,赢得称赞的,还是知府大人的寿字中堂,不仅字幅宽大,而且确实写得饱满神气,在满室书画作品中,尤为显眼。
张槐昨天就来到了安化,带了三班六房的书办师爷,以及马步捕快和团练乡勇三百余人,加上各地前来祝寿的宾朋,把个小小安化县城的大小客栈都住满了。有的安排不下,结果一部分捕快乡勇就住到了胡世倌的家里与茶厂中。
胡世倌见知府大人亲自前来为自己祝寿,大为感动,非要请张槐到自己的家里来住,被张槐婉言谢绝了。张槐说:“世倌兄,你我交契,不必客套。近来长毛贼党为祸湖南,抚台大人和曾团总严令各地要紧密防范,不得疏漏。虽说安化不在我的治所之内,但我身为知府,为官一任,要保一方的民安哪。湘西之地,向来是土匪盗贼猖獗,不得不防有长毛贼党串通生事。我今晚就在鲍县令的官衙歇息,顺便商谈一下防匪事宜。”
胡世倌一听,只好作罢。
今天的寿宴,上首第一张桌上的首座,是寿星老的座位。陪客便是岳阳知府张槐和益阳知府陆知璋,以及安化县令鲍余年和胡世倌的大舅子、古丈茶叶巨商花亦农。安福酱园的老板吴仁义也忝叨末席。按他的财力名声,本不该在首席就座的,但他与胡世倌是儿女亲家,身份就和一般来宾大不一样了。
陆知璋是湖南湘乡人,与老乡左宗棠一样,也是文战不利,只好捐了个班。恰好他的夫人是京城某王爷的包衣奴才,靠了这层关系,他才外放了益阳府。虽然他自己认为是文才武略都好,但他的身世让人讥议。鲍余年两榜出身,十几年苦熬下来,也才是个七品小官。而他靠了自己堂客的主子,就一下子为五品正堂,很难让人心服,这也正是老鲍与陆知璋不和的原因之一。陆知璋与胡世倌的关系一般,因为他做官的来历出身不好,因此在官声上很注意,轻易不与茶商富人打交道,更不接受他们的月敬与年敬以及冰炭银子钱。益阳府为全国茶叶运输的一个主要集散地,富甲一方,但陆知璋为官清苦,并无多少积蓄。
他在接到了胡世倌的请帖之后,本来是并不打算参加寿辰的。再怎么样,胡世倌也只是一个商人。他是朝廷堂堂命官,咋会去低三下四地去为他祝寿?但昨天一早就有巡河的捕快秉报说,岳阳知府的官船过去了。他心里明白,这是张槐又趁机去捞一把了,也不以为然。但当他听说张槐带了三四百捕快乡勇,而且巡河的捕快从岳阳的捕快朋友嘴里探听出张知府去安化要捕获长毛贼党时,心中非常愤怒。他觉得张槐欺人太甚,简直不把他陆知璋放在眼里,竟敢越界来他益阳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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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二章(9)
他又十分生气鲍余年,既然连张槐都知道了安化有长毛贼党,他作为知县焉能不知?那么他为啥子不来秉报?联想到以往的事情,陆知璋越思越气,再也坐不住了。就吩咐三班六房以及团练的团总,随他到安化去。他带了足有五百人马,浩浩荡荡,乘坐了十余只快船,顺资水而下,直奔安化而来。
他是在祝寿的当日近午时分,才到的安化。在南门外,他命乡勇连放了二十四响土铳,把安化县城都震动了。
正在前往胡府的张槐与鲍余年等人,听得城外铳响震天,以为来了太平军,吓得差一点尿了裤子,急忙派人去打探。稍顷,城门防守的兵勇报告说:“放铳的是益阳府陆大人,带兵勇前来为胡老板祝寿。”
张槐一听,火冒三丈,骂道:“这个靠枕头风吹来的混账官,搞什么名堂?青天白日的,放的什么鸟铳?惊扰百姓,妄动干戈,一点朝廷的法度也不晓得。真不明白,朝廷怎么就把这样的庸物放了知府?”
