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哈哈大笑起来:“说丞相谋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朕岂不知他是个忠臣,但是,我讨厌他让人拿不到一丝怠慢,他的话在众人耳朵里,就是天音,他这个人在众人心里,就是天神!可是,他偏偏不会居功,他对朕恭敬有加,益发地让人觉得朕,百无一能!”
刘禅一口气地说着:“这次,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诸葛孔明也做得出抗旨的事来!”
真奴儿脸上渗出虚汗,他放下棋,小声问:“陛下,可是,丞相抗旨,岂不要加罪?”
刘禅轻笑一声:“加罪?我哪敢?他不退兵,我可以再下旨,他一定仍是抗旨,可是那时丞相取下长安,必会回朝请罪,功过相抵,岂不一举两得。”
真奴儿连连点头。
两人正在议论,申屠趋步而进:“启陛下,侍中蒋琬求见。”
刘禅立刻坐正身子,挥退了真奴儿,让人收拾了棋局:“传。”
蒋琬随着申屠来到这里,向刘禅施了礼,刘禅依礼从榻上起立,扶起蒋琬:“侍中进见有何要事?”
蒋琬揖手:“陛下,丞相上表,说大军已退出祁山,撤回汉中,将大军屯住,不日将返成都面君。”
刘禅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一霎时手足冰凉,冷汗顺着额头啪啪地打下来。
蒋琬皱着眉:“臣请问陛下,丞相此次北伐,捷报频传,为何无故退兵?臣闻是陛下特旨召丞相还都,陛下有何大事?竟不知会尚书台?”
刘禅倒退着,软坐在榻上,表情僵硬,一似一尊偶人。
月亮不知不觉地爬上了宫帷的东墙,仿佛被宫内的景像吸引住,不愿离去了。
御书房中,刘禅似一只急于寻路而出的狼,烦燥地游走着。身形带过的硬风,把宫灯上的烛火刮得明明暗暗,在硕大的宫殿里投下一片片迷离的影子。
真奴儿带着十余名宦官,手忙脚乱地翻看着一个月来的奏章,桌案上,行龙榻上,青砖地板上,雪片般铺了一层。
刘禅停下来,用大袖子扇着风:“找到没有?”
真奴儿面现为难之色:“这……陛下,这可……不是儿戏。”
“废物!”刘禅把袖子一甩:“都给我滚!”
十余个小宦官低着头,放下手里的东西,不知所措,真奴儿看了看刘禅的脸色,轻轻地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小宦官们这才悄悄地倒退着出去了。
刘禅一坐在榻上,望着几上展开的表章,忽抬起手一抹而下,随后一拳砸在上面,玉砚跳起来又落下去,发出美妙的声音。
真奴儿小心地捧过个玉盏:“陛下消消火,这是奴才叫他们备下的芙苓雪花蜜。”
刘禅看了看,拂手摔了出去:“吃!你就知道吃!”
真奴儿吓得退后几步,跪下来不敢出声。
刘禅双手拄着膝,喘着粗气:“丞相七天后就要还都,他若是问起我,因何召他还朝,叫朕何以对答?”
他低头望望铺陈了一地的表章,咬着牙道:“都是些繁琐小事,哪一件,能让三十万大军从前线撤军?”他又跺脚站起来:“朕真是湖涂!为何?为何会鬼迷心窍地让相父班师?”
忽然,刘禅急转过身,一双电流似的眼光恶狠狠地射向真奴儿,“都是你!是你进谗言让朕下旨的!”
真奴儿吓得叩头如捣蒜一般:“陛下,奴才该死。可是当初是陛下非要奴才说的呀,陛下。”
刘禅又无力地软坐下去,长叹一声:“丞相问起,朕将何言以对?朕将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何面目见百官?”他苦笑着:“这真是适得其反,从此朕,不单是个庸君,还成了昏君……”两行泪顺着他的面颊直淌下来。“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灯烛上的爆出的火花劈啪作响。真奴儿悄悄地用眼角儿的余光瞟了瞟刘禅,抬起袖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怯怯地站了起来,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观察着主人的脸色,试着往前迈开了步子。
“陛下……”。他喃喃着。
刘禅没有动。如一尊雕像一般。
“陛下,古人说的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他细细地注视着刘禅的表情,从年轻皇帝的脸上,他没发现任何东西,但他却看到,那一片迷芒的眸子忽地亮了一下。
他弯下腰拾起地上表章,轻轻放在刘禅面前:“陛下,请陛下思之,陛下是因何事命丞相班师的呢?”
刘禅还是未动,半晌,猛地转过头,怒视着真奴儿,抬起腿一脚踢去,真奴儿捂着小腹倒退了好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但是,他马上咬紧了牙重新跪好。
刘禅盯着他,往前探着身子:“阄人!你想陷害丞相么?”
