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羽樽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一贯都是反复无常,不可琢磨的。
“嗯。王城有些事急需处理,已经定好明日启程。”似乎昨夜并不曾发生令彼此不快之事,他态度如前,那样彬彬有礼,客套生疏。“之后,你也可以自行离开,我会派人护送到底的。”
不过那时,他也不用再看着,她离开之际冰冷的背影。那样的话,至少他还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因为难过而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彼此后悔终生。
其实,听了那样的话,她心中不无失落的。
该怎么说呢,她只是想回去看看,她的那些血脉相连的至亲们,是否真的就这样自相残杀,一个一个已经逝去了,金陵二十四殿中,寂寞如神的神若,是否真的不置一言,就这样陷入轮回之中,任由时光在棺外流走——而不是,不待见他。从未如此。
“天哪!您的手,怎么?”她忽然回过神来,看到眼前一幕,发出了惊呼。
无数幽母水草从水底冒出来,宛如恶灵一般缠绕着,猛然缚住了羽樽的手腕,贪婪地吮吸着他手上的活血。她拼了命想要将他拉起,却被羽樽挡了回去。
“没事。”他的眼底盛着既痛苦又欢愉的神色,看着她,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你不是说过,想在冰天雪地里,像鸟儿一样滑翔么?”
神阑一愣,随即笑道:“说着玩的,真正寒冷的时候未到,沂水还不曾结冰呢。”她笑的时候,就仿佛有亿万星辰坠落到她眼睛里,令他看得不禁一怔。
“这有何难?”流血的手指轻轻一弹,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震荡开来,幽母水草避之不及,竟然统统化作了灰烬。羽樽轻捻口诀之余,在水面上划了个十字,宛如设下一个优美符咒,那奔流不息的河水,竟在顷刻之间被硬生生定住了!
白雾氤氲而起,在“咔咔”的清脆声响中,整段宽阔的沂水河面竟然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好了。”他起身淡淡道。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得可怕的手指,甫一脱离水面,血迹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那样诡异的景象。
“这是……”她不敢置信。
“来吧。”将一截桐木踢到冰面上,羽樽飞了过去,用一种飘然滑行的姿态,朝着她伸出手来。
“嗯。”她有些小小的兴奋,握住他的手。
轻轻一拉,两人在光滑可鉴的冰面上飞速滑翔起来,真如两只轻灵自在的鸟儿。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身体轻盈得如同单薄的剪影。
“有人说我会因你而死……”她听到耳畔传来低语,戏谑的话语,却让人感到不祥,她的双肩为之一震,震惊地抬起眼来。
却发现他的目光,纠缠在别处,“那又如何呢?”望着天际那一束宛如火炬的浮云,他的眼底带着清冽的笑意。
——她永不知道,自己受到的,是一种怎样深切的眷恋与深情,穿透百世浮华,隔着半个时空,他仍在那里等她,不殇不离,笑中带泪。
就算知道,也一定无法理解。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离开是对的,再迟一步,就要陷进去了。
羽樽还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祸国殃民的力量,尽管一再否认,她却真的有丝害怕了。再待下去,她会变得不像自己,好像堕入了另一条轨道之中,顺着另一个灵魂的指引,走着一条悖离全世的道路。
第六十章 北疆(一)
雪子肆无忌惮如同撒盐般脱落在广袤的原野上,狂风呼啸,夜火昏冥仿佛顷刻间就要熄灭,窒息般的死寂如同一只死亡巨手攫住了冰天雪地的北疆。时不时地,传来一连串威风凛凛的狼嚎,逸于风中似与风嘶马鸣融为一体,使人添了几分苍茫的寒意。
隔着一线逼仄的人工冰墙,两大阵营在黑夜中如渊对峙。经过连日来的围剿扑杀,此际神迹之军已长驱直入苍狼族腹地梦之喀原。
梦之喀原四壁冰立千仞,陡崖如削。冰原上特有的植物香木厥类似苔藓,但色泽赤中带黑,绵延于冰壁上如同辉煌华丽的毯子,又似血腥的帐幔从天而降。苍狼族被驱逐于冰原之巅,以一种高屋建瓴、神鬼莫测的姿态于暗处俯瞰着漠漠喀原。
喀原中心的残月湖四季冰冻,远远望去如同一块绝世的碧玉砸在人间,反射着暗红的月光和粼粼雪光,凄美诡异。
