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了。”
孔明望着羽扇略沉思了一下:“快走,你不必去汉中了,随我一道回成都去。”
说着又冲着车前的守将吩咐:“全速前进。争取两天内到达成都。”
子安满脸是汗地圈马过来:“先生,不能再快了,太颠簸了,先生……”
孔明不待他说完,放下车帘,只对车夫说:“快走!”
一昼夜未停的奔走,子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他几次悄悄地告诉董允丞相的病体情况。董允也担心起来,几次想请孔明下车休息,可丞相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隐隐能够望见了黛色的青城山,却也听到了悠悠远远地追魂鼓角声。
疾驰的军伍戛然停下。孔明在车中侧耳细听,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忽然,他叫过了董允:“休昭,你与姜维速行,至刑场看住李平。快!”
董允一禀手,加鞭便走,姜维来不及与孔明招呼,那马呼啸一声,带起一阵疾风,从孔明的车边掠过。
孔明一挥羽扇,“快,进宫!”
马蹄声又细又疾,踏着越来越近的追魂鼓声。孔明一次一次地揭起边帘催促;“快些,再快些。”
垂恩殿上,刘禅面沉如水。而在他心里,兴奋,激动,恼怒混和着。追魂鼓响过了两通,再响起来,李严的人头就会被金甲武士捧到他面前来。他要向世人证明,刘公嗣是个明是非,有决断的君主。
他向外看了看,天有些阴。蒋琬一向平静的面上也挂了一层冷霜。每个人都紧抿着嘴唇。有些人不安地向外张望着。蒋琬张了张嘴,正碰上刘禅果绝的目光,那目光向旁边一扫,蒋琬随着它看见申屠手中的宝剑。他咬着下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咚,咚——”第三通鼓密密的响起来了。朝堂上的臣员不由自主地竖起了汗毛。这鼓声,在向他们宣告着,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生命即将结束。
“报——”和着鼓声,小太临细长的嗓音从殿外御道上响起来:“启陛下,丞相诸葛亮觐见。”
忽然间,阴郁的天宇就打开了。一道阳光射进来。
殿上虽没人敢说话,但氛围却无来由地轻松了。未等刘禅的惊讶从脸上完全消退,急切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来。
刘禅打起了冕琉向外望,孔明的白衣飘扬着,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个一向飘然的男子像今天这样小跑着,有些气喘的样子。他站起来,迎下了御座。
而孔明进了殿却扑倒在地,如一只折翼的羽雁,羽扇着地时,啪地发出了声响。
“陛下,请赦李平……”
孔明的头叩下去,枕在自己的手背上。
大殿上一片宁静,刘禅半晌才明白过来,快步下了御座,伸出两手,“相父……”
他躬下身扶住孔明的肩,却惊讶地发觉,孔明浑身颤抖,如狂风中的蒲草。
“相父。”他声音打着颤,孔明略略抬起头,满脸的虚汗,灰里透白的气色。
“陛下请赦李平。”
再没有第二句话,声音微弱地送到刘禅的耳朵里,刘禅觉得头轰轰地响,因为他看到相父随着话的出口,竟然向着旁边倒下去,干裂的唇与脸色一样惨白。
相父死了?
这个念头向刀子似的毫不留情的捅了他一下,他电击般抬了下身子:“快,快,赦了李平!太医!太医!!让太医速来!”
永远绕不出去的山道,过了一弯又是一弯;密匝匝敲在人心头的马蹄声和着追魂鼓角惊心动魄的声音;颠簸跳跃起伏剧烈的车辇掺着紧紧揪起来的心情……好像五脏六腑都要窜出咽喉一般。
跑,快跑,通向大殿的御道仿佛拉长了几倍。
耳边是钢刀咻咻地拉出刀鞘的脆响,紧接着,锋利的刀片在本不浓烈的日光下一闪,夺目的晕眩,一道红光直飞出去,哗哗地,是热腾腾的血,落在土地上的微吟。
“刀下留人……”
孔明竭尽全力地喊了一声,而在围拢在床榻前的人听来,只是从他干裂的唇里吐出一句。
