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奴儿长出了一口气。
刘禅不看申屠失望的眼睛:“你去找杜琼,让他照朕的意思,去相府问疾。”他又转过身,用鞋尖儿戳着真奴儿的脑门儿:“起来,让尚书台拟旨,宣李严进京。”
“是,奴才遵旨。”真奴儿与申屠同时起身,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到了屋外,互相打量了一眼,申屠冷笑着:“李公公,好自为之。”
真奴儿把手一拱:“谢申公公提醒。”
清脆的鹂声嬉戏在竹叶间,雨停了,潮湿清新的空气带着乳白色的晨雾随着微风散开。
孔明睁开眼,撑身坐起来,伸手撩开了帐帘。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小脸儿闪进孔明的视线里。高高翘起的小总角,活泼泼的系着红头绳儿。两只宝石似的大黑眼睛忽扇忽扇地四下张望着。
孔明忙躺下,假意闭起眼睛。
诸葛瞻的小肉手儿扒着门,秀气的小鼻翼微微翕动着,又把门推开了一些,有些吃力地迈了进来。
孔明眯着眼睛,忍着笑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踮着脚一步一步往床榻这里来了,停在床头,望了望孔明,好像有些失望似的,坐在脚踏上,小手托住圆圆的小脸蛋儿,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孔明慢慢地伸手想要抱过他,却发觉热烘烘的小脸儿凑过来了,热气直吹面颊。他马上闭了眼装睡,想给他个突袭。
小嘴儿快要贴在耳朵上了,诸葛瞻极小声地喃喃着:“爹爹……”
孔明的心一动,自己回家三天了,诸葛瞻总是躲在他两位母亲的身后好奇地看着自己,这声爹爹,来之不易。
孔明躺着,闭着眼,心里却泛起了酸楚。
诸葛瞻又凑近了些:“爹爹……”声音稍大了点,孔明还是不睁眼。“爹爹是懒虫……”
诸葛瞻一本正经地对着孔明的耳朵发表了心声,倒褪着往床下蹭,孔明忽然睁了眼,一把抓住他,大笑起来:“哈哈!又让我抓住了!”瞻一惊,随即高兴地大笑起来,努力地挣扎着,孔明把他举起来,他扎着小胳膊笑着:“爹爹,举高点儿。”
“好,来。”孔明下了床,抱着瞻举起来。
门忽喇的一声打开了,黄夫人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苦笑着摇摇头:“瞻,快下来。爹爹病着呢。”
孔明回头笑望着夫人:“没事了。”
夫人嗔望着他:“是呢,丞相大人,儿子要不认识你了。”
瞻听话地下来了,孔明望望托盘:“夫人亲自下厨了?”夫人笑了笑:“不知道手艺生疏了没有,你好歹用一点。都是你喜欢的清淡口味。”
“好。”孔明叫过侍从,洗漱已毕,走过来对夫人说:“一起用吧。”夫人拍拍瞻的头:“瞻儿,去把你娘请来。”
少时婉云来了,一家四口围在几案前,有说有笑。婉云仔细地打量着孔明,还是有些苍白,可是,那面上全是亮晶晶的笑容啊,如此的明亮与迷人。哪里有半点的忧容。
饭还没有吃完,子安来了:“丞相,汉中有书信来了。另外,蒋大人说少时要来问安,兼询朝事。”
夫人放下碗筷,轻轻叹了口气。孔明有点内疚地望着她,向子安点点头:“好,呆一会儿,马上就去。”
这一去就是一个上午。夫人叹息着,饭早就热了几次了,派去催请的人也回来了好几拨,还是没看到孔明的影子。
夫人将一盏参汤放在暖盒里,交给婉云:“婉云,你去书房给先生送去,顺便催催他,也该用药了。”
婉云接过提盒,答应着走出去。
老远的,就见子安在书房前正与人说着什么,见了婉云如见救星。“哎呀,婉夫人,你来的太好了,这个杜大人,和丞相说了快两个时辰了。”
婉云听了,停下脚步:“这……杜大人在,我就不进去了,子安把这个拿进去。”
子安想了想,点点头:“好吧。夫人稍等。”他提着提盒小心地开门进去了。
婉云轻轻地向前走了几步。屋里的声音飘了出来:
“耽误丞相用膳了吧,琼真是万死。”
“唉,大事当头,我哪还有心思用饭……”孔明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婉云几乎把这声音与早晨的人混为一谈。
“丞相不要过于忧心,还是身体要紧。”
沉默一时,孔明叹了口气:“杜大人,你回去只告诉陛下,兵符在汉中。兵符一出,为人所算,朝中一定大乱。你看,今早汉中魏延等人已经来书,问我倒底出了什么事,尚书令竟来信说,要我称王。一个个,用心良苦。亮只怕,朝中要起祸乱呀……”
杜琼的声音有些哽咽:“难为丞相了,只盼着朝日,丞相与陛下能开释心襟,平息诸乱。丞相放心,陛下那边,琼会周旋的。”
孔明感激地道谢。案几挪动声响起,婉云忙退避了,峨冠博带的杜琼出现在门首,向着孔明深揖。孔明也拱手相送。杜琼转身离去,婉云看到,孔明在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疲惫。
她慢慢地走进去。孔明已经坐回案边,手里翻弄着数卷卷帛。子安看看婉云,没有出声。
孔明用手合住信帛,用手托住额,轻轻地说:“高树——多悲风。”
婉云跪坐下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
孔明回过头,惊了一下。“婉云?”
