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痕?!”神阑打了个趔趄,伸手抚着那个不小的伤痕,咬牙切齿,“谁说的?!这是你们爷打的!打的!!”合着羽樽一晚上就专门吻一个地方了,都吻出淤青来了,简直就是玷污一个男人的行动力。
“嘻嘻,”离枝毫无同情心地笑了起来,笑得一张脸红扑扑的,鬼头鬼脑道,“鬼才相信哩!我们爷对您不知道多上心呢,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喽。您以为爷在碧落一待那么久是为何?还不是因为冲着您来哟!换了从前,三百六十天行踪不定的,谁又拴得住他呀?咱们府里那些人,那是盼都盼不来呢!”她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离枝一席话,令神阑失神良久。她麻木地用指甲划着脸上那个冰凉的伤口,一笔又一笔,心烦意乱,凄怆不已。
恍惚间,思绪又飞回了昨晚,围困的雨变得清晰起来——
在她猝不及防之时,羽樽暴怒地推了她一把,带着忍无可忍的绝望逼戾之气,——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那样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感情,不再是戴着微笑面具,不再是云淡风轻如同浮冰碎雪,而是生如凡人,具有的愤怒暴躁。
“好啊,既然你这般不待见我,不见也罢!”他拂袖而起,望着摔倒在地的她,冰冷疏陌指着屏闱的出口,“要走便走,少来烦我!”她抬起脸来的瞬间,那块擦伤的红印同时跃入他的眼帘,他的秀眉狠狠皱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收回来,攥紧自己胸口的衣襟。
——不是说,胸腔里空荡荡地一片荒芜地么,原来是骗人的啊,自欺欺人。否则,何以心痛如窒?
他走到窗前,流苏般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却不知眼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碧纱窗上沉如烟水的雨谣,在窸窣缠绵地唱响,时有时无,时远时近。窗下一盘棋局,那是他自弈时未解的困局,七零八落残破不堪,注定他解不脱。
倏然间,他飞起一脚踢在沉甸甸的弈桌上,“哐啷”一声脆响,弈桌猛地砸在墙上翻落下来,黑白棋子刹那散了一地。
——并非耀武扬威,他只是看不惯,所谓的命运僵局。
他临窗而立,沉默良久,忽然听见身后的女子哑然失笑,低柔依旧地道:“既有前世,必有来生。今生我对你不住,千言万语难赎其罪,那便等来生吧……来生绝不相负。”
“呵……来生?”羽樽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可恶的是,笑的同时竟然有泪水流了下来。他背对着她,所以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令人震惊的一幕,竟然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样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用孤桀冷傲来掩饰自己的人,宁可流血不流泪的人,就这样轻易地哭了。
来生?他仿佛念诵着一个无法可解的咒语,一遍遍低声绝望地,缠绵入骨地,执着不休地。他长久以来隐忍孤寂的生命,在这一瞬仿佛华丽搁浅了,于是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那样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来生啊!他承载着前世的记忆已经足够悲哀,而她竟然许以来生,那岂不是要连这一世的失落也要生生跗骨相随?
来生犹如空中楼阁,而她那飘渺不定的可怜情丝,就好像风干的雨露,一觉醒来之后旭日东升,所有的记忆都会荡然无存吧。到时候守着空中楼阁的人,依旧只剩下他这个傻子。
来生有多远?就如同隔着前世,颜忆旧也同样给过他那般虚无缥缈的承诺,可惜今生她已不再记得。那么来生,他又岂敢对她抱一丝一毫的奢望?
