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儿,子安与亲兵已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食物一一摆上了案子。
一簋米饭,一铍牛肉羹,一小碟菁蔓和一碟豆芽。除此而外,便再没有什么了。
孔明举起箸:“威硕公,请吧。”
刘琰忙也拾起箸子:“好,好,丞相请。”
子安与亲兵分别盛好了两小碗米饭,亲兵重重的伸出手,特意恭敬地奉在刘琰的面前“将军请用。”
刘琰咬咬牙,接了过来。孔明用箸指着菜肴:“军旅之中,不比成都,让威硕公受苦了。”
刘琰连连推谢:“哪里哪里,唉,丞相,才真是太清苦了。”他叹息了一声:“往常先帝在的时候,常在我等面前称赞丞相的德行,今天才算真见了。”亲兵向着他撇撇嘴,站到了丞相的身后。心里暗暗骂着:你有什么资格比丞相吃得好?
刘琰勉强吃了几口,看上去真是难以下咽的样子。求救似的抬眼看丞相。而孔明却很自然的用着,子安不时的向他的碗里夹些小菜,孔明也没有推辞。
刘琰笑笑,又将箸伸向了那盘黑乎乎的菁蔓。却又犹豫着不敢去吃。
孔明放下碗:“威硕公,你没有吃过这个?”
“琰孤陋寡闻,孤陋寡闻。”
子安笑着:“老先生尝尝,这个菜是我家先生发现的呢。”
“哦?”刘琰好奇地看了孔明一眼。孔明但笑而不答。鼓励的眼神似是在说:“尝尝。”
刘琰夹了一口:“嗯,清香……这,又为何是丞相发现的?”
孔明又端起碗:“不要听他胡说。”
子安笑了:“怎么胡说呢?”刘琰忙问:“子安小哥不妨讲来听听。子安看看孔明:“当年先帝征汉中的时候,我家先生督运粮草,粮是够了,可是,菜蔬却奇缺。先生那天和我在郊外闲步,碰上挖野菜的村姑,正挖起这个东西,先生便问这是什么?村姑说这叫菁蔓,既可当粮解饱,也可当菜佐餐。先生当时尝了尝,问村姑这个东西多不多。村姑说多得是,又好活。我家先生当时便命士卒遍种菁蔓,以充菜蔬,后来我家夫人又用巧方,把这东西腌了,没想到,一吃,更香了。先帝在汉中也吃到啦,问这是什么,谁都答不上来,只说是诸葛军师发现的。当时先帝说,他发现的野菜都这么好吃呀?奇了,这样的话,就叫诸葛菜吧。”
刘琰听得津津有味,不禁多吃了几口:“嗯,诸葛菜,好吃。”
孔明一笑:“先帝取笑我呢。后来拙荆说,这个东西圆圆的,像个头,我们都叫它大头菜。”
“大头菜?”刘琰笑着点头:“尊夫人真是奇女子也。”
子安拾起孔明的碗又欲添饭,被孔明用羽扇盖住:“不用了。”“再添一点。”子安央求着。“真的吃不下了。”孔明笑着与他商量。
刘琰叹了一声:“唉,丞相,老朽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他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木碗。
孔明此时正由子安伺候着漱了口,用手帕擦擦嘴:“哦,威硕公有话但说无妨。”
刘琰低头看看案上的蔬食,又抬起头看看孔明:“唉——丞相秉心无私,处世清廉,原本是大汉之幸,社稷之福。可是…………”他停住了话头,欲言又止。孔明摇摇羽扇:“威公有话但说。”
刘琰笑笑:“可是,丞相一人,身系干国之重,却不可如此轻践自身,公入则为相,出则为将,国政军谋皆仰赖之,今却如此宵衣旰食,是君子所不为也,是致国家于不顾也。”
孔明听着他的话,眼睛静静的望着桌案。轻轻点点头:“威硕公言之……有理。”
刘琰直起身子看着孔明,半晌提高了些声音:“古人云,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丞相啊,你如今,事事亲为,岂不失了首辅之威?‘
孔明猛地抬起眼睛:“威硕此言,差矣。”
他转向刘琰:“如若生逢文景之世,亮为首辅,亦必坐而论道。华衣美馔亦不为之过。而今天三分,强敌在北,疆场未静。孙吴暧昧观望,二三其意。我季汉贤才奇少,国力疲弱,而却可南下平蛮,数出祁山,却又为何?”
孔明目光灼灼的望向刘琰。刘琰闪烁着躲避开。孔明缓和了眼神:“正所谓人心相向。人心为何相向?因为季汉官员甘与民苦,清白自律也!”
最后几个字打在刘琰面上,让他脸上一阵发烧。
孔明站起身子,踱到了帐口,微微叹了一声:“威硕知否?文伟家徒四壁,董允车无华饰,马忠洁身好,伯约堂无美器。若不是此等贞良之士,委汉焉有今日?”
