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且慢。这里不都是芝兰,还有鲍鱼。每天十点,玉洁来我家上班时,我们有时候也到湖边木椅上小坐。几乎每次都看到椅前地上,铺满了瓜子皮、烟头,还有不同颜色的垃圾。有时候竟有饭盒的残骸,里面吐满了鸡骨头和鱼刺。还有各种的水果皮,狼藉满地,看了令人头痛生厌,屁股再也坐不下去。有一次我竟看到,附近外国专家招待所的一对外国夫妇,手持塑料袋和竹夹,在椅子前面,弯腰曲背,捡地上的垃圾。我们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看了这种情况,一个稍有公德心的中国人,谁还能无动于衷呢?我于是同玉洁约好:明天我们也带塑料袋和竹夹子来捡垃圾,企图给中国人挽回一点面子。捡这些垃圾并不容易。大件的好办,连小件的烟头也并不困难。最难捡的是瓜子皮,体积小而薄,数量多而广,吐在地上,脚一踩,就与泥土合二而一,一个个地从泥土中抠出来,真是煞费苦心。捡不多久,就腰酸腿痛,气喘吁吁了。本来是想出来纳凉的,却带一身臭汗回家。但我们心里却是高兴的,我们为我们国家做了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此外,我们也有“同志”。一位邻居是新华社退休老干部。他同我们一样,对这种现象看不下去。有一次,我们看到他赤手空拳搜捡垃圾。吾道不孤,我们更高兴了。
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这一点,全世界谁也不敢否认。可是,到了今天,由于种种原因,一部分人竟然沦落到不知什么是公德,实在是给我们脸上抹黑。现在许多有识之士高呼提高人民素质,其中当然也包括道德素质。这实在是当务之急。
2002年5月28日
(二)
标题似乎应作“风化”,但是,因为第一,它与《公德(一)》所谈到的湖边木椅有关;第二,在这里,“有伤风化”与“有损公德”实在难解难分,因此仍作《公德》,加上一个(二)字。
话题当然要从木椅谈起。木椅既是制造垃圾的场所,又是谈情说爱的胜地。是否是同一批人同时并举,没有证明,不敢乱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亲人们,特别是夫妇们由于某种原因接一个吻,在任何文明国家中都允许的,不以为怪的。在中国古代,是不行的,这大概属于“非礼”的范围。
可是,到了今天,中国“现代化”了。洋玩意儿不停地涌入,上述情况也流行起来。这我并不反对。不过,我们中国有一部分人,特别是青年人,一学习外国,就不但是“弟子不必不如师”,而且有出蓝之誉。要证明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燕园后湖边木椅子上。
经常能够看到,在大白天,一对或多对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最初还能规规矩矩,不久就动手动脚,互抱接吻,不是一个,而是一串。然后,一个人躺在另外一个的怀里,仍然是照吻不已。最后则干脆一个人压在另一个的身上。此时,路人侧目,行者咋舌,而当事人则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岿然不动,旁若无人。招待所里住的外国专家们大概也会从窗后外窥,自愧不如。
。。
公德(2)
汉代张敞对宣帝说:“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但那是夫妇之间暗室里的事情。现在移于光天化日之下,岂能不令人吃惊!我不是说,在白天椅子上竟做起了闺房之内的事情来。但我们在捡垃圾时确实捡到过避孕套。那可能是夜间留下的,我现在不去考证了。
燕园后湖这一片地方,比较僻静。有小山蜿蜒数百米,前傍湖水,有茂林修竹,绿草如茵。有些地方,罕见人迹。真正是幽会的好地方。傍晚时见一对对男女青年,携手搂腰,迤逦走过,倩影最终消失在绿树丛中。至于以后干些什么,那只能意会,而不必言传了。
一天晚上,一位原图书馆学系退休的老教授来看我,他住在西校门外。如果从我家走回家,应该出门向右转,走过我上面讲的那一条倚山傍湖的小径。但他却向左转,要经过未名湖,走出西门,这要多走好多路。我怪而问之。他说,之所以不走那一条小路,怕惊动了对对的野鸳鸯。对对者,不止一对也。我听了恍然大悟,立即想起了我们捡垃圾时捡到的避孕套。
故事讲完了,读者诸君以为这是“有伤风化”呢?还是“有损公德”?恐怕是二者都有吧。
2002年5月29日
(三)
已经写了两篇《公德》,但言犹未尽,再添上一篇。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发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钱包鼓起来了。于是就要花钱。花钱花样繁多,旅游即其中之一。于是空前未有的旅游热兴起来了。国内的泰山、长城、黄山、张家界、九寨沟、桂林等逛厌了,于是出国,先是新、马、泰,后又扩大到欧美。大队人马出国旅游,浩浩荡荡,猗与休哉!
