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边看边赞:“伯约不愧是丞相的高足,这图画得漂亮!”
“文长将军夸奖了。”姜维接过图策,英武的面上露出了笑意。
孔明好像缓过了些精神,“若论天资,伯约是人中龙凤,然,他毕竟年轻,历练不足,这汉营之中,若说行军打硬仗,文长当属第一。”
“丞相!”魏延乎地站起了身子,不知道怎么了,这个硬得像铁一样的汉子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紧,眼睛里一阵发涩。他极力眨着眼,把目光向天上看着,他真怕当着诸葛亮的面,当着姜伯约掉下泪来。
姜维见此情景,悄悄地走开了。孔明微皱着双眉,好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喃喃自语,“想当年汉中之战,文长是何等英勇,先帝力拔将军为汉中太守,镇北将军,皆因将军是将才也……”
魏延咬着牙,手死死地抠住了树干上的老皮。
孔明的声音仍平静地从身后传过来,“亮南征,大凡出生入死之阵仗,皆是将军一马当先;出师北伐,将军又献‘子午奇策’,其志非常人可比。”
“丞相!”魏延忽然转回头来,泪珠子滑过了脸颊,颓丧地坐下来拍着两膝,“你还是骂我一通,让人打我一顿吧!”
“我算是什么将才,和杨威公闹小性子,和廖将军争功使性,为了私怨大闹伯约的营帐,害得丞相……”他大叹了一声,扭过头说不下去了。
四周一片沉静,只有初夏的鸣禽偶尔发出的啼叫。露水被阳光一晒,蒸发出清幽的草香。
“亮今日带将军巡视,正是想向将军剖胆直言。”孔明开口了,魏延抹了把泪,转回头来,“文长啊……唉。”孔明叹了一声,微微地张了张两臂,低头看看自己,“你我在荆州相识,到
现在,二十七年了……亮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
“丞相说的什么话!”
孔明抬扇止住了魏延的话,“我的身子,我最清楚。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这满朝之中,文长可称元老,阖营之中,亦为首将,遇事当思国事为重,若一如今朝之性情,上可坏国家大事,下可有自身之虞。亮在一日,敢保将军一日,若无亮在,文长,你可知官场、朝廷之变么?”
魏延愣愣地望着孔明,孔明的眼睛里含着泪,面上没有任何的虚伪之色。
“位高而伤众,才大而离群,文长,亮今日披胆相劝一言,莫忘先帝之知遇,是以江山社稷相托,若以私心而废公,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丞相。”魏延扑通一声叩拜在地,额头枕着双手,“你的肺腑之言,延当铭记!如若今后再以私乱公,丞相尽可下令斩我项上的人头!”
孔明用羽扇点点他的肩,示意他起来,“我要你的头何用?我只想让你把你的英雄之气挥洒于战场,和亮一起,同撑季汉的乾坤。就是有朝一日无诸葛亮,也能为主分忧……”
魏延抬头望着孔明,“丞相,你既以良言相告,魏延若再行不义,天地不容!”
两人相谈甚洽,姜维在远处招呼着:“丞相,您歇息好了没有?我们再往前头看看吧。”
“伯约叫我们了,走!”孔明撑着地往起站,魏延忙站起搀扶。
这一路,魏延的心里像是打开了两扇长窗,只觉得暖风阵阵,吹得他遍体通泰。忽然一阵蹄子乱响,远处林中跑出一群受惊的鹿来。魏文长大笑:“哈哈!送了野味来!”说时一抬手,摘了七宝硬弓,搭羽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领头的雄鹿应声倒地,全军一阵欢呼。
就着清可见人的流溪,点起了松柴,众军兵纷纷把猎得的野味架上了柴火。涧边林下一片笑闹之声。
孔明和姜维、魏延却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方方画就的图策。羽扇在山形谷貌上游走着。忽地停在了一道窄长的墨线上。
“上方谷”?孔明抬起眼睛望着姜维。
“是,我找过土人问寻,那里叫上方谷,也叫葫芦峪”。姜维的眼睛里闪着些兴奋的光泽。和孔明同带兴奋的目光相碰在一起。
“啊!”魏延拍拍脑袋,“就是刚才我们走的那个猫不拉屎的地方啊。入口只容三四人并行,里面是个大肚囊子,倒能驻个万把兵士。绝地!绝地!!”
三个人相视而笑。
魏延用棒子似的手指在图上画着,“要是把魏兵引到这里来,把口子堵住!嘿!那可是关上门打狗,绝对跑不了!”
他说罢,满脸的喜色,撑身站起,“我去看看鹿肉好了没有,老子的,这香味勾了馋虫了!”