真奴儿叩下头去,非常从容:“奴才不敢,奴才只想为陛下开脱!此情此心,可昭日月,只要陛下圣誉得保,奴才就是粉身碎骨,绝无怨言!”
刘禅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真奴儿的面前,斜眼瞅着他,冷笑了一声:“哼!你倒说说,你想如何为朕开脱?”
真奴儿仰起脸,一贯游移的眼睛此刻却坚定无比:“陛下,丞相大军已退,无可挽回,若不想让百官追问此事,陛下宜先发制人,质问丞相因何谋反,丞相当殿辩驳,陛下大消疑虑,述以追悔之心,谅丞相念主上年轻,不会追究的。”
刘禅久久地望着他,轻轻转回身,“起来吧。”
真奴儿咬着牙站起来。刘禅坐下来双脚在地上微微地拍着:“你此言,不失为一策。”
真奴儿长出了一口气。
“朕就照你的话去做?质问丞相……谋反?”
真奴儿凑上来:“陛下,此等大事,不可儿戏,要演就要把戏演足。”
刘禅回头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真奴儿又近一步:“丞相前番班师,陛下必是出城二十里迎接,此次万万不可,丞相回来,先不要召见,命黄门侍郎去相府,收回丞相兵符。”
“啊?”刘禅又站起来。紧锁双眉。“这如何使得?”
“陛下勿急,待君臣消了疑窦,这兵符,陛下再赐与丞相就是了嘛。这样一来,一可以圆陛下召回丞相之说,二可以在百官面前树陛下之威,岂不两全其美。”
刘禅注视着窗外,紧抿着嘴唇,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真奴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他,额上爬满了汗珠。直到轻而果决地一声“好”字吐出了刘禅的唇,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成都郊外的双流官道上,孔明领着卫队正在行进,子安在车外疑惑地张望。孔明看了看他:“子安,在看些什么?”
子安听问,忙掩示着:“哦,没看什么,一只大雁飞过去了。”
孔明轻轻地笑了笑:“大雁?唉,子安,你是在看陛下的迎接仪仗吧?”
子安回过头,钦佩地笑望着孔明,但是,马上,这笑容又渐渐地消失了。而孔明的面上仍笑得淡淡地:“子安,此番回师不比往常,陛下不会再迎接我了。可能……”他低下头,长长地眉锋微微一蹙,旋而又舒展开,轻笑一声:“可能,还要发生许多事,是你……也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他抬眼慈祥地望着子安:“记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足悲喜,一切,以朝事为重。”
子安听了这话,只觉得无由地升起了一股辛酸,孔明两鬓边的几缕飞霜更加剑一样地刺得他眼睛生疼。孔明微叹了一声,伸过手,替他抹了抹颊上的泪水,轻松地一笑,“没事。放心吧。”
子安搌了搌泪,点点头,往前带着马,忽然高叫了一声:“丞相,蒋大人他们来了。”
蒋琬引着一众朝员在前面的路口正在等着孔明。见了孔明的车仗都下马向前迎候,孔明忙命停队,下了车和众人相见。他们围住丞相,欲语而不能,有的竟潸潸下泪。孔明笑着说:“各位大人,多谢迎接,你我共同上马,去觐见陛下。“
蒋琬躬下身子;“丞相,鞍马劳顿,还是先回府歇息吧,临出来时,陛下吩咐,说丞相一路多有劳乏,先不要入宫,待休养几日再见陛下不迟。”
孔明一躬到地:“多谢陛下圣恩。我们走吧。”
丞相府今日张灯结彩,洒扫一新。众仆妇一个个都换上了崭新的衣服,门人早早地把大门打开,二十名侍从雁翅式地站着,一脸喜色张望着。孔明车仗在门口一停,门人几步迎了下来:“恭迎丞相。”侍从们纷纷跪倒。
孔明由子安扶着下了车,先搀起门人:“列位起来吧,辛苦了。”众人站起来,热切地眼睛把他们的丞相包围住了。
蒋琬等也下了车马,孔明笑让着:“众位大人,不妨到舍下一坐。”
蒋琬施了一礼:“丞相方回,我等改日再来听命。”孔明笑着点点头:“也好,多谢诸公相迎,改日再详谈。”
望着众官员的车马纷纷远去,孔明这才发现,府前已围聚了许多百姓,他笑着走向了人群,人们立刻一片欢呼声:丞相!丞相。
大家只是笑,也忘了施礼,只是想把一声“丞相”喊出来,让丞相听见,这就满足了。
孔明还在向前走,侍卫紧贴着他寸步不离,孔明笑了笑,把手轻轻一横:“不必了,你不用跟着我,放心,不会有事。”
侍卫不敢跟着了,他只能紧张地看着丞相走入人群里,听着那里一阵阵地说笑声,渐渐地他发现,人越来越多了,好像成都街市上所有的人都闻了讯息全都在向这里涌来一样。他额上渗满了汗,回过头求助似的望着子安。
子安也有点紧张,他望了侍卫一眼,快步挤进人群。几个长者正跟丞相说着什么,还拉着丞相的袖子,一个三四岁的梳着总角的小男孩儿,藏在母亲的身后,瞪着一双水灵灵地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丞相手里雪白的扇子。
“众位乡邻。”子安大喊了一声。众人都吓了一跳,静下来打量着他。“众位,我是丞相的书童,丞相今日远路方回,还没有回府歇息,大家是不是先让丞相歇歇再和丞相叙谈呐?”
