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应该是孢子果,外面覆盖白色密毛,三四个圆球状的孢子果簇在一起,看上去自然像花,连李白也有“绿水明秋月,南湖采白频”的诗句,也不枉此误。
《诗经》里的四叶草长在溪水边,“于以采频,南涧之滨。”在哪里采四叶草?到南山下的溪水边。这样朴实的文字,山川人事都在里面,人类文明里当没有比中国的《诗经》更能与世人相亲的诗歌,也不能有汉文字的如山如河,看得见浩浩光阴在横撇竖捺间移动,像草木枝叶上的阳光,这阳光便从一笔一划里移到了水面的四叶草上,斜阳流水,绿萍依依,于漫漫的时光洪流中散淡出人世的贞亲,山高水长,是这样的安定,正固。
我乡下的四叶草大都长在浅沟水田里,深塘河坝里不多见。频是多年生浅水草本,根茎匍匐在泥中,有荇菜那样线状的长叶柄,但要更细更柔。青丝丝的浮在水面上,是整洁的女儿绿,一枚一枚都很清爽,这漂亮的漂浮植物疏密都是一幅画,单是一叶浮于水面也诗意漫漫,像小小女儿眉心的胭脂,只不过在漾漾的水波中淡成了绿色,是《如梦令》里的景致。她的满也不至于堆叠,将水雪藏叶下,而是始终有空隙之美,看得见水的背景,像绣花织锦图案花枝里的空气。庄子说“就不欲入”,亲近不要过于深入,距离的美是因为可以透进来风与阳光,人和物就都生在风景里了。
《酉阳杂俎》有“太原晋祠,冬有水底频不死,食之甚美”,说明采频食用。《左传》说“频、蘩、蕴藻之菜,可荐于鬼神,可羞(馐)于王公”。所采之频则供祭祀。我乡下的田字草已经淡出了她的历史,安静地生长在水沟浅塘里,没有人采食,也没有人拿她祭祀,她就是一棵平常的草。女孩子有时候看她长的太好,会捞起来一把编成两条小辫子,挂在耳朵或脖子上当假发,真的很有味道,辫梢簇在一起的频叶像绿色的花朵,水滴滴的鲜润。这样原始的装饰到有一种返朴归真的美,竟是一种*。
我小时侯喜欢四叶草除了她的漂亮,还因为常常割来做饲料喂猪,蹲在田埂上用镰刀一揽,水面上漂一层,不大工夫就能装一篮子,回来拿菜刀剁碎了放进锅里烀,一屋子糯糯的食物气息,这美妙的植物任何时候任何位置都是温暖而平和的。可她竟能治蛇伤,但被咬了,只需将几根四叶草连根拔起,在水里洗净了,拿木棒砸烂,或者放嘴里嚼碎,敷在患处就没事了,即便是毒蛇,敷上去找医生也要放心得多。虽然医书上并没有这样的记载,全草的功能是清热解毒,利小便,消水肿,但我乡人坚信,且时时代代相传,天地间的大信真是寻常草木亦有,这样的现世,可以遍地贞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姐姐苦
姐姐苦
民谚:
姐姐苦,根苦。
老婆婆,心苦。
这是拿苦菜在说事,是“兴”也兴得苦。但依然是《诗经》的,姐姐没有恨,只有怨怪,怨怪婆婆心狠。却远不是小弁之怨,没有亲亲。中国媳妇历来婉顺,一味委屈自己,周全别人,当是世间最好的媳妇。而中国的婆婆自古就有恶名,二十年媳妇二十年婆,二十年媳妇熬成婆,仅这一个“熬”字的艰辛就让人没有勇气活下去,连唐婉那样才貌双全的绝世女子,也会不得婆婆欢心而被休回家,岂止难!难!难!哪堪错!错!错!是中国文人永远的疼,是花样年华永远的寒。好在人世是天道好还,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唱雄鸡天下白,媳妇们的天空亮起来了,婆婆像剥削阶级一样失去了霸权,陆游唐婉若生在今天,必定不会被打散,然而,历史为了让世人看见一代词雄纤弱缠绵的华章,夭折了一个唐婉,让他的爱情千古遗恨,公,还是不公?