“嚯……丞相……无险矣……”,一脸紧张神色的太医,轻轻捻着扎入穴道的银针,长长吁了口气。
刘禅好像一下子浑身的骨头都坍了,松松地靠在榻侧的床架上。面色苍白的闭上了眼睛,轻轻念了句:谢天谢地。
“夫人,香砂附子汤煎好了吧?给丞相服下去。”太医偏着身子,一手搭着孔明的脉搏,一面向着黄夫人嘱咐。
黄夫人耳中一片鸣声,手心儿里一片冰凉,正强自镇定地在屋里看着侍婢在小银吊子里煎药。听了太医的话,她从侍婢手中接过搅药的长匙,轻轻揭开盖子,将匙探进去,注目片刻。对着侍婢点点头,本想提起银吊的两环,可是手却抖得不听使唤。只得看着从人熄了微火,罗列了药盏,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细细地倒进碗里去。又木呆呆看着子安和医生扶起了孔明,极细致的把药送下去。看着榻上的人渐渐的有了气色,紧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的睁开,有些讶异的打量着屋里的人,当目光相遇时,夫人背过身,一阵哽咽,扶住了桌案,像一枝被风折断的残枝,斜倚在了座中。
对上了刘禅关切的目光,孔明愣了愣,接着便撑持着起身,却被刘禅死死的按住:“相父,躺好,躺好。”
“李平?”孔明攀住了刘禅的手,死死抓住。
“相父放心,朕……已依相父之言,赦其死罪,现押有司,听候发落。”
孔明仍定定的望着他,仿佛不相信他的话,待从他的眼睛里确定之后,才松开手,重又躺回去。
“多谢陛下,恕臣失礼……”。
刘禅抚着孔明的手,还想说些什么,申屠忽然悄悄走进来:“启陛下,朝中大臣具在相府前厅等候,听闻丞相复醒,乞旨问安。”
刘禅向外看了看,挥挥手:“罢了,让相父好生调养,让他们都散了吧。”
太医起身施礼:“陛下,丞相脉象沉细,宜多静养,我看,陛下不如启驾还宫为好。”
刘禅听了,又看看孔明,站起身子:“也好,朕回去。”说着他走几步来到黄夫人面前:“夫人,太医开的方子我带回去,命他们细细配了煎好送来,到底我看着他们配,也放心些。”
夫人深深行礼:“多谢陛下,陛下也劳累了这半日,还请早些回宫吧。”
刘禅点点头,“夫人照顾好相父,寡人明天再来探看。”
人渐渐地退去了,夫人轻轻挪到榻前坐下。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丈夫才属于她,她才能细细看他消瘦的脸颊,捂着他冰凉骨立的手,抚抚越发花白的两鬓。
孔明面上现出一丝微笑,回应着掌中同样苍凉的手:“唉……又回来了……我的阿丑……怎么还是那么丑啊?……”无神的眼眸中,顽强的涌出一丝往昔的戏谑,温暧得人想要放声大哭一场。
眼泪流出眼角,滑过鼻梁,面上却绽放着笑意,夫人用手轻轻捋着孔明的须发,在他耳边说:“你还以为你是当年的美少年么?嗯?看看,白头翁了,还来笑我呢?”
“哈……这下般配了……”孔明笑着,眼角皱起细细的皱纹。
夫人执着他的手,轻轻的揉捏着,口中恨恨地说:“般配?当年的女才郎貌,如今,我才依旧,郎貌不复,你若是不调理成那个神仙似的诸葛孔明,你可就配不上我了……”
“好的,亮,一定好生调理,否则,阿丑嫌弃我了……”
夫人笑着揩揩眼睛:“这才听话,且让阿丑来调理你,收了你丞相的威风,现在,好好的闭上眼睡上三个时辰,晚上好好地尝尝我的手艺。嗯?”
好像没有力气再说话,孔明只是笑着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也许是重又回到了那个所居时间比军营少得可怜的家,淡淡的清香,间或的鸟鸣,风吹过竹枝发出的好听的沙沙声,让孔明舒服地只想这样睡下去。把自己深深地埋进这熟悉的、舒适的感觉中,把四肢伸展开,无赖地不用一丝力气,让床榻结结实实地承载着身体。
风穿过竹叶的声音,犹如指端流泻出的音乐,又像欢悦的溪水飞溅起细碎的水花,在小小的岩石上迸出一串串珍珠。
孔明赤着脚,让清凉的水流过脚趾,细砂子在脚底细腻地滑过。这是哪儿?是隆中的那泉细流么?
风动竹声,哗哗地,又像是潮水涌上了堤岸。是草庐前那片翠色欲滴的竹林么?
