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部将、侍卫们拼了命也追不上他,只得跟在后面大叫。张飞忽然勒住了马,回首怒目,他紧盯着气喘吁吁的部下,待那些人跟近,他二话也不说,猛挥手中的马鞭,望着他们抽去。
“贪生怕死之辈!!”
那些部卒并不敢还言,他们知道,一旦回了话,等着他们的就更是无法想像的凌虐。
张飞打累了,将马鞭狠狠摔在了一人脸上,伸手从怀中取出了酒囊,拔出塞子,仰天猛灌起来。而后将空酒袋一扔,哈哈大笑,望着他一副狰狞的样子,侍卫们一个个胆战心惊。
“离阆中还有多少路程?”张飞笑毕,用眼睛死看着一个士卒。那人哆嗦着:“回……将军,三天就到了。”
张飞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三天?告诉你们,一天之内必须赶到,否则,老子扒了你们的皮!!仔细了!!”话未落,马蹄又起了烟尘,早没了他的踪影。
部卒们顾不得抚一抚伤痛,急上马,不顾命地追去。
一天之内,他果然跑到了,那黑爪已如水洗了一般。后面的士卒有的在路上就吐了血,有的将马生生跑死了。
张飞仿佛是无一点倦意。他大步上了正厅,招集了所有的部将:“老张去成都找那个皇帝,让他出兵去为我二哥报仇!!”
众人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为何将他一贯奉为神明的大哥叫作:‘那个皇帝’。
“可是,他!!他正跟他的丞相,在那里饮酒取乐呢!!”张飞一拳砸在了桌案上,虎符、令箭、笔砚顿时全都跳了起来。
“也罢!!老张就起自己本部人马,杀往荆州,剥了那个吴狗的皮!!”帐上鸦雀无声。张飞那凶恶的眼神望向了班末:“范疆、张达!”两个人战兢兢地出来“三将军”。
张飞指着他们:“十万套孝盔孝甲,限你们三日之内办妥!”
“将军,这怎么可能呀?将军。”两个人惊愕不已。
“什么??”张飞的眼里竟闪过一丝兴奋,仿佛虎豹寻见了羔羊。
范、张二人被倒吊在了校场上,张飞亲自执刑,直将二人打得没有了一块完肤。他没有看到,二人眼里的绝望、仇恨、愤怒。这也许是这员虎将平生最后一次痛快地鞭打士卒了。他更没有想到,他一生的暴行,将在今晚做了了断。
张飞的讣告最先送进了相府。
大病初愈的孔明对着这份表章,他愣着,心里是空荡荡的,同时,心也在渐渐地下沉。不知道何时,脸上滑下了冷冰冰的泪水。
“我到屋后去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
“我与军师打个赌,看哪一路先到雒城!!”
“哈!!军师给我送了酒呢!!喝!!”
………
那个黑脸的莽汉子,竟是这样的走了,一点也不像一个大将应有的走法。孔明任泪水无声地淌着,听着那泪“嘭、嘭”地掉在表章上,默默地站起来。
“子安。”
子安忧郁地望着他:“先生。”
“备车,去宫中。”
刘备心神不宁地斜倚着坐榻,正跟阿斗说着什么。听说孔明来见,忙起身相迎,拉着他的手:“丞相好点了吧?有什么大事,非要亲自来。快坐。”
孔明又向阿斗见了礼,这个文静秀气的太子,脸上挂着羞涩的神情,让人心生怜悯。刘备吩咐他下去读书。然后仔细地端详着孔明:“嗯,还好。气色好像恢复了些呢。只是………”他摇摇头,叹了一声:“只是,丞相瘦了。”这句话说的孔明心里发酸,他想说,陛下这一阵子才是瘦得厉害了。白发苍苍,哪里像刚过六十。
“陛下。”孔明犹豫着。
“嗯?”刘备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孔明垂下眼帘。半晌无语,刘备惊望见,孔明的衣袖在抖,一颗晶莹的泪珠凝挂在睫毛上,欲滴还止。
“孔明?”刘备一阵发冷“出了什么……大事?”
那颗泪叭地落下来了。他颤着手从衣袖里取出了那份表章。
“陛下,这是阆中来的急报。”
“益德写来的?”
“不是,是他的部将张嶷。”
……
刘备不敢伸手去碰那份表,为什么,一个部将要跃级上表。这种情况只能有一个解释:主将……
在刘备的眼里,孔明模糊了,宫殿倾倒了,一切景物都在飞速地旋转。而他自己仿佛忽然间就走进了一条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径。
“大哥!!”