刘琰的面上微微有些汗,手有些发凉。他轻轻叫了一声:“丞相,老朽……知错了。”
孔明转回身,到了刘琰面前:“威硕老先生,先帝辈中之人,仅存老先生一人啦。”孔明说到这儿,喉头有些哽咽:“先帝在日,清廉自守,帐无华彩,甲无美饰。你都是亲眼所见的。到如今,老先生可不能纵了性情,坏了一世清名啊。”
“丞相……”刘琰拉住孔明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送走丞相,刘琰独自坐回到案边,对着残肴发愣。忽然,他向着亲兵一伸手:“给我添饭!”
赌气似的大口扒着,可是无论如何,那吃惯了龙肝凤髓的嘴里填进了这些草一般的食物却是不能容忍的。终于撑不住,扑的一声,全喷了出去。
孔明回到自己帐子里,已是入更了。子安过来问:“今天不会有什么事的,先生不要看图了,早点睡。”
孔明想了想:“再去派人问问杨长史,押粮的车到了没有?”
不大工夫人回来说:“杨长史让小人回丞相,粮车未到。”孔明皱紧了眉头,向着子安一招手:“掌灯。”语气未容置疑,子安咽了口气,小心地将灯置在案头。孔明坐下对着地形图细细审视着。
帐子外又响起脚步声了,子安出去片刻又回来:“丞相,往魏去的哨探已经回来了。”
“哦?”孔明抬起头:“快传。”
哨探气喘吁吁地进来施礼,孔明向他示意坐下说话。探马平了平心气:“丞相,魏军现在渭水北岸集结。可是,似有大股军队往陇中移动不知何故?”
孔明盯着灯火半晌:“陇中?可知道是谁领兵?”
“看军中的伞盖,应是主帅司马懿!”
孔明拄着案边站起身子。“司马仲达?”他在帐中徘徊了一阵,又复坐下,细看着地图。转而叫过子安:“去,让人请伯约将军。”
子安出去了。
命小校传姜维来见。不多一会儿,姜维带着一身的夜色走过来,子安迎住他:“姜将军。”
姜维抱抱拳:“子安。”
子安将手束在胸前:“丞相请将军入帐,有军情议论,我只求将军一件,四更前,让丞相睡下。”
姜维望着子安,重重地点点头。拍拍子安的肩,快步走进大帐。
子安长长出了口气,直望着天上的星斗。
月亮向西偏了,一个时辰了吧。
子安望望帐里,灯火亮着。他振了振臂膀,甩甩头。只见帐中出来一个小校:“子安小哥,丞相叫你先去睡。”
子安轻轻说:“知道了。”他向着帐里无可奈何地说:“我去睡?岂不是更没人管你了?”
又是半天过去,子安倚着帐口打盹了。迷迷糊糊的。帐里传来了笑声。他睁开眼,看看天色,听听更漏,已过四更。
姜维已在辞行了。子安转身想进帐,却听见辕门外一声马嘶,在静夜里显得尤其是清冷。
一个校尉样的人风尘仆仆的大步走来。子安急拦住:“干什么?”
“我是奉中都护尚书令大人之命,来与丞相下书。”
“明天吧,丞相睡了。”
“子安,让他进来。”帐里传来孔明的声音。子安僵望着下书人。慢慢挪开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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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这天下的事,一旦被诸葛孔明思虑停当,打算付诸行动了,是绝少有人能拦住了。更何况,那唯一能够阻得住他的人,已经魂归长夜。
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包上向祁山角下俯视,整肃的大营一如静卧在那里的雄狮一般。各营各寨前,鹿角、蒺藜精心布防。寨门上旌旗猎猎,望楼里弓张箭举。兵甲之气,直冲霄汉。任是孙武重生,吕望再世,面对着这左八门,右八门的八阵营盘,也只得望洋兴叹。
而此时此刻,中军大帐早已是空空如也。汉军的主帅与主力竟在一夜之间,沓无去向。
侍官蒋忠把手搭在刀鞘上,闷闷地出了口气。皱着眉头在车骑将军的营前漫无目的的闲步。一会站住望着营前被风吹起的大旗。一会儿又回头望望刺目的阳光。咽一口口水,叹一口大气。
“蒋侍官。”营里大步走出一个小校。蒋忠回过头来看着他。待他走得近了才看出,是刘琰的亲兵。
“又要做什么?”语气中透出一种无可奈何。
亲兵走近,先自苦笑了一声。两手摊开:“让我去寻钓鱼的东西。这大营之中,哪里有这牢什子?”