鲍余年也是满心怨恨,但却不敢痛骂一番。他对张槐说:“大人,话虽如此说,他是下官的顶头上司,不敢怠慢。您先行一步,我去南门外把陆大老爷接了,随后就来。”
等鲍余年把陆知璋接了,又把随从的官兵安顿妥当,陪他到了胡府,前院的酒席已经开始。兵勇、团丁、衙役、捕快与村夫野老,茶农园丁混合一处,大吃大喝起来。
胡世倌带领两个儿子与众位女婿以及各位茶商,早就到后院大门外跪接。陆知璋故意执了胡世倌的手,装作很亲近的样子,说:“世倌呀,你的请帖我是早就收到喽。只是公务缠身,恕我来迟。”
胡世倌满面带笑地说:“府尊大人辱临敝舍,小人十分荣幸。这也是府尊老大人爱民如子呀。”
陆知璋呵呵一笑,挽起胡世倌,一同进去。
张槐在厅门口接着了,哈哈大笑道:“陆大人,世倌老兄的福辰,你身为父母官,竟然姗姗来迟,等一会儿要叫世倌罚你三大盏。”
陆知璋淡淡笑道:“稀客稀客,原来是张大人?岳阳府离安化四百余里,您不辞劳苦,带兵遣将,前来陆某的辖地,难道是仅仅为胡世倌祝寿而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寿吧?”
张槐闻言吃了一惊,心中思量是否走漏了风声。他装作不明白:“陆大人,你说哪里话来?我与世倌兄乃多年好友,此次纯系为祝寿而来,带了些兵勇,亦为防盗贼侵扰,别无他意。”
陆知璋冷笑一声:“但愿如此。”
鲍余年见两个人面和心离,斗嘴皮子,想劝说几句,又不敢,就给胡世倌使眼色。胡世倌见状,上前说道:“两位大人,里面薄酌略已备齐,还请入席再叙。”
这一席祝寿酒,外面吃得热火朝天,醉得人仰马翻。里面却是文质彬彬,十分压抑。各路前来祝寿的茶商巨富,亲朋好友,本来是借此机会畅叙友情,谈论生意。谁知却来了两位五品黄堂和一位知县,弄得大家放不开手脚,想说不敢说,想笑不敢笑,十分别扭。只有埋下了头,默默地吃菜喝酒。
彭金麟是益阳的团总,与陆知璋相熟的,本要上前献殷勤,但见陆知璋脸色冰冷,好像并不认识他的样子,只好识趣,在下面的酒桌上与人应酬。
首席这一桌,气氛很压抑沉闷。古语有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张槐与陆知璋两人,谁看谁也不顺眼,酒自然喝得不痛快。
胡世倌心里着急,生怕两位大人当众顶起牛来,可就糟喽。他借敬酒的时机,想调和气氛,就说:“两位大人,今日小民的贱辰,承蒙错爱。寡酒无味,咱们来行个酒令如何?”
吴仁义立刻接嘴:“这个法子好,热闹热闹,给两位老大人逗个乐。”
花亦农虽是茶商,但又是苗族的土司,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统,一向沉默寡言,与内地的汉官交往不多,此时只顾吃酒,也不多话。
张槐喝了点酒,胸中活泛起来:“酒令就不行了,咱们接联语吧,接不上的喝酒。”
鲍余年马上接应:“如此甚好,又轻松又简单,不用搜索枯肠。”他的意思是挖苦陆知璋捐班出身。陆知璋心中明白,也不与他计较。
胡世倌说:“既然如此,就请张大人出联,挨个往下接。”
张槐清清喉咙:“那我就抛块砖吧”,随口就出了一联:
来不请,去不送,无拘无束方便地
他下首坐着鲍余年,随口接道:
得不喜,失不悲,云舒云卷自在天
接着往下是吴仁义,他搔了下头皮,想了半日,诌了一句:
香不香,臭不臭,人来人往吃一口
他话未落音,鲍余年就说:“老吴,你这对子跑远喽,不成不成。”
大家就笑了起来。吴仁义:“那我就自罚一盏。”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轮到了花亦农,胡世倌说:“我这位哥哥,对这一套不甚在行,我替他说一副吧。”
陆知璋不愿意:“酒席之上,人人平等,不分什么大老爷小百姓的,更不管他啥子进士翰林。大家统统都是酒友,谁也不能特殊。花土司亦不能例外。”
他的话直接对着张槐与鲍余年而来,说得露骨了。
花亦农不解内中的奥秘,见状说道:“我不会你们这些耍子玩艺,我只喝酒好喽。”他自斟了三大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菊花醉》第二章(10)
陆知璋说:“我只是个酸秀才,一生连个举人也不是,但就是会作联语。”他张嘴说了一副下联:
茶自饮,酒自酌,说长说短自由天
张槐一向听说陆知璋不学无术,没想到今天第一次同席,竟叫他处处语占机先,如何肯善罢甘休?就说:“世倌是寿星老,就免了。吴老板与花土司一个不会,一个不行,也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