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菊风,让空气中都浸了甜丝丝的蜜意。谁也没有发觉孔明异样的神思。谁也不知道,他们表现得越和乐,这位季汉丞相的心中,越是涌起莫明的惆怅与焦急。
深宫内刘禅的御案上,整整齐齐地摆上了一大撂奏章。蒲元刀造迄,连弩制毕,军备已完,国库已盈。
这一连串的好消息,却让他的心里堵上了一块石头。他知道,他的丞相,又要离他而去,去为他开疆拓土。但他却厌倦了战事,他不想要长安,不想得天下,他只想守在这天府之土,和他的臣僚,和他的百姓过着歌乐无忧的日子。他还想,让相父诸葛亮尽享天年,他不想为了那没有结局的战事,生生消耗尽季汉的希望,也是丞相的生命。
而面对着相父,他无论如何讲不出这样的话,这江山是他的父亲带着一大批人,用血与生命换来的,那一辈人的志向,是安天下。在他们面前,自己只有自惭形秽。这种自惭和君王特有的骄傲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只有刘公嗣身上才有的特殊气质。
他翻着那些奏章,百无聊赖,忽地,他转过身问:“太医令给丞相看脉的脉案呢?调来朕瞧瞧。”
申屠愣了愣,忙着回话“是,老奴这就去宣,陛下亲自问问便可。”
不一会儿,太医令急急赶来。伏伏在地。刘禅摆摆手,命他平身,随意地问:“太医令,前者,你为丞相诊脉,丞相的旧疾如何了?”
太医令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启陛下,丞相病在腠理,唯潜心休养、药石常伴,或可平复,此疾最忌忧劳伤神。”
刘禅向前探探身子:“那……若是悉心调理,不复军政之劳,可无恙乎?”
“那是最好不过,只是,丞相为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唉,”太医令说着,摇头苦笑。
刘禅长长吸了口气:“你回去细细理出丞相的治疾之法,研丹采药,务要使丞相早日康复。”
太医令叩头而去。刘禅只闷闷地坐着出神。
申屠小心地问:“陛下,为何问起丞相的旧病?”
刘禅用手拍拍桌案上的奏折,摇摇头。忽地,他转向申屠,“申屠,朕这几天想罢朝,你给我在中宫挡住众臣,朕也不看表章,谁的也不看。”
申屠张着嘴,“陛下,这……这又是为何?”
“不见,朕不见相父,相父是不会不辞朝而出兵的,你说,好不好?”
申屠咧着嘴,哭笑不得。“陛下,这,岂是办法呀,陛下不想丞相出兵,可以秘告朝臣,如若丞相当殿进表出师,可以据理力争嘛。”
“谁又能论辩过相父呢?”刘禅掐着头。忽然他眼睛亮了一下:“对,把相父的表章停在外面,就说朕忽略了,这样,这样也要耽搁下一些时日。”
“这……这……”申屠摊着两手。
“好了好了,就照着朕说的办。”刘禅烦乱地挥着手。
真的,这荒唐地旨意,就真的挡住了诸葛孔明的出师表,写满激昂文字的表册,就静静地躺在御案上,刘禅的手指来回的抚着,但是却没有解开。
表章一道一道地承上来,一封封地压下。竟撂了老高。
申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陛下,丞相就在宫外,求陛下赐见。”
“不,不。”刘禅向里疾走着:“你说朕不在,说朕,说朕去郊猎。”言未毕,竟像逃似的没了踪迹。
一天,两天,三天,刘禅在咬着牙挺着。
申屠再一次进宫的时候,额上浸满了冷汗,手里托着一个描漆银盘,里面一卷素帛,用碧蓝的线捆着。
刘禅袖着手瞪眼盯着,忽有些惧意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申屠跪下来:“陛下,这是丞相在宫门外,以血写成的,表章。”
刘禅腾地从御座上弹起身子。抓过那卷素帛,打开,素帛映着血色,分外刺眼。而更让人胆裂的,是那几个字:
“臣亮言:不下长安,臣,誓不见陛下,不复回成都。”
血红的字,在惨白的素笺上盛开着。直把刘禅逼得倒退着跌倒在御座上。耳畔嘤嘤地响着,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轰赶,什么也没有。忽然觉得十分地无力,这才发现,两只手颤抖得厉害。他抬起眼睛盯着申屠。
申屠仍跪着,也瞪大了眼睛在看他。四道目光绞在一起,申屠禁不住那份难以言说的冷烈撞击,错了开去,结巴着:“丞……丞相……还在……外头……”。
抓在手中的素帛猛地握成了一团,刘禅呼地站了起来,一时间,二十六岁的他满脸威严,“宣!”