蒋忠斜了帐里一眼,轻啐了一声:“呸!这是哪门子的车骑大将军,自来营中,还不够他找事添烦。今日要吃明日要穿,还动不动就责罚士卒,唉!真不知咱丞相为何要弄这么个累赘在身边。”
“嘘——”亲兵小校忙打了个手式,拉着蒋忠走远了些:“小声些,唉,人家可是先帝时的旧臣,追随先帝比丞相还要早呢。就是丞相也敬他三分。”
“什么敬?”蒋忠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得飞出老远:“不过是看他在成都闹得过份,想带他到军中收敛一二的。他倒张扬起来!”
“可是你看,丞相的苦心,不是白费了么?”
“哼!亏他封了车骑将军,也是数一数二的朝中重臣。可是你看,他这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干过什么正经事?唉,他要是能受丞相十分之一的累,也教人称道些个。”
“是呀,唉——丞相又是个太操心的。那天看子安小哥急匆匆的往军医营跑……”
“啊?怎么?丞相病了?”
“听说是,胃痛犯了。”
两个人半晌没有出声。都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蒋忠忽大大的吐了口气:“唉!丞相要是像这位刘大人会享受一点,就是我等之幸了。”
“这位刘大人要是像丞相那样一些,也是我等之福喽!”
说着,两人同时叹了一声。
“不是让你去找钓鱼的家什么,你还不快去?免得又挨马鞭子。”
“我上哪儿给他找去,我是想打听打听,丞相他们走了两天多了,倒底如何?有点悬着心呐。”
蒋忠咂着嘴点点头:“是呀……司马懿……这老儿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他看住的麦田,咱们……能取得?”
“司马老儿鬼多,咱家丞相鬼大!”亲兵不服气的反驳。蒋忠笑着给了他一个拳头:“胡说些什么呢!”两人偷着笑了一回。
“说真的,要不是这位刘大人。我早跟着丞相去卤城了。唉!真闷死个人!”
正说着,只见从营帐里又跑出一个小校:“哎,王四,叫你去找鱼具,你倒在这儿自在呢,”说时用手向后指指:“那位又恼了,骂人呢,快去快去!”
被称做王四的亲兵与蒋忠互相看看,“唉,找去吧!”
三人正要分头走开。忽听从大营口处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带着兴奋的马蹄声。紧接着,一匹枣红马挟卷着一阵劲风射了过来,马上一员将官,满脸是汗,手持着令符在营前戛然驻马:“丞相有令——”
蒋忠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紧走几步扣住那位将官的马鞍:“丞相?怎样?”
营前所有的将校全都凑上前来将传令官围住。
那马上的小将官一脸严肃的望着大家,将嘴绷得紧紧的。让看着他的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片刻,那小将官忽然笑起来:“胜了!!丞相把陇上的麦子全给它割了!!”
安静了片时,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声。蒋忠与几个小校竟然将传令官几把扯下马来,欢呼着向空中抛去。他们一个个奔走相告,互相拍着肩膀,砸着拳头,似是要将这胜利的自豪与喜悦狠狠地传递出去。
传令官被放下来时,已然是盔歪甲斜,但是这种种狼狈却掩不住极度的喜悦之情。他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好了好了。如今丞相正在卤城与卤城太守议事,让我等传令守营的将校,速备打磨之物,明天回来,就等着吃蛮头吧!!”
又是一阵欢呼。马蹄声踏着人声向着另一座营盘驰去。这里,大家叫着跳着,议论着。
“我就说,还是咱家丞相鬼大吧!!”王四咧着嘴,雪白的牙齿被阳光照得闪着亮光。
“当然!!丞相是谁?丞相是神仙。”
“是呀,是呀,你们知道么,丞相临离营的时候我看见了,羽扇纶巾没有穿,换了衣服。”
“真的?真的?什么样子?”
那小校一时像是成了英雄,被大家团团围住,他神秘的向大家招招手,让人们更凑近了一些:“嘿,我还从来没见过丞相这样的打扮呢。戴着金冠,黑衣服,宽宽大大的袖子,坐在小车上,那个派头儿啊——”
他说着时闭起眼,摇着头。周围的人羡慕地望着他,张大了嘴等着他的下文。
“唉!”这有幸目睹丞相风采的人叹了一声:“比我老家观里供的神仙,还像神仙呢!”
人群里又响起一阵哄笑:“你老家道观?你老家道观里的泥胎能跟丞相比么?”
他们说着笑着,纷纷走散,去向留守在营中的将士传递着喜讯。
王四站在那里愣了一回,终于一返身走回帐中,将进门时,他极力把喜悦之气往下压了压,轻轻地走了进去。
刘琰午睡方醒,静坐了一时,正由一个僮仆跪在地上托着盆净面。听到脚步声,眼也未睁,慢吞吞的问:“外面什么事?这么吵嚷?”
王四迈了一步,掩饰不住的兴奋:“大人,丞相他们,打了大胜仗!把陇上的麦子全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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