三弟??他一阵喜悦。想过去敲他的胸口,可是他够不着他。只见张飞笑着,却在眼中滴下了血红的泪:
大哥!好好做你的皇帝吧!!我不能给二哥报仇了。如今,我的头也去找他了。
说着,他竟摘了自己的头,而那头犹自发出让人毛骨耸立的笑声。
一连几天,朝臣们都没有在朝堂上再见到他们的皇帝,即使是想到后宫去探望也均被挡在了门外。就连孔明也不例外。而这位丞相却不似其他大臣们那样茫然、那样议论纷纷。在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如继往的宁静、淡然、甚至还能见到在唇角泛起的微笑。
不知为何,这种表情真的能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无论是谁,只要望他一眼,也会让浮燥的心马上冷静。
孔明又开始忙碌起来。相府、校场、田间、读书台……仿佛是个不知道疲倦的神人。
只有黄夫人知道,只有子安知道。那个回了相府内宅便瘫坐下来的人,正是那位白天里自信满满、谈笑风生的丞相。
孔明的素辇走在静谧的成都的街市上,马蹄声清脆地回响在深重的夜。孔明望着睡熟了的城市,是如此的祥和,他欣慰,他无奈,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的夜风。成都,美丽的地方。一个永远也不想让你再知道什么叫“战争”的地方。
“丞相,到了。”
孔明回过神,轻轻地下了辇。刘备派出来的宦官早在宫门迎候了。见了孔明深施一礼:“丞相,陛下在崇安殿等候,丞相请。”
一路上,孔明在心里想像着:陛下该是什么可怖的形容。他眼前闪过刘备惊闻张飞噩耗时,那张为土色充盈的面容,那昏厥后还紧紧攥着的拳头。
门被推开了。大殿上冷冷清清。坐在桌案后的那个人,那是自己的主君吗?颓然、衰老、绝望。这哪里是一个皇帝,却像一个失去了依靠的可怜老人。
孔明心一紧,他有一种冲动,他想走过去,把这个绝望的老人抱进自己的怀里,给他安慰,抹平他眼睛深处藏匿着的,无助的凄凉。然而,孔明没有,他仍然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刘备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快步地走下来搀起他。只是微微地抬起头,目光里多了一分柔和,很快又为一层水雾遮住。
他回过头向宦官示意,搀起了孔明,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并没有看孔明,又低下头,长叹了一声。孔明正要开口,那苍老的声音便响起来:
“几夜没睡了?嗯?”
孔明心里一酸:“陛下……”
“不要这样。你若是倒下了,这个季汉交给谁?孔明,即使我的话你也不听,也要想想这两川的百姓,他们需要你。”
孔明只是低着头,不开口。他知道,刘备还有很多话,让他说吧。这些日子,他不见任何人,是压抑坏了。
“孔明,我知道,没有人同意我去东征。可是……我一闭上眼……”眼泪劈里叭拉地下来了:“我一闭上眼,云长、益德、他们都没有头,没有头,他们都在向我哭,他们都在叫我‘大哥’,‘大哥’。叫得我心都裂了。”
刘备伏在书案上,痛哭失声了。
孔明并没有安慰他,只是有些凄然的望着他。直待他平复了下来。从长长的臂上抬起了头。
“孔明,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孔明竟笑了。他摇摇头:“陛下,不要自责。上至尧舜,下自孝愍,谁也比不上陛下重情重义。孔明能得主公信任,是我平生的大幸。”孔明说着,脸上恢复了从容的神色。
刘备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临机决断、指挥若定的军师。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了厚厚的卷册,平铺在书案上。
“陛下请看:这是东征的随员名册,亮已审度几番,陛下再斟酌删减。前部先锋非关兴、张苞二小将不可。阳群、邓铜、刘合、向宠等四十员上将随行。”
刘备睁大了眼睛望着孔明。孔明却仍然指点着:
“魏延镇守汉中,陛下不要分散那里的兵力,孟起也不可轻动。以防曹丕进犯,子龙为四方接应,以备不测。另外,兼押粮草。”孔明沉吟着:
“粮草……臣目今已筹备了半年的军需,陛下不用耽心,我已命李严在前日起运,想必已出了川口。”
刘备浑身颤抖起来。
“陛下起兵三十万,走水路,出峡口。先屯驻奉节。等待臣已联络的羌兵。我想着,留太子监国,刘巴辅政,马良助理国事……”孔明眼里泛起了一丝忧郁,但是稍纵即逝。微平了平气:“料无大事。”
他一口气说完,寻问地眼神看着刘备,等待着刘备的圣断。
刘备一直愣愣地望着他,不知不觉间,泪湿胸襟。与孔明目光相对之时,刘备忽然一把把他抱在了怀里。
孔明只感到,陛下的两臂是那么紧,肩头越来越热,越来越湿。他拍拍刘备的后背,让他平稳下来。
刘备抓住孔明的肩,死死地望着他:“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今天。”