就连他自己,都不自信。即使愿意背负,恐怕亦载不起。
第五十八章 割舍(二)
翌日,羽樽收到第二封金笺之后,他做了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决定:弃徽州三郡,回雪国王城。昭阳殿内,羽樽轻袍缓带,手中握着紫金暖手炉,斜靠在铺着温暖裘皮的座椅上,带着他一贯贵公子的慵懒安静。他略带了丝迷离女气的眼风淡淡扫过来,殿内两侧端坐饮酒的数十位州郡长官竟然无不凛然,立即正襟危坐。
在他不曾抬首之际,那些人于觥筹交错间,不时用深沉目光暗自揣测着公爵。可是经那样淡的一眼扫过之后,平素在别处耀武扬威的贵族将领,竟然一齐恭谨肃穆地朝其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
——天下最为繁扈之地碧落,其城主是雪国公爵羽樽,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公子,风雅流丽的表象下隐藏着莫测的神机。
“关于那个弃城的决定,我知道诸卿心中有所疑虑。”他的神情和语气一如既往闲适而恬淡,仿佛根本就不是在跟自己的部属商榷着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而是在研究什么时候出游,“事关紧要,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说明下吧。近日来神空盟军克慕士岭,陷辽河之原,破徽州隘口,可谓如日中天;而我军呢,一则天堑已失,二则指挥不当,导致士气低落……此诚不可与争锋啊。”
“我若弃了周、沧、蟠三郡,诱敌深入卞凉,金城汤池,乃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地,料想骄兵必败。到时彼可一举将其击溃,盟军自被打入永无翻身之境……”
羽樽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实在是有些冠冕堂皇,难以服众。周、沧、蟠三郡郡长眼看自己就要被当做诱饵推出去,弃卒保车,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敢发作,脸色阴沉得跟锅煤灰有得一拼。但他们见惯了羽樽如同无上神明般运筹帷幄的气质,多年来的定性思维告知他们:公爵的命令不容置疑,就像神的谕示般不可违背,他们作为下属,只须誓死效忠即可。
可是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所有人面色一凝,震惊不已地望向敞开的宫门口。只见一个长髯飘飘的白发老者,在侍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殿来,由于爬了很长的一段台阶,老人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显然被气煞了,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
“原来是尚老前辈您来了。”羽樽恍然地说着,脸上有受宠若惊的表情,眼神飘到殿外,果然隐隐见人一路抬着棺材过来了,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一如既往是来以死相谏的,薄唇边顿时泛起一丝奇异的讥诮笑意。
那白发老者名叫尚尽忠,乃雪国三朝元老。他前半生是一名教书先生,桃李满天下。后来投笔从戎,做到雪国骁骑大将军之位,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到所有雪国人敬重。只是老来昏聩,行事颇有些颠来倒去。如今一只脚都埋在黄土里了,还不忘隔三差五跑来跟羽樽摆脸色置置气,仿佛生怕有生之年给人忘了似的,非得时不时弄出点动静来不可。
“老臣听说公爵想不战而降,自行舍弃徽州三郡,可有其事?”尚尽忠气息甫定,立即倚老卖老尖锐发问,丝毫不忌自己的话伤透了对方的颜面。一张打着褶子的老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栗树上就要炸开的果实硬壳。
“嗯。不过也没您说的那么严重,这应该不算什么投降吧?”羽樽仍是好脾气地回答着,只是笑容微凉,“尚大人觉得此计有何不妥么?”
“不是不妥,而是大大的不妥!”尚尽忠见了羽樽那副火烧眉毛都不着急的样子就气得髭须直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滔滔不绝,“老臣跟随先帝戎马一生,深知开疆拓土的筚路蓝缕,可谓步步维艰!祖宗社稷,向来都是寸土必争,哪怕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公子年纪忒轻,自是不懂在徽州的每一寸土地上,流过多少先烈的鲜血,有多少雪国将士因此马革裹尸而还……总之一句话:无端弃城乃是下下之策!必然导致军心不稳民心溃散,除非弹尽粮绝国毁家亡,否则谁若出此下策,谁就是丧权辱国之徒!!”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整个昭阳殿内鸦雀无声。羽樽安静地靠在座椅上,秀美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刚闭上眼转瞬又抬了起来,眼底骤然升腾起针尖般冷锐的亮光。
“有失必有得,尚大人何必鼠目寸光,敝帚自珍?”年轻人清秀绝伦的面上,笑容渐敛,眼底慢慢浮现出骇人的冷漠睥睨之色,沉声缓缓道,“我既已退避三舍,楚太子自会重新斟酌其中的厉害关系。现在的神空两方联盟,不久的将来,或许会变成三方联盟……须知无论是神迹、天空还是雪国,我们最强大的敌人皆不是彼此,而是另一个更加诡异强盛的王朝风之都!”
听到那个数百年来仿佛震慑心魂的响亮名字,所有人都不由得悚然心惊,面面相觑。就连那片刻前义正严词说得眉飞色舞的尚尽忠,都不免沉寂下来,颓然落座。
“仅仅是一个名字,你们便怕了吧?”沉吟片刻,羽樽露出洞察一切的冷漠笑意,这个笑容令人心底陡然生出几缕不可捉摸的寒意。
“更不用说,那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位列三公之首的端郡王——金辙若。那个人的野心,一直都是黑暗的源泉,这就是所谓的,灭亡神不存在的领域!”言及此处,羽樽的眸光蓦然大盛,那是针锋相对的光芒。
——无论那个人是妖是鬼,是否已经达到上窥天道、转变星轨的恐怖程度,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与他之间,新仇旧恨不共戴天,他日星宿相错,必当一殒!
“呵呵……”满堂阒静之间,尚尽忠桀桀冷笑起来,昏花老眼中精光游走,竟然破天荒顺着羽樽的话说了下去:“要想尽弃前嫌,达成三方会盟,恐怕不是舍弃徽州三郡那么简单的事吧?”