几个长者松开手,拍着自己的脑袋:“你看我们,全都老糊涂了。丞相快回去歇着吧。我们送丞相。”说着全都跪在地上。
孔明忙搀起为首的几个:“好吧,各位高邻,改日再叙。”说着他毕恭毕敬地施了礼,向着人们招招羽扇,随着子安走了。
百姓们不肯散去,一直望着相府的侍从把丞相拥进府去,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刘禅心神不定地坐在后宫中,眼神茫然地投向闪着青亮色的宫砖。两只袖子无力地垂着,秀气的鼻翼上挂着微微的汗珠。
“陛下,陛下。”
真奴儿微曲着腰,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路小跑地进来了。
刘禅猛地抬起头,锁定游移的眼神,张着嘴,直到真奴儿气喘吁吁地站到他的面前。
“丞相……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奴才打听明白了,丞相的仪仗是辰时末到的,蒋侍中率尚书台官员迎候,进武德门,已回了相府了。”真奴儿低下头,等着刘禅的示下。
半晌无声,只听见有些急促地喘息,之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朕,薄待相父……失了礼仪,无故让丞相失了尊重。”
真奴儿越发地垂了头,待刘禅平息了些,才略略抬起头来:“陛下放心,虽说,陛下此番没有去恭迎,可是,丞相却益发的光彩。”
刘禅转过头,瞪着真奴儿。
真奴儿笑了笑:“听人说,丞相的车仗未入成都,就有百姓夹道而迎,有的还摆了香案。直即像是迎着了神仙。在相府门口,丞相竟是半个时辰也进不去门呢。”
刘禅眯起眼睛,向后靠了靠,似是不愿意真奴儿的话直扑他的面门。
“丞相为何进不去?”
真奴儿掩了口又笑了一声:“众百姓争睹丞相的风仪嘛。又加之丞相一贯爱民如子,所以竟也和百姓们流连了起来呢。”
刘禅皱起眉头,仰倒在榻上,用双手垫在脑后,闭起眼睛。良久,他忽然一纵而起,迈到窗前,背着手,注目着御园中的风景。
真奴儿袖着手,用余光望着他。
刘禅冷笑了一声:“君子死于小人之口,可悲。”
冷汗立刻从真奴儿白皙的脸上渗了出来。不由自主一阵股栗。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奴才确无半句虚言。”
刘禅转过身,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苦笑一声:“其实不用你说,相父的民望如何,朕岂有不知之理?父皇在时,百姓尚知皇帝,可如今,却只知有丞相了。”
真奴儿大着胆子,咽了几口口水:“陛下圣明,奴才以为,丞相的民望也是先帝和陛下给的。没有先帝的信任,陛下的隆恩,丞相岂能如此?”
刘禅坐回榻上,拈起一只梅子,扔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感觉让他吸了口气:“朕的隆恩?”他从鼻子里笑出来:“丞相的民望,与朕无关,当真是丞相的德行所至。”
真奴儿趋步向前:“可是,地从来就不可以大过天去。倘若一国之中人,只知有相,不知有君,岂不危矣?就是丞相无二心,天长日久,帝德不尊,众官何以心服?”
刘禅长叹一声,随即又笑起来,索性合身躺下:“不想这些了,想也无益,反正,我是惹不起相父的。”他翘起二郎腿,轻轻摇摆着:“你看,上,有先帝遗诏,说让朕以父事之。中,有满朝文武,视丞相如神圣;下,有合川子民,仰之如父母天地,朕——得过且过罢了。今日大错已成,来日朝日,向丞相请罪也就是了。”
真奴儿急道:“陛下,那丞相的兵符?”
刘禅闭上眼,笑容凝在脸上:“拿了丞相的兵符,交与谁?谁可当之?难道给你这个阄人不成?”
真奴儿讪笑着低下头,正这时,申屠执着拂尘进来,看着真奴儿愣了愣,一丝怨恨闪过眼睛,但是,他马上跪倒在御榻前:“启陛下,中都护尚书令李严有表。”
刘禅愣了愣,坐起身,接过表来展开,真奴儿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半晌,刘禅合上表章,面上现出狐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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