他又狠狠地,轻轻地给了孔明的肩头一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贤德?你就不能顶撞我?违逆我?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也许我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孔明微微笑笑:“陛下,这是做丞相的本份。既然陛下要出兵。那我们就要准备充足。多发议论不如干些实事。”
刘备点着头,眼里带着钦佩的光茫。转而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着孔明:“唉,丞相,大病初愈,实在不宜鞍马劳顿,如若出些意外,刘备要悔恨终生。”
孔明正待反对,刘备抓住他的手:“你替我监国,守住成都,让马良、黄权参赞军机。”
孔明想想:“陛下,还是我去吧。”
刘备在孔明手上拍拍:“留下来。替我留下来。桃园的情义,我去偿。如果我死在荆州。我知道,有孔明在,我也会安然瞑目。”
这一回,是孔明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他伏伏在地:“陛下。”
刘备出征了,上了车辇,他向着孔明投来了慈祥的一瞥,目光交错中,互藏着祝福,也互藏着忧郁。
孔明在心里默默念着:“陛下,保重。”
秋风并不因为战争而变得肃杀,相反却为蜀中带来了大熟的喜庆。男男女女的百姓在田间忙碌着,并不掩示彼此的爱慕,红袖招招,笑语频频。
街头巷尾到处散发着豆花的香气。晶莹细润的蚕丝,在一个个巧手织娘的木梭下,变成了灿烂的蜀锦,而这锦,又将以高昂的价格远赴吴魏,为季汉带来不薄的收入。
孔明与随员在都江堰巡视,指挥着军士们加固堤防。这毕竟是天府之国永无饥荒的保障。
百姓们对于丞相的到来,一个个莫不欣喜若狂。在他们的口舌之间,莫不传颂着这位丞相的神话。他的和蔼、他的英明、他的风度。
而孔明却在这称颂之中,尝到了深深的苦涩。
百姓在企盼什么?温饱,安逸。
那些蜀锦,粮米,在那个种田的李二手里,应该换做他家娘子的绣鞋,或许也可以再添一口驴马吧。为了这,他们也许会高兴上一年。
而现在,这些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到了他邦。变成了黄黄白白存入国库的积蓄。不久,又会变成粮饷,变成刀枪,变成甲胄。最终变成——战争胜利的保障。而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总会有无数像李二这样的人家,会在门前多出一捧黄土,在家里多一个断肠之人。
孔明凝着脸上的笑。望着敬他如神明的百姓。无语神伤。
“丞相,陛下遣使下书。”一个文书走来禀报。
孔明回过神:“哦,快回去。”
“朕已兵出奉节,堪笑碧眼儿,畏惧天威,竟遣令兄游说……”孔明合上信,脸上泛起一抹微笑,这个孙仲谋,真是什么主意都能用上。竟让不善辞令的兄长前去,亏他想得出。
孔明轻轻摇摇头,又打开信:
“朕念及与卿同产,未忍相逼。大军未战,而孙权胆寒。已将罪将范疆、张达送回。朕处凌迟,三弟之仇已报。”
孔明微微出了口气,放下书信,从桌案上拾起羽扇,慢慢摇着,一边打量着送信来的马谡。
“幼常辛苦了。陛下现在身体、精神如何?”
马谡笑着,红红的脸上带着汗珠,用袖子揩着。孔明示意他坐下,并亲自为他倒上了茶水。马谡接过来,一饮而尽。
“丞相,陛下刚一出兵时,还有些精神不振。可是自到奉节,与羌王轲比能汇合以来,东吴连败数阵,遣使求和,陛下的精神竟大好了。”马谡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年青人特有的朝气。
孔明笑着点点头:“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马谡笑着,望着孔明:“哦,陛下有几句话,让我转达给丞相呢。”
“什么呢?”
“说不让丞相亲理细事。”马谡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有些神气活现:“这是陛下亲赐的。他说,让我拿着这个到相府,将那些长史、参谋都召来,说是让他们听好,每日送给丞相的批文,不可超过十份,如若不然,定制重罪。”
“哦。”孔明不禁轻笑出声。他望着马谡:“那幼常什么时候去行使使命呀?”
马谡脸上扬起了笑:“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
“去了也没用。他们奉旨不敢给丞相送去,丞相也会自己找到的。马谡又何必去讨嫌呢?”见孔明微微点头,马谡更为得意,将身子坐得更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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