我是赞成出国旅游的。这可以开阔人们的眼界,增长人们的见识,有百利而无一弊。而且,我多年来就有一个想法:西方人对中国很不了解。他们不懂“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至今仍顽固抱住“欧洲中心主义”不放。这大大地不利于国际的相互了解,不利于人民之间友谊的增长。所以我就主张“送去主义”,你不来拿,我就送去。然而送去也并不容易。现在中国人出国旅游,不正是送去的好机会吗?
然而,一部分中国游客送出去的不是中国文化,不是精华,而是糟粕。例子繁多,不胜枚举。我干脆做一次文抄公,从《参考消息》上转载的香港《亚洲周刊》上摘抄一点,以概其余。首先我必须声明一下,我不同意该刊“七宗罪”的提法。这只是不顾国格,不讲公德,还不能上纲到“罪”。这七宗是:
第一宗:脏。不讲公德,乱扔垃圾。拙文《公德(一)》讲的就是这个问题。
第二宗:吵。在飞机上,在火车上,在餐厅中,在饭店里,大声喧哗。
第三宗:抢。不守规则,不讲秩序,干什么都要抢先。
第四宗:粗。不懂起码的礼貌,不会说:“谢谢!”、“对不起。”
第五宗:俗。在大饭店吃饭时,把鞋脱掉,赤脚坐在椅子上,或盘腿而坐。
第六宗:窘。穿戴不齐,令人尴尬。穿着睡衣,在大饭店里东奔西逛。
第七宗:泼。遇到不顺心的事,不但动口骂人,而且动手打人。
以上七宗,都是极其概括的。因为,细说要占极多的篇幅。不过,我仍然要突出一“宗”,这就是随地吐痰,我戏称之为“国吐”,与“国骂”成双成对。这是中国相当大一部分人的痼疾,屡罚不改。现在也被输出国外,为中国脸上抹黑。
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想改变以上几种弊端,是长期的工作。国内尚且如此,何况国外。我们决不能因噎废食,停止出国旅游。出国旅游还是要继续的。能否采取一个应急的办法:在出国前,由旅游局或旅行社组织一次短期学习,把外国习惯讲清,把应注意的事项讲清。或许能起点作用。
2002年5月30日
(四)
已经写了三篇《公德》,但仍然觉得不够。现在再写上一篇,专门谈“国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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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德(3)
随地吐痰这个痼疾,过去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记得鲁迅在一篇杂文中,谈到旧时代中国照相,常常是一对老年夫妇,分坐茶几左右,几前置一痰桶,说明这一对夫妇胸腔里痰多。据说,美国前总统访华时,特别买了一个痰桶,带回了美国。
中国官方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很多年以前,北京市公布了一项罚款的规定:凡在大街上随地吐痰者,处以五毛钱的罚款。有一次,一个人在大街上吐痰,被检查人员发现,立刻走过来,向吐痰人索要罚款。那个人处变不惊,立刻又吐一口痰在地上,嘴里说:“五毛钱找钱麻烦,我索性再吐上一口,凑足一元钱,公私两利。”这个故事真实性如何,我不是亲身经历,不敢确说,但是流传得纷纷扬扬,我宁信其有,而不信其无。
也是在很多年以前,北大动员群众,反击随地吐痰的恶习。没有听说有什么罚款。仅在学校内几条大马路上,派人检查吐痰的痕迹,查出来后,用红粉笔圈一个圆圈,以痰迹为中心。这种检查简直易如反掌,隔不远,就能画一个大红圈。结果是满地斑斓,像是一幅未来派的图画。
结果怎样呢?在北京大街上照样能够看到和听到,左右不远,有人“吭——咔”一声,一团浓痰飞落在人行道上,熟练得有如大匠运斤成风,北大校园内也仍然是痰迹斑驳陆离。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是英勇善战的民族,我们能够以弱胜强,战胜了武装到牙齿的外敌和国内反动派,对像“国吐”这样的还达不到癣疥之疾的弊端竟至于束手无策吗?
更为严重的是,最近几年来,国际旅游之风兴。“国吐”也随之传到国外。据说,我们近邻的一个国家,为外国游人制定了注意事项,都用英文写成,独有一条是用汉文:“请勿随地吐痰!”针对性极其鲜明。但却决非诬蔑。我们这一张脸往哪里摆呀!