“伯约,去准备准备,少时用些饮食,我们再去上方谷查看。”
“是。”姜维站起身。
正这时,只见魏延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攥着好几支用木枝子串起的烤肉,滋滋地冒着肥油。
“丞相,伯约,吃!香得很!”
姜维接过来狠狠撕一口,烫得不住的吹着气,一边笑着,“当真是美味。”
孔明犹豫着,回头观望,魏延疑道,“怎么丞相?不爱吃这个么?”
孔明用羽扇轻轻摆着,“莫让子安看见了,若被他知道,就不得了了,”说着也咬了一口,享受地品味着,“唉,那药粥吃得我一见快要吐了”。
姜维劝道:“丞相,我看还是……”
魏延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你懂什么?丞相还不是因为吃得太少,才这么弱来?要是像我一样,无肉不饱,哪有这么多病?”
正说着,子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丞相,我给你带着的药膳热好了,”
“啪”地一声,孔明慌地扔了手里的肉串,犹自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欣儿,我扶你坐一坐吧。”看看四外无人,刘禅叫着张皇后的乳名,满脸的温情。
张皇后原本丰润姣美的面容,此时却泛着蜡黄,眼神也是定央央的。她向着刘禅竭力露出一抹微笑,把手递了过去。刘禅揽着她的肩,把她扶抱起来,一面唤过了宫娥,“把湘帘卷起来。”说着,他亲手在张皇后的身子后面塞了锦被绣枕,又细心地为她掩好了薄被,“你看,外面的杜鹃都开了,滴翠亭那里的开的最好,什么时候你身子见好,咱们一起去赏看如何?”
张皇后的眼睛有点红,病弱的身子好像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她轻轻地点着头,“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还记得,荆州,那时先帝府里的后花园,也有好多的杜鹃花,开起来,真像一片火啊……”
刘禅拥着她瘦弱的身子,“是,我记得,你还摘了一朵,让我给你戴,当时,先帝和三叔、相父他们都看见了,一个劲儿地笑你呢……”
黄黄的脸儿上泛起了一抹红晕,浸了泪的眼睛却神奇地明亮了起来,“那个时候,你才五岁,是不是?”
“是,你也才六岁嘛,臭美的小丫头儿。”
张皇后微微闭上了眼睛,“昨天,我梦到父亲了……还在喝呀,地上放了那么多的酒坛子,他见了我,一个劲儿地招着手,说‘欣儿’,快过来给爹爹满酒……,阿斗,欣儿要去伺候爹爹了。”
刘禅抚着她的头发,“不许胡说……”两滴泪渗到了她的发里。
“启奏陛下。”一名宫侍款款地屈身行礼。刘禅回过头来,“何事?”
“张贵人、苏昭仪、王美人等前来给皇后问安。”
刘禅拭着泪,轻轻把张皇后扶躺下,整了整衣冠,“让她们进来吧。”
妃嫔们轻声细步地进入皇后的寝宫,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之后便围着皇后的凤榻,问长问短,问寒问暧,有的用帕子揩着眼睛,有的拉着皇后的手,说些个体己话儿,可是刘禅却觉得,她们虽没有看他,那眼角眉梢,却无不在向他传递着一个个讯息,那便是,展现自己的贤良淑德,在不久的将来,从偏殿侧宫,入主昭阳。
刘禅有些烦闷,他站起身,走到了榻前,“好了,皇后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陛下,”苏昭仪的泪迹未干,“皇后姐姐这病,您可要想办法,若是有用臣妾之处,便是割肉入药,臣妾在所不辞。”
这话一出,众妃嫔便纷纷上前欲要起誓,刘禅摆了摆手,“好,好,你等真是贤妃,待皇后病可,朕定当封赠,回吧,回吧。”
望着她们袅袅婷婷的离开,刘禅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张皇后撑持着往起坐,刘禅忙扶住她。
“陛下,我看苏昭仪才貌两全,若臣妾……”
“你胡说些什么。”刘禅嗔怪地按住她的肩,“好好将养,不准胡思乱想。”
“可是,中宫之位,不可虚空。”
“唉,”刘禅抚抚她的额发,“这些妃嫔们,一个个想的就是入主昭阳,她们岂知你我总角夫妻的感情……”。
自从张皇后患病,刘禅一向在苏昭仪处安歇,可是今天,他却谁也不想见,只带着一名贴身的内侍,漫不经心地游走在后宫的御园中。张皇后的病容时时回闪在他的眼前,随之,便是那一张张用诚敬掩饰着的、作做的面容。
她们美貌,她们躬顺,但刘禅就是觉得,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爱着他,她们爱的,是皇后的丹书。
刘禅停下脚步,双手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放眼浓绿得化不开的碧水,一大群赤色的游鱼摆动着鳍尾绕着桥礅嬉戏。
“尚书台可有奏章上呈么?”他随意地问着。
“回陛下,今天好像蒋侍中送来了奏章,是祁山来的。”小内侍小心地应对着。
“相父上的?”刘禅马上回过了头。未等内侍答言,他拍拍手转过身,“快,去御书房。”
火急地打开奏本,将那些练兵的、冶铁的、缴粮的、一一放在一边,翻开了那从祁山来的表章。
一份是丞相的,报说在祁山大胜魏军,缴获了无数的辎重,并言在渭水实行了屯田,大军与百姓同耕,相安无事,照此,粮秣不愁,定可取下长安。
刘禅一遍遍地看着,想从字里行间汲取更多的信息。一低头,却发现这表的下面还有一张,封口标明,亦是前线上的,他怀疑地打开,先见“臣霖上”。
是李霖,他急忙坐正了身体细细看来。这里面将丞相从出兵到克敌的脉案用药,发病情形记叙得十分详尽。末了,言语之中,有请求让丞相回成都调理的意思。
刘禅紧皱着眉头,将此表看了一遍又一遍,依李霖的表里,丞相的病越发地不好了。可是,他能下诏书让丞相撤兵吗?那样更是要了丞相的命。
他呼地站起来,烦躁地挥着袖子,怎么办?怎么办?