内侍全都撤下去了,执扇的宫娥们也撤下去了。清清冷冷的宫殿上,只有高高在座地皇帝,与跪伏在陛下的丞相。
刘禅俯视着诸葛亮,他微垂着头,面色有些苍白,唇角绷得紧紧的。沉静里充满了倔强。
“相父……这又是……意欲何为?”刘禅摊开了那纸素笺,冷意逼人。
“臣,请旨北伐曹魏。”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就像是一滴纯得透明的水。而这水,却从容不迫地,直直地落在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爆炭上。刹那间一股青烟。
“这又是为了什么?!”刘禅激动地从座上弹了起来。襟袍带着呼呼的风声,几步来到了孔明的面前。他伏下身来,在孔明的面前抖着那血书,“倒底又是为了什么?相父放着这太平日子不过,却又要妄动兵马?这天府之土,钱物丰足,我等君臣足以自守,为何又要千里万里地去取什么长安?长安有什么??有什么??让相父这样牵肠挂肚?”
刘禅的拳狠狠砸在铺着红毡的殿陛上。
孔明望着他,眉锋微微地颤动着,“长安,有帝王之业。是汉室的旧都。”
“朕不想要!”刘禅甩着大袖子,直起了腰。
“但臣要把它给你!!”孔明陡然直起身,目光像是两道电流。
“朕不稀罕!!”
“不稀罕……臣……也要去取。”
孔明的目光望着御座,无比的坚定,那上面空空地,什么也没有。
刘禅哆嗦着,慢慢地,他笑起来。一步步退回到座上。他摇着头:“相父啊,相父,朕知道,这天府之地,岂是盘龙栖凤之所?修身、齐家、治国……这岂在相父的话下,不平天下,如何能显相父的经天纬地之才,吞吐宇宙之志?留万古英名,受世人仰望……”。
孔明抬起头死死看住刘禅,他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满溢地泪淌下来,让它一点一点地流回到肚子里,直把心扎得生疼,浑身突突地颤抖着。
“寡人说的如何?”刘禅又站起来,踱到孔明身边。一把搀起他。“来相父,朕怎么敢受你的跪?你是季汉的大恩人,是季汉的擎天柱!开疆拓土,全赖着相父的伟略!只是可惜,父皇去得早,给相父你留下个这么不中用的皇上!他只会享用,什么也不会,他就是个架子,是个傀儡!”
死死抓住孔明的手扣得是那样紧,刘禅语无伦次地发泄着。对上孔明的眼睛时,他愣住了,原以为,那个人会恼怒,会气愤,会悲哀。可是,全没有,一点也没有,凝聚在那张脸上的,只有慈祥与悲悯。
“相父……”他轻轻嗫嚅着。松开了手,眼睛茫然地望着孔明。
“陛下是个好皇帝。”轻轻的一句。刘禅猛地转过身去。他不想让那个人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样子,他要在诸葛亮面前保有一份帝王的尊严。
“陛下的话,是在激臣,激臣留下来,对不对?”
声音温和地像仲春穿过竹梢的风。
“不!不是!”
心已经完全地臣俘,而刘禅不肯认输。执拗地回应着。
身后传来轻轻的叹息,让人心碎。
“唉,臣在成都,已近三载,陛下料理政务,通览群书,日日在做一个有为的明主。陛下的心,臣明白。陛下是想,把蜀中治理得物富民丰,外有汉中之兵以御强敌,内有旷达之士以佐朝政,乐享盛年……然否?”
刘禅仍背着身子,肩膀抽动着,轻轻地吸着鼻子。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方才还被他雷鸣电闪地指责的人,此时此刻会走上来,抽出袖子里的帕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御案上。
唉,刘禅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回过身,拾起帕,拭了拭通红的鼻头。一阵淡淡的皂角香细细地浸进了喉咙。他呆呆地看着孔明,他觉得相父像是老了十岁,两鬓的灰发越发地凄楚,宽大的衣袍,更衬出支离的病骨。一霎那间,他又悔又恨。
“相父……坐……”。
他伸出手去挽孔明的手,才发觉,那手和自己的一样冰凉,也同样在发抖。
“相父,朕方才失口胡说,你不要生气,别……别气坏了身子……”。刘禅咬着唇。
孔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坐了下来。
“相父,这朝中,只有你是知道朕的,朕不是个昏君,朕想让相父看着,治理出一个强大的汉,朕要让相父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朕不想看着你年过半百还要亲率三军去北伐……”说到这儿,刘禅吸了一下鼻子,眼圈又红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执着孔明的手:“朕怕……朕怕相父回不来……”他扭过头不再说了。
孔明拍着他的手,幽幽地望着他,瘦削地面上洋溢着父亲般的笑容。
“臣……都知道……”孔明长长吸了口气,又叹了一声。
“正是要陛下完成这守成之志,臣才要去给陛下去开拓更大施展的疆界。”
“朕不要……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这没有气量的话出口,刘禅感到脸上一阵灼伤,但是,这话却是他从心窝子里喊出来的。
“不,真的不够啊,陛下。”孔明仍是幽幽的。“疆土不够,钱粮不够,贤能不够,军伍不够……时日也不够了吧……”他轻轻地叹息着。“陛下可曾想过,陛下治蜀中,曹睿也在治理中原,我们在强大,曹魏就成倍于我……若是君臣不思进取,百姓无防范之心,曹魏东吴,可曾坐待季汉兴隆?”
