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琬进宫了,在他干练、沉着、稳重地情绪感染下,刘禅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庄重了起来,像个帝王那样,听从蒋琬的安排,一件件办着他应该做的事,大事,国事。
下诏书对丞相以表问慰;命向宠严守成都防务,派尚书李福至军前寻问后事。
刘禅静静地听着,蒋琬的声音很低沉,很压抑,但一件件是如此的有条不紊,可是刘禅就觉得,这不是在安排诸葛亮的身后事,这是件与相父无关的事情。
直到蒋琬直起身,谦恭地走到他跟前说,“陛下,应秘诏丞相,如若百年之后,可陪葬惠陵,以兹荣宠,慰丞相之心。”
“陪葬惠陵?”刘禅尽着全力在想,惠陵,是个什么地方。他傻愣愣地看着蒋琬,蒋琬微微躬下身子,“陛下恕臣鲁莽,臣只是觉得,这样做,于先帝,于丞相,于臣众,都是件好事。昔汉武帝曾特许霍去病陪侍帝陵,这于臣子,亦是最高的奖赐。”
“啊!”刘禅想起来了,他春秋二祭都少不了的地方,那不就是惠陵吗?那里,埋葬着一代人杰,他的父亲刘玄德。真的,也许那块相父亲自为先帝选就的吉地,亦是他自己最终的归宿吧,只有在那里,相父的那个丞相才做得最像丞相。
他点着头,喃喃着,“好,好,你说得很好……”
拟旨的人依皇帝的意,草就了旨意,蒋琬请刘禅御审用玺,便施礼退了下去,大殿之中,只留下了枯坐着的刘公嗣。
他的耳边嗡嗡地响着,脑子里不时飘过几个字眼儿,祁山……大军……惠陵……丞相……遗表……
难道,就是这样?相父就要走了?离开季汉,离开人世?
他忽然拍案而起,大叫道:“不行!!”
申屠惊讶地望着他,手中的拂尘险些掉落尖埃。刘禅转过头来,“去,把太医院的人都给朕宣来,传旨,着黄门官到民间重金求访名医,有献良药者,封官,免役。”申屠连连答应着,如风般向外走了。
五丈原上,一片草木葱郁的景像。站在大营前,渭水对岸的曹魏大营便要一览无余。
孔明还是不太能起身,但是每日里挣扎着处理军机。子安捧了午膳进来,“先生,用饭了。”
孔明放下笔,把案几上的文策轻轻归笼到一边。子安将午饭一一摆上来。加了草药的,弄得稀烂的汤饼。
看得出来,丞相没什么胃口,但是他却一丝不苟地吃着。子安坐在榻侧,凝望着他的先生,他的脑海里映出来的,是那个在隆中的小溪边,与徐庶、石广元、崔州平烧烤着野味,敲打着竹筷吟唱着诗词的先生。那个时候的诸葛亮何其倜傥,雪白的衣袍,玄色的丝绦,宝蓝的衬衣,迎风而欲飞,多么像那高天上展翅翱翔的仙鹤。
子安回过神来,孔明正舀起一勺汤饼,放在眼前审视着,几次想放回碗中,但他却平平气,把它放进口,狠狠地咽了下去。
“先生,不想吃就不吃了,我让田伯做点可口的东西。”
“都是一个味道……”孔明一边嚼蜡似的咀嚼着,一边露出一丝苦笑,“吃了它!否则哪有力气看这些东西呢。”
子安捧着空碗出了帐,交给校尉,却俯身帐幕上,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享用美食,在先生那里,却是为了和无常争取时间。
一双手在子安的肩上轻轻拍拍,子安忙拭着泪回过头,“杜太医。”杜怀把他拉远了一些,“子安,丞相的病最忌喜怒,不要这样……还是,让丞相高兴些。”
远处里走来一个身影,蹭着帐子的边角,目光低垂着,躲闪着什么一般。是杨仪。
子安对他拱拱手,“杨长史,有什么事?”
“啊,啊,”杨仪谦卑地让人一阵发冷,“子安,费司马从江东来,给丞相带来东线的消息。”
子安转回身想往帐里走,被杜怀一把抓住,“慢。”
他又看向杨仪:“长史,杜某本不应过问国事,只是如今,丞相病染沉疴,不宜忽喜忽惊,还是……问过费大人,再做道理吧……”。
“是,是,太医所虑极是。”杨仪频频点头。“如此,请太医随我先去见过费司马,再酌情上报吧。”
见到杨仪同着一身青衣的杜怀,费祎微微一愣,疑惑地望着他们。杨仪走到他的面前,“文伟,此是太医院杜太医,专司丞相脉诊。”
费祎拱拱手,杜怀彬彬一礼,“费司马,卑职冒然前来,司马勿怪。”费祎有些急切地扶住他的两臂,“太医,丞相的病情如何?”