治这样的顽症有办法没有呢?我认为,有的。新加坡的办法就值得我们参考。他们用的是严惩重罚。你要是敢在大街上吐一口痰,甚至只是丢一点垃圾。罚款之重让你多年难忘。如果在北京有人在大街上吐痰,不是罚五毛,而是罚五百元,他就决不敢再吐第二口了。但这要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耐心的教育,不厌其烦地说明利害,苦口婆心。二是要有国家机关、法院和公安局等的有力支持。决不允许任何人耍赖。实行这个办法,必须持之以恒,而且推向全国。用不了几年的时间,“国吐”这种恶习就可以根除。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信念。
2002年6月4日
禅趣人生(1)
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杨女士给我来信,说要编辑一套“禅趣人生”丛书,“内容可包括佛禅与人生的方方面面”。“我们希望通过当代学者对于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考,给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一些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给被大众文化淹溺着的当今读书界、文化界留一小块净土,也为今天人文精神的重建尽一份努力。”无疑,这些都是极其美妙的想法,有意义,有价值,我毫无保留地赞成和拥护。
但是,我却没有立即回信。原因决不是我倨傲不恭,妄自尊大,而是因为我感到这任务过分重大,我惶恐觳觫,不敢贸然应命。其中还搀杂着一点自知之明和偏见。我生无慧根,对于哲学和义理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禅学,我更感到头痛。少一半是因为我看不懂。我总觉得这一套东西恍兮惚兮,杳冥无迹。禅学家常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来作比喻,比喻是生动恰当的。然而困难也即在其中。既然无迹可寻,我们还寻什么呢?庄子所说得鱼忘筌,得意忘言。我在这里实在是不知道何所得,又何所忘,古今中外,关于禅学的论著可谓多矣。我也确实读了不少。但是,说一句老实话,我还没有看到任何书、任何人能把“禅”说清楚的。
也许妙就妙在说不清楚。一说清楚,即落言筌。一落言筌,则情趣尽失。这种审美境界和思想境界,西方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对任何东西都要求分析、分析,再分析。而据我个人的看法,分析只是人的思维方式之一,此外还有综合的思维方式,这是我们东方人所特有,至少是所擅长的。我现在正在读苗东升和刘华杰的《浑沌学纵横谈》。“浑沌学”是一个新兴的但有无限前途的学科。我曾多次劝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注意“模糊学”和“浑沌学”,现在有了这样一本书,我说话也有了根据,而且理直气壮了。我先从这本书里引一段话:“以精确的观察、实验和逻辑论证为基本方法的传统科学研究,在进入人的感觉远远无法达到的现象领域之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因为在这些现象领域中,仅仅靠实验、抽象、逻辑推理来探索自然奥秘的做法行不通了,需要将理性与直觉结合起来。对于认识尺度过小或过大的对象,直觉的顿悟、整体的把握十分重要。”这些想法,我曾有过。我看了这一本书以后,实如空谷足音。对于中国的“禅”,是否也可以从这里“切入”(我也学着使用一个新名词),去理解,去掌握?目前我还说不清楚。
话扯得远了,我还是“书归正传”吧!我在上面基本上谈的是“自知之明”。现在再来谈一谈“偏见”。我的“偏见”主要是针对哲学的,针对“义理”的。我上面已经说过,我对此不感兴趣。我的脑袋呆板,我喜欢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哲学这东西太玄乎,太圆融无碍,宛如天马行空。而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今天这样说,有理;明天那样说,又有理。有的哲学家观察宇宙、人生和社会,时有非常深刻、机敏的意见,令我叹服。但是,据说真正的大哲学家必须自成体系。体系不成,必须追求。一旦体系形成,则既不圆融,也不无碍,而是捉襟见肘,削足适履。这一套东西我玩不了。因此,在旧时代三大学科体系:义理、辞章、考据中,我偏爱后二者,而不敢碰前者。这全是天分所限,并不是对义理有什么微辞。
以上就是我的基本心理状态。
现在杨女士却对我垂青,要我作“哲学思考”,侈谈“禅趣”,我焉得不诚惶诚恐呢?这就是我把来信搁置不答的真正原因。我的如意算盘是,我稍搁置,杨女士担当编辑重任,时间一久,就会把此事忘掉,我就可以逍遥自在了。
然而事实却大出我意料,她不但没有忘掉,而且打来长途电话,直捣黄龙,令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我有点惭愧,又有惶恐。但是,心里想的却是:按既定方针办。我连忙解释,说我写惯了考据文章。关于禅,我只写过一篇东西,而且是被赶上了架才写的,当然属于“野狐”一类。我对她说了许多话,实际上却是“居心不良”,想推掉了事,还我一个逍遥自在身。
禅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