“那……”刘禅热切地看着丞相。“相父,可着魏延等将北伐,不必亲征。”
孔明摇摇头。
“陛下,北伐不是扰扰小战,那是先帝与众开国元臣们的一个梦。如今,就只留下臣,臣请陛下,为国为民,为先帝,为众元英,让臣去圆这个梦……”
孔明深深伏下身,两行热泪顺着颊滑下来。
“相父……”刘禅也跪倒,握住诸葛亮的手。“朕……朕……准了。”
忽然间,殿外响起了一阵似风似浪的声音,殿中的君臣站起身,向外面望去。
“殿外何事?”刘禅哑着嗓子问了一声。
申屠小步疾行而入,“启奏陛下,快看看这景致去,竟是成群的鸿雁在殿外盘绕,翼环如云呢。”
刘禅望望孔明,两人不约而同地向殿外走去。
果然,一群群的大鸟久久地盘旋着,凄切地鸣叫着,张开美丽缤纷的羽翼,疾疾的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让人讶异的风景。
既而,它们又结成阵式,一字排开,或人字相环,翅翅相交,化做长虹般飞去了。
刘禅用袖子遮住日光:“相父,真是奇景,朕在宫中这些年,也未见此奇观。”
孔明举着羽扇,似在向他们作别一般,只轻轻地说:悲矣,美矣。
季汉建兴十二年,汉丞相诸葛亮第六次走上了北伐之路。
回望成都,秀色苍茫,惠陵渐渐被遮在浓浓的绿色里,“先帝,臣真的不知道,是离你远了,还是离你近了。”一抹笑容浸上面庞,孔明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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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刘禅痴坐在御案后,案上的表章撂起老高了,他不想去看,待他勉励抽出一份展开,竟被上面的文字唬得一颤,朱笔失落。
那是一份司天台上的表,道说,有鸟成阵,自南飞来,哀鸣不止,自投于汉水而死。
据说,它们投向汉水的时候,竟是那般,义无返故。
“呜——呜——”。
阵阵旋风不知从何处刮来,卷着地上的残叶滴溜溜地打着转儿,方方看似流散时,竟又被另一股劲风吹起,穿过枯梢,分动枝蔓,不知往何处去了。
刘禅盖着厚厚的两层丝绵绣云被,抱着手炉偎在御帐之中。他刚刚从昭阳宫探望张皇后回来,皇后苍白病弱的样子让他一阵阵的揪心,也许,这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皇后,大限将临了。
刘禅闭着眼,眼前却明晰地交映着一幅幅图画。可要是让他一五一十的描出那画上画的是什么,却没有分定。
意识渐渐模糊了,困意一波波袭上来,刘禅往下缩了缩身子,耳朵死死压在了御枕上。
“呜——呜——”
哭声,幽幽咽咽的,断断续续的。
刘禅没有睁眼,意识却清醒了,可是,哭声却化在照进窗棂的月色里。
翻了个身,呼了口气,把头缩进被子里。
“呜——呜——”
哭声仿佛丝丝地从枕中透出来,生生往他的脑子里钻进去。
刘禅咬住牙,不做理会,可是,那哭声竟一阵阵变得撕心裂肺一般,不是一个人,竟像是千万人,在同唱一曲丧歌一般。
“来人!”。
刘禅坐起身叫着,不远的宫门处立刻亮了,两名执事的太临躬身趋步而入,插好了手里的信灯,轻手轻脚却又灵便地掀起了帷幕。
“陛下,奴才在这里伺候着呢。”
刘禅有些气喘着,没好气地指指:“朕渴了。”
“是,陛下。”小太临麻利地从案上的铜暖套中取出热烘烘的八宝捧珠的小壶,斟了大半盏“香梦饮”,用漆盘托了送到刘禅的面前。
刘禅执起杯慢慢呷着,一面侧耳倾听。
“呜——呜——”
“这……是什么声音?谁在哭?”他把杯子放回漆盘,往下躺了躺。
小太监也细听听,释然地笑道:“哦,陛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皇宫内院哭哭啼啼的,陛下细听听,这是风。”
“风?”刘禅睁开眼,“这么怪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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