说着,他拉着杜怀坐在了案边,一双眼睛仍紧紧盯住了他。
“不是太好……”杜怀斟酌着词句,用拳微微叩着案面,“丞相操劳过度,积劳成疾,旧病复发,来势汹猛,再这样栖身于军旅之中,恐怕……”
费祎有些吃惊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杨仪,杨仪袖着手,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费祎收回目光,“那……太医有什么办法?”
杜怀垂头叹息了一声,“凡病者,三分在治,七分在养,丞相一心忧劳军国之事,有再好的药石,也是枉然。”
费祎挺身站起,往帐口处走了几步,小声嗫嚅着,“如此,只有力劝丞相搬师了……倒也合乎军情……”。
杨仪眼睛一亮,走到他的身边,“什么?文伟,什么合乎军情?”
费祎转过脸来看看两人,摇着袖子踱了几步,长长吸了口气,“唉,威公,东吴……已然全线败退,不能与我军呼应夹击曹魏了。”
“什么?”杨仪惊望着他,半晌不能言语。
费祎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我此番星夜赶来,正是想请问丞相,此事该当如何……却不料,丞相的病……”
“费司马!”杜怀挺身站起,“此事万万不可让丞相知道,丞相如今经不得大惊大怒,肝气上阳冲犯胃土,必会不可收拾的……”
三个人都僵在那里,杨仪忽然惊醒似的拍拍额角:“是了,请伯约将军前来商议商议如何?”
姜维急匆匆地赶来,四个人一番密议,都觉得,这件事暂时瞒住丞相,待丞相病情缓解,徐徐告之,劝丞相收兵,待机而动。就请费祎屈尊暂住姜维的别营之中。
自孔明病重以来,姜维成了军中的大忙人,白日四处巡视,修习丞相传与的阵图兵法,待到黄昏后,还要亲赴丞相帐中问安。
孔明饮下子安捧来的药,皱着眉将清水吐在漱盂里。姜维扶着他靠在半躺半坐在榻前。
“伯约,东吴那边还没有消息么?”孔明用丝帕擦着嘴。姜维也低下头来想想,“是啊,也该有消息了。魏主曹睿亲统大军去迎战,东吴会不会……”姜维小心地看着孔明。
孔明皱着眉,沉吟良久,“陆伯言深有谋略,此番东吴助我伐魏,声势浩大,魏军应该不会轻易取胜。只要东吴能牵制住魏军,我们在这里才能与司马懿相持下去,否则的话……”
姜维的心里慢慢地升腾起一股莫大的忧郁,他强自在面上露出几许笑容,“丞相,当真东吴就打不赢,我们对付司马懿,也不在话下。”
孔明苦笑着摇摇头,“那样的话,情势就不妙了……不会的,曹睿虽然精明,但我想亦不敌仲谋英武,陆郎神机。”说时,孔明苍白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放心的笑容。这让姜维越发地坐立不安。
“伯约,文伟如果来了,让他速来见我。”孔明又从小案子上拾起了笔。姜维劝道,“丞相,不要太劳累了。”
孔明点点头,“只有这几桩事了,伯约也歇着去吧,告诉诸将,增强巡哨警戒。”
姜维答应了一声正要起身离去,忽然子安进来说:“丞相,去魏营中下战书的人回来了。”
孔明听了,放下笔,饶有兴味地看看子安,“回来了?让他进来。”
一个文吏样人进了帐,向孔明施礼,孔明抬抬手,“辛苦了,战书下到了?司马懿怎么说?”
“回丞相的话,卑职将战书与巾帼服饰送往曹魏大营……”
“巾帼服饰?”孔明诧异地望着他,“什么巾帼服饰?”
文吏面上带出一丝忍俊不禁的样子,“是,丞相,卑职离营前,征西将军让我带了一套送给司马懿。”
孔明和姜维都一眼不眨地望着他,“文长怎么说?”
“文长将军说……说……”文吏看着孔明,脸有些红,踌躇着张不开嘴。
孔明无语,仍看着他,文吏躲不开丞相的目光,竟先“扑”地一声笑了,忙又收住,“文长将军说,‘把这套寡妇穿的裙子给那个老乌龟送过去,要是条汉子,就出来干一仗,要是个娘们,就穿上这个窝在营里哭丧吧……”。
子安撑不住先笑出了声,姜维也跟着笑了。孔明摇摇头,苦笑着喃喃,“这个魏文长……亏他想得出来……”
大家笑了一会儿,姜维像是想起了什么,“哎?那司马懿拿到这个岂不大发雷霆?”