沈园的爱情不再重复,令人窒息的忧伤永远盛开在大宋的园林。但我乡下的苦菜依然叫“姐姐苦”,姐姐年轻,姐姐美丽,《水浒》写燕青小乙叫李师师姐姐,有荷叶荷花的清洁,世间都在他的呼唤声中干净起来。但凡清洁的东西都是有力量的,不会轻易坠失,燕青没有坠失,李师师也没有坠失,至少在《水浒》里,她落在燕青这枚荷叶上,一辈子都水滴滴的清润。
皇宫里的姐姐们叫妃嫔,即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免不了婉转娥眉马前死,她们的苦是蜜包着的,不能细嚼慢咽,而时光长长,日月漫漫,自己由不得要寸寸体味,昭君因此出塞,艳惊天下,是为中国四大美人之一。“千山万壑出荆门,生长明妃亦有村”,生于民间嫁于皇庭的美人,喜欢一种叫“荼”的野菜,味苦,性寒,常食常新,玉成国色天香,远行大漠也没忘在汉元帝给她的嫁妆里添加一把“荼”籽。“青冢拥黛”当有荼菜漠漠。 《诗。邶风。谷风》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朱熹在此注曰:“荼,苦菜”, 甚为相宜。《尔雅》中两次出现“荼”字:其一《释草》,曰“荼:苦菜”;其二《释木》,曰“槚:苦荼。”苦菜和荠菜是两种常见野菜,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里的“荼”当不是茶,而是苦菜,李时珍《本草纲目》著苦菜解毒远胜于茶,清热凉血,《神农本草经》谓主治五脏邪气,厌谷胃痹,久服安心益气,聪察少卧,轻身耐老。一代女皇武则天在感业寺日日苦菜相伴,却面如桃花,太子继位再见之下惊叹岁月沧桑,不变乃是媚娘的容颜,直至媚娘登上大宝也没忘记苦菜的美味,封之为“苣”。 就连慈禧也在弥留之际念念不忘苦菜团子,那是她在逃往西安的途中尝过的民间美食。
我乡下的苦菜初春时生苗,茎中空,折断时会流出白汁,大都开黄花,也有开白花的,小如野菊,其种子附生白毛,随风飘扬。我们有时会摘下来放在掌心吹,看她四处飞荡,像蒲公英,但花絮要小,遍地生长,比荠菜要多,根的苦味比叶甚,但有一种魔力,让人不能忘怀,百吃不厌,经霜后味转甜,故有“其甘如荠”“堇茶如饴”的美誉,书上称她天香菜,当不为过。各地都有不同的吃法,我们喜欢凉拌,清新可口又方便,过热水,挤干切碎,加油盐,因为性寒,可以适量拍些蒜瓣兑上,要是炒一把花生米同拌会更香。我小时候自己都做得来,昭君,媚娘,慈禧这些云端上人物喜爱的闲花野菜在我乡下挺家常的,要说公平,这也是公平,天地的公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花草可以见证天地,但不能保证天地,只有天地可以保证花草,一如人杰人瑞之于历史,没有保证的能力,只有历史来成全他们。人世滔滔无论怎样纷繁总有个正统,就是天地的大信,是为公。
樱桃 樱桃
樱桃 樱桃
樱桃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春已经很深很深了,夏天的裙裾业已扫过门前的青草,小路那么清洁地伸向远方去了。立足远望,浩浩荡荡的季节铺展开来,大篇的故事漫过脚面,熟透的樱桃逗号一般在季节的深处,果香四溢。
她是一枚死活不愿长大的果实,长长的果蒂夸张地表达着一种情绪,像极了街上挎包带长过膝盖的时尚一族,被人们称做“后现代”,出尽风头。果实也有“后现代”吗?这样的夸张似乎延绵了很久,时尚早都凉了,她还这么小小着,不理不睬,一路小过来,到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自成一章。
她大抵是谁家走失的小小女儿,束着两根朝天辫,彩色的橡皮筋花朵一样盛开在她丰满的发辫上。她在林间的草地上玩耍,一只凤尾蝶翩然在花叶中飞翔,立刻照亮了她的眼睛,乳香四溢的小手充满了期盼,能够采到这朵会飞的花,是她此刻最大的愿望。蝶不停地飞,女孩不停地追,女孩与蝶在光影中美妙地移动,回家的时刻越来越近,而她们都忘记了。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女孩与蝴蝶都累了,睡眠夜一样漫过她们的全身,一滴露珠眼泪一般打在女孩的眼帘上,她开始进入梦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果树,开美丽的花,结小小的美丽的果实。她一开心醒了,阳光很大地照在身上,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蝴蝶落在自己的小辫子上,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花,美丽得令人忧伤,她流下滚滚的眼泪来,地上的草丛里瞬间长出成片的郁金香,女孩喜欢郁金香,但她更喜欢妈妈。