“申屠呢?”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了重大的事情,他第一个想到,必定是内宦,他不想诏见那些一个个鬼神一样的大臣。
“申公公今日不当值,陛下有事,小臣这就去传。”
刘禅挥挥手,小太监一溜烟似的走了,未到一盏茶的功夫,申屠便随着他气咻咻地跑来了。“陛下……”不等申屠跪倒,刘禅便一把拉起他来,“休得多礼,你看看这个。”
说着便将李霖的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申屠来不及擦擦额上的汗,便展开细看起来,看毕,他瞪大着眼睛望着刘禅,“陛下,这……这……老奴看,还是与蒋大人董大人商议为好。”
“朕想听听你的意思。”刘禅摆着手。“这不是朝政,这事关相父的身体。”
申屠低着头,又将表章看了一回,徐徐说:“李太医的意思,是想让丞相回兵养病,可是陛下所虑的嘛,是怕误了丞相的军机,更让丞相添病……”
刘禅走下了龙案,拍着申屠的后背,“哎,我说你知道朕的意思,不用找他们。”
“陛下谬奖……”申屠躬下身。
“你倒说说,朕该怎么样做?”
申屠想了想,“陛下,奴才以为,现在让丞相回兵,不合时宜,不如再遣良医,尽携名药至军前,待丞相取了长安,再回兵不迟。”
刘禅望着他,“你说相父的身子……”
申屠皱着眉,嗫嚅着,“从成都走的时候,丞相的精神……还是……还是不错的。”
“唉!”刘禅大叹了一声,“也只得如此了,要是……”说着,他用力摇摇头,“要是还不行,只有朕亲自去祁山了。”
他坐回案边,命太监调来了太医院的名策,亲自细选斟酌起来。
“唉……这个皇甫迪的医术,不在李霖之下,只是,目前,皇后也离不开他……”他用朱笑虚着挪动。
“陛下请看,”申屠用手指着名策中靠下的一个名字:杜怀。
“杜怀?”刘禅疑惑地看着申屠,“这个是什么人?朕怎么没听说过?”
“回陛下的话,这个人是新入太医院的,早年间曾有幸追随神医华元化门下,继承了不少的绝学啊。”
“哦?”刘禅又低下头来细看,“华佗先生的门人,一定是名不虚传的,传旨,就命他往军前,为丞相医疾。”
接下来,刘禅诏见了杜怀,细细地问了他的行医才学,这才放心,又命他在十日内搜集名药,整装往祁山去。
却不料,未到十天,宫里响起了闷钟,刘禅从御榻上坐起来,眼睛迷离着,“什么事?”
申屠趋步而入,跪倒在地,“启陛下,皇后她……薨了。”
一霎时,后宫里变做了素服的世界。凡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皆入宫为皇后守灵。太后吴氏特僻长乐宫左右的别院,让这些夫人们居住,每日晨昏,按品在皇后灵前奠礼。
刘禅的头木木的,每天,他总是走错了方向地往昭阳宫里去,仿佛一进门,仍能看到皇后撑持着身子向他绽开最后的笑魇。每到这个时候,申屠总会低声地说一句,“陛下,皇后的灵柩,在懿寿殿呢……”
他好像还没有听懂,仍茫然地看着,他实在不想去她的灵前,在那里,他会看到一个比一个更哀痛欲绝的脸,王美人哭得咽喉气短;苏昭仪俨然中宫新主,含泪操持;李贵人的侍女甚至告诉他,她家主人自皇后归去,就没进过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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