婉云一时不知为何,眼泪又夺眶而出。孔明笑了,婉云看到,他又变成了早上那个充满阳光的人。但是婉云更加的难过:“先生,你别笑了。你不用在亲人面前强颜欢笑。你有苦就说吧。”
孔明眼睛也红了。但还是笑着:“不,不苦。”
子安低着头出去了。用袖子抹着眼睛。
婉云凝望着孔明:“先生,我知道你在愁什么,我虽是妇道,可我却知道,先生是在为了国家忧心。我帮不上先生的忙,可是,我却有能帮上忙的东西。”
孔明安慰地笑笑:“好,好。婉云照顾好自己,带好瞻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不。先生,你等着。”
婉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她想:是了,到时候了,不能让他把自己折磨死。
孔明望着婉云娉婷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又回到了书案边。子安把婉云拿来的提盒打开,捧出一个耳杯:“先生,喝一口参汤,歇息一会儿吧。”
孔明笑着点点头,接过杯子,小心地揭开,未及沾唇,忽然门外一个侍者的声音响了起来:“丞相,汉中有八百里加急书信。”
“哦?”孔明马上放下了杯子,站起身:“快拿来。”
侍卫躬身施礼,呈上了信囊。
子安埋怨地瞪了侍卫一眼,又将无奈的目光投向汉丞相的面上。那英挺的双眉越来越紧了,线条分明的唇也绷了起来。目光凝聚在书信上,仿佛要把那信帛点个窟窿。
“丞相?”子安有些惊惧地叫了一声。他从未在孔明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的神情,惊,怒,忧,急……全都揉进了那原本从容的表情。
“子安,你告诉他们,速请蒋侍中、费侍中、董大人等来此议事。”孔明将书信放回囊中,语气十分果决。
“是。”子安施礼欲走,却又转回身,从案上捧起那盏参汤:“先生,喝一口吧。”
孔明对上子安的眼睛,那是两颗被水浸过的黑葡萄,那样哀求地望着自己。他接过杯子,用羽扇慈爱地拍拍子安的肩:“去吧。我喝。”
婉云微微地细喘着,她手里紧紧地攥住那个锦匣,面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晕。她一级一级地迈上了书房的台阶,推开了房门:“先生。”她有些兴奋地叫着。
书房里安静极了,案上的文书已经码放得整整齐齐,砚合笔洗。哪里有孔明的身影。收拾的侍从惊讶地望着婉云:“夫人。丞相走了。”
婉云失望地愣着,她清楚地听着自己咚咚地心跳,半晌不能做声,良久,她慢慢地走到案前,坐下来抚着漆亮的桌面,余温尚存的案面让她几乎能感到孔明的体温。
“先生他……去哪儿了?”
侍从恭敬地回答:“回夫人,丞相在前厅,与众位大人议事。”
婉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锦匣,缓缓地站起来。也许,时机还是不到吧……先生是不会被难住的……
她环视了书房一眼,有些失落地向外走去。
成都上空的阴云越聚越浓了,低低地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冷风掠过竹枝,扫过芙蓉,刷剌剌地斩下一地的落叶,随后又戏弄似的把它们吹起来,掀着它们在半空中打个旋儿,最终盘旋着飘回地面。
“母亲,爹爹怎么还不回来?”瞻跪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枝毛笔,忽闪着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望着黄夫人。
黄夫人走过来,看看瞻写在竹简上的字,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瞻儿,你看,这个字写得,真难看。”
瞻歪着小脑袋看了看,调皮地冲夫人龇了龇小牙儿,不好意思地坏笑着,拿起小刀儿去削那字,嘴里小声地说:“不是成心的……”
夫人笑着从他手里拿过小刀替他削着:“小心手。”瞻又把眼睛投向了窗外,盯着在空中飞舞的叶子。
夫人看了看他:“想爹爹了?”瞻嘟着小嘴儿点点头。
夫人笑了笑:“爹爹刚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叫爹爹,现在却又盼着爹爹回来了?”