孔明微微地哼了一声,“不会,我想,他可能还亲身试衣来着。”
姜维和文吏都瞪大了眼睛。文吏失口叫着,“丞相,您可真是神人,司马懿真个不知羞耻,当着满营众将之面,竟披上了巾帼之服。”
姜维不解地望着孔明,孔明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如果司马懿暴怒,使者岂有生还之理,既生还,还面带不禁之色,定是在魏营之中见了离奇之事,你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须眉男子甘做妇人之态更离奇了?”
“丞相病着,那心机都要比我们深千万层。”文吏赞叹了一声。孔明轻轻叹了一声,“只是送之以巾帼,总嫌小气,司马仲达定会以为是我所送……他才会强压怒火,当营试衣以做姿态。”
姜维钦佩地望着丞相,他总是能把一件事想得面面具到,毫无漏洞,那双深邃的眼睛,到底能洞察多少事物?
“司马懿还和你说了什么呢?”孔明侧了侧身,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没有说军务,聊了好多家长,他好像挺惦念着丞相,总是问丞相的饮食起居。”
“哦?”孔明撑起了身子。“你怎么说的?”姜维不明白,刚才还十分从容的丞相,为何在一瞬间有些紧张。
“不才在魏营之中,当着他们大小的将官,着实称颂了我大汉官员一番,我说,丞相清廉自律,爱兵如子,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我大汉将官无不效仿丞相,满营之中,将无不信,兵无不勇。”文吏说时,那胸口挺得老高。
孔明无奈地闭了双眸,“司马懿还说了什么?”
“丞相,若不是两国交兵,不才还真觉得司马仲达是个可亲之人,他听了我的话之后,对我说,你家丞相食少事繁,这样下去,可怎么受得了呢?你们这些身边人,可要经常劝着他些才好。”
眼睛又睁开,面上的笑容有些惨淡。孔明挥了挥手,“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文吏施礼告退,孔明撑着身子往起坐,姜维和子安忙过来扶持。姜维好似看出,丞相的情绪变得有些颓然。他小心地问,“丞相,司马懿的话语之中,有什么玄机么?”
孔明摇摇头,“没有……他,真是个知己……”
“知己?”子安一边往铜炉上贴药膏,一边疑惑地望着孔明。
“唉……”孔明叹了一声,“人之一世,若有三知,何其幸也。”他微微摇头,似在回味。
“丞相,是哪三知?”姜维好奇地问下去,子安也转过头来看着孔明。
“才具相当,言词相洽,惺惺相惜,是为知音;”子安低下眼睛,细细思量着。
“相隔千里,举手投足,起心动念,知性明心,是为知己。”姜维深深地点点头。
“一朝相得,尽我才志,畅我平生,展我所学,是为,知遇。”
“那先生可有这三知?”子安用手揭了膏药,用嘴吹着。孔明微笑不言,姜维叹息着,“依我看,丞相三知皆备。”
“伯约试言之。”孔明笑望着他。
“知音者,必是昔年之周公瑾;知己者,如今之司马仲达;知遇之人,除先帝而何?”
“所以,死……应无憾……”孔明的眼睛很明亮,清透得像水。而这句话出唇,却让帐中的两人一阵酸鼻。
姜维退出大帐,仰望着高高的天空,丞相啊,天地之灵秀钟于你一人之身,你如何能弃我等而去,如何能弃季汉而去?
如今东吴兵败,汉军在此相持,已近秋凉,困难是越来越深了。该如何向丞相说起……他叹息着,接过士卒递过的马缰。
“子安。”孔明睡了一个小觉,醒来觉得精神好了一些。子安放下手里的东西迅速地走了过来,“先生……”。
“我想出去走走。”
“先生……”
“在床上躺得浑身不自在,想出去透口气……”孔明的语气近乎哀求,让子安一阵不忍。但他真怕先生的身体支持不住。
“把四轮车推过来,我多穿些衣服,只要你推着我,转转就回。”孔明眼巴巴地望着子安。
“唉,”子安叹了口气,这哪里是要透口气,分明是不放心军营之中的事,也难怪,自从丞相病重,有半个多月没有巡营了。子安打开箱笼,为孔明取出了夹衣。
依旧是羽扇纶巾,诸葛孔明从来不会以病弱之形示于人前。看起来,他只是消瘦而苍白,但那双如同星子般的眼睛,挺身而坐的身姿,仍是那个大家熟悉的,汉丞相诸葛孔明。
丞相是常常会微服巡营的,那轻便的四轮小车大家一望便知。每次丞相悄悄地经过,士卒们便会起劲地练兵,扑打,射箭,一丝不苟地执着兵器立在营门前,他们想看到丞相满意的目光,慰藉的笑容。
可是这一次,丞相的小车仍是那样悄无声息地过来,正在精心训练的兵士们却都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他们扭着头呆呆地望着,他们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先是小声地议论着,“看,丞相……”后来,一个个喊着“丞相”涌了过去,四轮车不得不停在了士卒的面前。
“丞相,您好点了没有?丞相?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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