就着这竹风,这水声,这鸡犬相闻的村意,好好的睡吧。为什么这么倦呢。
可是,无论如何,孔明就睡不实了。总觉得,窗外有人在静静地侍立着。他透过薄暮看见了映在窗上的人影,谦恭的,坚毅的轮廓。
主公在等着我,几个时辰了?起来吧,起来吧。撑了几撑,竟然不得动转。像是散了架子。自己记得,明明是,两足伸长一个懒腰,像一尾灵活的鱼,打着挺儿就从竹榻上坐起来了。为什么,这鱼如今竟像是搁浅在了沙滩上一般。
还没有起来,有些着急,扭过头向着窗外,有几分叹息似的:“主公,进来吧,扶亮一把可好么?怎么被梦魇着了呢。”
窗外的人影晃动着,迟疑着。
“主公……”孔明觉得,如果再不醒,就会这样睡过去了。
“主公,扶我一把……”
门好像开了,一阵清风扑进来。刘备面带微笑地走进来。穿着一件半旧的、但是料子很华贵的袍子,几步来到了榻前,向他伸出手,“先生,先生。醒醒……”
一把攀住了那只手,不想再撒开了。
“先生,先生,你醒醒……”,交握的两手摇起来。有人轻轻地在摩挲自己的胸口,猛地,明白了,是梦,是梦啊。
孔明不想醒,闭着眼,他不知道,睡着了,这个梦会不会续下去。至少梦里,他不孤独。
“先生,先生。”声音急切,带着哭音。
孔明猛地睁开了眼睛。
自己的手被一双细润的手握着,眼前是一张充满焦急神色的脸庞。
“婉云……”。
婉云愣愣地望着醒了的孔明,像是木雕的一般。
孔明的眼神慈爱而温存地在她的面上逡巡着,带着笑意与疑问:“怎么?不认识了?才半年,亮就真的老成这样了……?”
“先生——”孔明的话像是在拦江堤上开了个口子。婉云不顾一切地扑在了孔明的胸前,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先生,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哭就是一种渲泻。
孔明渐渐地觉得胸口一片湿热,他抚着婉云的头发,“怎么像个孩子呢?我不是好好的?嗯?”
婉云伏在孔明胸前,执拗地摇着头,一任泪水横流。
孔明仍抚着她的发,静静地让她哭,手指触到了婉云的鬓,一朵菊英下,掩着几丝白色。
孔明心里一酸,婉云,你才不到三十岁啊……是我,对不起你……
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
孔明拍拍婉云的肩:“快起来,让我看看,见了面,还不让我看看,快起来,听话。”
婉云抽噎着抬起头。对上孔明的目光。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像是映在清池中的明月。
孔明用手揩着她的脸,戏谑着“怎么像只花猫呢?嗯?”说着,孔明看看自己的手指,“哦?婉云敷了粉了?这下,全让眼泪洗啦。”
婉云抿着嘴唇,一眼不眨的望着孔明,任他的手抚过自己的面颊,他想看这个男人像月一样的神采,听他这么温和地戏弄自己,看他深得海波一般的眼睛里,漾出调笑的水晕;这么看着,一直看到死。
“婉云,看你……”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夫人闪了进来,拉起婉云,一面用帕子擦着她的泪,一面埋怨着:“说不让你哭,你看……还是哭成这样。”
孔明和夫人对视了一眼,笑着抬起手:“看看,粉都白扑了,婉云难得打扮,在脸上和泥了,可都让我看到啦……”
婉云一边抽达着一边忍不住笑了。
夫人摇着头拉婉云坐在榻侧,一面用手巾垫在孔明湿了的胸衣下,一面说:“唉,你不要取笑婉云了,是我让她扑了粉,你不知道你被送回府的时候,这丫头哭得眼睛全肿了……”
“是吗?我看看。”孔明又伸过手拉住婉云,认真的打量着,婉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孔明轻轻笑着:“嚯,真的呢,都成小桃子了。再哭可就成了大桃子了。”
屋里的人和侍婢都轻轻笑了。
“瞻儿呢?怎么没见呢?”孔明问。夫人笑着回头吩咐:“鹃儿,让乳娘带公子来。”
鹃儿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夫人又回过头:“瞻儿早就吵着要来看你,我看你睡着,怕惊动着你……”
婉云早就来到了案前,打开了漆盒,一点点往耳杯中调弄着炖得糯糯的参茸莲子羹,用小匙搅动着,又细细地吹着。
“爹爹——”
诸葛瞻银铃般地嗓音伴着用力的步子声在垂花门外就响起来了。
“少爷,慢点跑,看摔了。”乳母气喘着叮嘱。
门吱地一声推开,诸葛瞻手里拿着一个菊花编的花环跑了进来,“爹爹——”他迈着小腿儿跑到榻前,两只小手撑着榻往上爬,孔明伸出手,想抱他上来,夫人在下面托着他的,把他送到孔明的面前。
“瞻儿。”亲着他的小脸蛋,把儿子抱在胸前,感受着温热的肉乎乎的小身子在怀里蠕动,看着夫人嗔怨而慈爱的神情,听着婉云用小匙搅动耳杯发出的细微声响,孔明忽然觉得,这一切,竟是这样的美好,又是这般的难得,也许,这美的像梦境一般的图画,还是不会维持多久吧。
“先生,喝点吧。”
婉云扑闪着黑眼睛来到了榻前。夫人拍打着瞻:“瞻儿,下来,爹爹喝药了。”
瞻搂着孔明的脖子:“才不是呢,明明是好吃的,母亲怎么说是药?爹爹……“说着,瞻把小嘴凑近孔明:“爹爹是馋猫……”
孔明点着他的鼻子:“你这么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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