羽樽看到他那种阴鸷的眼神,知道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被对方下了套,立时脸色寒如冰雪,心中悔之欲死,冷冷道:“尚大人年纪大了,就该颐养天年。像这种费心费神的事情,您还是少管为妙呢。”
哪知尚尽忠根本不知死活,继续嘿嘿冷笑道:“想那楚太子妃被囚碧落数月之久,天下人尽皆知。楚太子受此屈辱,曾在三军前祭下血誓:此生若不血洗碧落,夷灭雪国,纵使枯骨成灰,绝不罢师回朝!”
话音刚落,整个昭阳殿内,人人都仿佛被那样激烈笃定的仇恨之语、被那种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誓言所震撼,无不凛然变色。
“试想,即便我雪国想冰释前嫌,楚太子又焉能善罢甘休?”尚尽忠一张利嘴,出言诘责凌厉,不给对方以任何喘息之机,“虽说劫亲之事事出有因,然而老臣以为,公爵实在不该拖延日久,闹到如今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臣以为,当完璧归赵,将太子妃不日送还盟军,改日再登门谢罪……”
“嘭”地一声巨响,羽樽面前摆满珍馐的桌案,被他猛地一脚踹翻在地,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对方的喋喋不休,羽樽愤然离座,拔剑欲杀。
这一瞬间,他眼底摄人的杀戮之气盛若妖鬼,语气如数九寒冬,直直逼人肺腑:“今后谁敢再提此事,休怪本爵心狠手辣!”
第五十九章 割舍(三)
一场本来还算欢愉的筵席,最终以公爵震怒,拂袖离去煞尾。散场之后,徽州州长李茂扶着老态龙钟的尚尽忠,一同出宫缓步迈下台阶。几近半百的徽州州长见自己的恩师脸色惨白,一路上不置一言,不由得暗自叹息,神色肃穆道:“老师,学生想置一言,不知可否?”
“说吧。”尚尽忠枯瘦的脸在夕阳之下映出一种灰败颓唐之色,似乎还未从方才生死一线的震撼中回复过来,神情甚是阴沉难看,“老夫素来直言不讳,你是老夫的学生,难道连这一点还须明示么?”
“老师教训得是。”徽州州长恭谨地赔了不是,小心翼翼道,“恕学生之言:老师今日言辞太过直白犀利,使得公爵根本就下不了台来。这些年来学生一直常驻徽州,与公爵好歹有些交情,对他的了解自是比别人深刻几分——他生气不是因为您伤了他的颜面,而是您一再逼他释放那名女子……不慎触及了他的底线。”
“什么?!”尚尽忠猛然瞪圆了双目,扯着褶皱的嘴角,“你的意思是……”
“是的。他是无论如何不肯放了那个女子的。除非……他知道自己再也守不住。”徽州州长微微冷笑,眼底有莫测的锋芒,“老师,您什么时候见他把一个人当回事么?——从来没有吧。可就是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将她从毓雅夫人手中救出来,他不惜提早摊牌,遭到反叛之人的攻击,险些殒命不说,后来在崇山之上,差点就被自己的傀儡式神吞噬掉!最后,雪后容绯也被逼死了,甚至就连他的亡妻一族,都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还有更多,更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这小子,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尚尽忠的神色跟个万花筒似的变幻莫测,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所以老夫一早就知道,他跟一般人是不同的:除去天赋异禀不说,为了修炼至飞升之境,他从小就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尽数封闭,按理说不可能再产生凡人的感情才对。”言及此处,忍不住发出长长地慨叹,“红颜祸水,看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啊!”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徽州州长道:“老师,您此番已将公爵得罪,依学生看不妨暂避王城,等这段风头过了之后,再返碧落未尝不可,届时学生一定带领众部将夹道欢迎……”
“呵,呵……”尚尽忠短促地冷笑着,沉着脸,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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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之际,在一条栽满金色凤凰花树的河岸,雨过繁花堆积满地,羽樽雪白的长袍下摆拖在湿滑的地上,濡染了一大片华丽潮湿的金色。他忽然停下脚步,撩起衣裾下摆,在河边蹲下身,将右手伸进冰冷的水里,看着自己的指尖一如既往沁出了缕缕暗红的血丝,随着冰冷的水流稀释散开,感到一种无药可救的悲哀。
抬头之际,看到神阑站在不远处的花树下,绯色的衣袂上映着辉煌的色彩,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掩饰不住满脸的惊诧之色,可是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里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听说您要走了,离开碧落前往雪国王城,而且要去很长一段时间。”神阑缓步走了过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是平静的色彩,问他,“这是真的吗?”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羽樽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一贯都是反复无常,不可琢磨的。
“嗯。王城有些事急需处理,已经定好明日启程。”似乎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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