瞻仰起头,眯起眼睛:“爹爹会举高高。”
夫人抿着嘴:“爹爹还会什么?”
瞻扭过头去想:“爹爹跟我玩儿。”
“可是母亲也跟你玩呀。”夫人逗着他。
“爹爹好看。”瞻喜滋滋地说着。夫人笑着点了点瞻的脑门儿。
“小东西,爹比母亲好看是不是?”
瞻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比娘也好看。”夫人忍着笑:“那谁比爹爹好看?”
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极严肃地说:“我比爹爹好看。”夫人忍俊不禁,掩口而笑。瞻也跟着笑个不停。
正在此时,门一开,一阵风吹进了屋子。
“爹爹!”诸葛瞻放下笔,向着门口跑去。孔明出现在门口。夫人笑着站起身:“好看的爹爹回来了,快亲亲你好看的儿子吧。”
“爹爹举高高。”瞻仰着脸,张着小肉手。
“好。”孔明弯下腰,抱住了瞻,可是夫人却看见,他的两臂微微地发抖,瞻只是两脚离了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高了。
“瞻儿。”夫人快步走过来:“快下来,爹爹累了。”
望着儿子乞求的眼神,孔明蹲下身子抚摸着他的浏海儿:“瞻儿,爹爹和母亲一起抱你好不好?”
瞻高兴地点点头。孔明向着黄夫人伸出手,歉意地笑笑。夫人心里一阵酸楚,她搭上了孔明的手,一阵冰凉浸入了她的掌心。
瞻坐在父母的手臂上,犹自揽着孔明的脖子。
夫人抱过瞻:“瞻儿最乖了,让爹爹歇歇,瞻儿去找娘玩一会儿。好不好?”
水晶似的大眼睛不情愿地瞟着孔明,孔明俯下身:“爹爹一会儿去找你,咱们举高高好不好?”
不翟话回应。夫人叫过了侍婢:“蓉儿,带公子到婉夫人那儿去玩一会儿。”
蓉儿笑着过来拉起了瞻的小手儿。瞻慢吞吞地跟着走了几步,到了门前,又回过头来,小肉手举在额前:“爹爹,举高高。”孔明只是抬起了扇子,极力地为儿子展开了一抹笑容。
门轻轻地关上了,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孔明仿佛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执着羽扇的手从膝上滑下来。夫人一把挽住他,扶着他坐到榻上。
“快躺下。”夫人为孔明加高了枕头。
孔明闭着眼睛,头向里偏着,手紧紧地握着夫人的手。夫人只是静静地回应着他,轻轻地梳理着他有些凌乱的鬓角,她知道,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她只是想用自己的一切,乃至于生命,去化解开这个男人所有的烦恼。
感到孔明的呼吸平稳了些,掌心也有了些温度。她轻轻地抽出手,起身从案子上端来了安神枣粥,放在唇边试试温度,不凉不热,正好。她又来到床前:“孔明,好点了没有?吃一口东西。”
孔明睁开了眼睛,感激地望着夫人:“让你受惊了,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累。”
夫人用银勺盛了一勺,送在他口边,孔明摇摇头:“吃不下。放下吧。饿了再用。”
夫人顺从地放下了碗:“孔明,又出了什么事?你千万不能一个人去背负,还有我呢,说出来,不要苦自己。”
孔明拍拍夫人的手:“我知道,阿丑,如今,只有你了。”
他撑起了身子,坐得高了些:“午时快马来报,李严鼓动魏延晋京,向陛下问罪,说陛下把我幽禁了。文长血气之勇,立刻就要兴师问罪。多亏了伯约极力劝住,但是,他也不能保其长久。”
夫人低下头:“李正方这是何意?”
孔明苦笑一声:“何意?借机夺权!据侦侯消息,他已向陛下请旨入京,让魏延问罪无非是想让我罪加一等。而前番又书信表我称王,用心之险,令人可恨。他是想让我与陛下参商起来,两败俱伤,他从中渔利而已。”
夫人抬起眼睛:“孔明,你既然对他的用意了然于心,你以相父之尊平息此事,料想不难吧。”
孔明长吁了一口气:“唉,投鼠忌器呀。陛下那里……我若是违旨行事,陛下脸面何存?我至死不可欺君。”
夫人咬牙叹息。良久,她抹了抹眼睛:“那,而今之计,却怎生发落?”
孔明笑笑:“我已命人告之魏延,让他不可妄动,无我命令不可擅动。李严欲来,就让他来吧。无非是分他一些权秉,陛下那里,我会晓之以理,就算他要处置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假以时曰,他会明白的。我只是怕……”
孔明的目光迷芒起来:“我只是怕……如此一来,朝堂上,不再清平……”孔明咬着唇,重重地捶了一下榻:“唉!但愿先帝在天有灵,佑我季汉,保护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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