她在想念中成熟了,小小地黄里泛红,纯净得像刚从稻田里走出来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的,干净的,活泼的,也是胆小的,总是几个簇在一起,彼此温暖着,鼓励着,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让你舍不得把她放进口中,让你想起许多的事,许多的忧伤与美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没有人保护的日子,即便天真,也天真得小心翼翼,天真得没有退路,便只有成熟了。
不知道水果的家族里有没有比樱桃更小的果实,那么孩子气的强撑着自己的一片天地,叫人心疼不已,小小的美丽并不能倾国倾城,但足以倾心,当我们捧起她小小的花序,小小的脸,与生俱来的母爱汹涌澎湃,季节开始走向深处,母亲背上的婴儿开始熟睡,樱桃在睡梦中打下无数经典的逗号,一切才刚刚开始。。 最好的txt下载网
苜蓿
苜蓿
苜蓿这两个汉字是草做的,有草的气息透出来,美丽的大宛国的春风春阳里,走来出使西域的张骞,风一样好听的马嘶从远处传来,大片的牧草在晴朗的天空下无边无际,舒卷着这位伟大的汉使,汗血马哒哒的蹄声敲击着历史的心扉,这一刻,一种大宛叫“BUKSUK”的草开始昭君出塞一般路途迢迢来到汉朝,我们叫她苜蓿。
大宛的苜蓿开紫色的碟形小花,互生的三片小叶古朴干净,我们叫她紫苜蓿,也叫紫花苜蓿,是一种重要的牧草和绿肥。我乡下不种这种作物,荒脊之处常有野生的,根系发达,生命力顽强,和南苜蓿共同支撑着苜蓿的家族繁衍不绝。南苜蓿也叫黄花苜蓿,是土生土长的植物,开黄色的小花,荚果小而圆,生有毛刺,俗名“荠头”,我小时侯一直以为是叫“地兜”,因为植株都铺散在地上,一片一片的,地毯一样,绿得你的心直动弹,只想蹲下来亲亲的看,一直的看,或伸出手在叶片上来回的拂动,不明白天地间怎么能生长出这样一种草,叫人不知道怎样爱才是,比刚过门的新媳妇还要招人疼,望一眼都是喜气。
我们地界上的苜蓿河滩最多,连河坎的草稞里都是,一生一大片,无论紫花的还是黄花的,一律好相貌,逼人眼目。单是这种草就能使这地方热闹起来,放牛,割草,挑菜都往这里跑,加上河坎上大大小小的洞里不明原因漏出的清水,更使孩子们着迷,这些水常年流淌,即便是大旱年成,禾苗干枯,也照样长流不断,只是要细小一些,越是热天,水越清凉,用泥作一个小坝,堵一洼水洗手洗脸非常畅快,但是我们不喝,有猜是洞里住了一条大蛇,这水是蛇洞里流出来的,有毒,因此周边茂盛的嫩草我们也不让牛吃,以免毒死。有说是蛇大就变成了龙,这水一定是从龙口里吐出来的,里面有龙宫。然而河坎上这样的地方不止一处,就没有人能讲得清楚,但我们还是愿意相信里面住着龙,渴望看到龙上天时候的情景,充满了神秘,恐惧而兴奋。我每在旁边铲苜蓿,猛然间会抬头看看天,要是有一团云彩飘过来,就以为龙要升天了,赶紧的跑上河埂,却一次也没看见过,到是篮子里青乌乌的苜蓿在阳光下堆金叠翠,升腾着天地间的祥瑞。抬眼望去,蓝天白云,河水悠悠,村庄树木,青草野菜,皆在日月山川里,只觉得抬眼的工夫人世迢迢已千年。
此时的田野日益丰盈,秧苗开始发稞,瓜豆都拉了藤,见天有起色,人的脸色也都漾开了,走在路上话语笑声洒脱畅然,草叶上都蒸发着旺气。这也是苜蓿最肥美的时节,一棵一棵都有小碗口那么大,书上说她的嫩梢可食,维生素含量比苹果,桃,梨等水果高出十五倍之多,与马齿苋,马兰头,荠菜,枸杞头,野芹,*脑,小蒜并称“旱八鲜”,但我乡人并不以她为蔬,只是把来做青饲料喂猪喂牛,也不见她有什么委屈,偶尔的炒上一盘,碧绿抢眼,连泥土与阳光一同端到了桌上,清香柔滑,鲜嫩可口,美言四起,也不见她有什么喜色,到是舌尖上充满了欲望。
她是天地间的物事,受日月之精华,人世间的宠辱与她已远去,本色到宴席上也有野菜的简明,是供桌上也好,畜栏里也行,神情始终泰然,叫人不去想贫富贵贱,任何地方看了都舒心。单单是做一株植物就已这样壮阔无际,司马迁因此将一株草和盖世帝王一起烙入史书“'大宛'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葡萄)肥饶地”。
荭 草
荭 草
单凭这个名字,足以喜欢她了,有一个香艳的故事在这个名字里波光四溢,叫一声就能回应的。
我乡人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好名字,我们叫她小蓼,亲亲的,如朝夕相处的手足姊妹,呼唤声里有她的人在走动。
字典辞海里都说她是观赏植物,受广泛栽培。我很难想象这栽培的小蓼还是小蓼吗?但我确信栽培的小蓼是荭草,荭草是优雅的,书香的,与人有隔的。小蓼不,小蓼是自然的,阳光的,有一种无尽在里头,天地都能装得下。荭草达不到,荭草是能看得尽的。《水浒》写蓼儿洼水天一色,红瑟瑟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乾坤万象,人间悲喜都在里面,倘若换成“红瑟瑟满目荭草”,怕是要单瘦得多。小蓼还有一个名字叫“水红”,一照眼就明白她与水有关。我小时候每每总见她生于埂下塘边的阴湿水泊之地,斜阳流水,道路侵侵,行人走在路上,人影应着脚步声,渐入渐深,沟沿水边的绿草红蓼都浸在秋天的漫漫远意里。我家门前的小木桥两边的小蓼年年都很旺盛,茎节润红,花冠高过桥面,粉瑟瑟的开满穗子,像小米那样勾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