数日前,神延下令砌一道高达十丈的冰雪长城,与同在喀原上驻军的淮武侯的部队隔离开,是有原因的。他出身高贵,从小受到最正规的军事化训练,行事讲究的最是一丝不苟,冷静自持,这是他跟他那个铁腕老爹的共通之处。
小时候神延最崇拜他爹神鉴,简直敬若神明,神鉴挂了之后他又把战功赫赫的淮武侯伊契视为榜样。虽然没有亲见对方,想象中一直是个顶天立地、虎虎生威的男子汉大丈夫。可是,事实上他不仅失望了,而且绝望了。
所谓的精装鏖兵简直就像一群流氓土匪,隔三岔五到神延率领的远征军营里劫掠重辎,防不胜防。就连神延身边的随军女侍都差点被人以游击战配合地道战的方式掳走,面对蔷生薇生芙生蓉生的血泪控诉,神延心里也大为恼火。
试想,他一来就兢兢业业投身于革命事业之中,简直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伊契那厮不止袖手旁观,还天天饮酒作乐醉生梦死——这也便罢了,老虎头上的虱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它自生自灭。哪里知道,有一次面对神延麾下自告奋勇前去淮武侯营中发出警告的储光旭老军师,淮武侯竟然安排了十几名妖气冲天的军妓去接待,硬是把一位满腔正义自诩说话振聋发聩的老军师给骂得哭着回来。
——当然,神延后来才知道,做这一切的是伊契的表哥伊犁。不过话说回来,上梁不正下梁歪,从伊犁这片碎玻碴上,似乎就能折射出属于淮武侯的全部镜像。
储光旭回营之际老泪纵横地说了一句:老夫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真是白活了大半辈子了……周围的人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摩拳擦掌想要给储光旭“讨回公道”——看那个死色鬼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就知道淮武侯那边的军妓有多么震撼人心。
不过他们的愿望很快就得到了满足。自储光旭事件之后,那伙妖妓好像骂人骂上了瘾,每天群魔乱舞飘到远征军营悄无声息地掳走三两位头衔不小的军官,然后就可以见到那些大老爷们无一例外不是哭着回来的,惹得广大远征战士都踊跃报名,纷纷表示想替他们的主帅分担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到了后来,除了神延这太岁爷头上他们不敢动土之外,该糟蹋的都糟蹋完了。
幸亏神延是个很有危机感的人,他深深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这支王牌军队就彻底毁了,三令五申之后,果断地筑起了一道分水岭,壁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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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原之巅,香木厥最茂盛之地,俨然耸立着一座精雕细刻的冰屋,构筑典雅玲珑,在鳞次栉比的厚毡帐篷之间,显得别具一格。
深雪之中,一行人向着冰屋疾行,雪花肆虐飞舞。为首的是个披着狐皮大氅、身材略显娇小的人,紧随其后的是群着装暴露、身佩短匕的苍狼族战士,一律高大威猛,徒步相护。他们的坐骑是凶暴嗜血的悼月狼,此际却对冰屋的主人有所忌惮似的,暗夜幽灵般徘徊隐没在远处的雪丛里,时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嚎。
“尔等留步,本王去去即回。”走在最前头的人突然挥手阻住身后的随从,风貌下传出的嗓音是珠圆玉润的,宛如出谷黄莺。
“可是,容公子很危险……”身后之人犹疑不定,眼珠里有深沉的阴影落在冰屋之上,那光洁的小屋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暗的窟窿。
苍狼族的女王笑着打断他:“阿泰尽管放心,是敌是友本王自有分寸,真有什么不测,那也是雪山之神的旨意。更何况,凭本王的身手,相信应付一时不成问题。尔等在此待命即可。”言语中的自信和气势非同一般,说话间已独自踏上宛如冰雕玉器的幽僻小径。
沿路宁宁静静,只有附生在冰雪丛中的香木厥踩在脚下湿滑油腻,使人不得不放慢脚步。
冰屋的正门一叩即开,女王踌躇了一会儿,轻步踏入。苍狼族在冰雪之中打滚长大的自是不畏严寒,然而冰屋的主人作为一个外来客,却能长期忍受这种冰封般窒息的环境,让人不由得暗自纳罕,同时也无端生出几许敬畏之心。
“容公子,您在吗?”冰屋的客厅之内宽敞明亮,陈设讲究,紧挨着窗棂的是一张青石榻,榻缘镌刻着墨绿的吉祥花卉。曾几何时,沉疴入骨的容公子便是安静地靠在这张榻上,神色寂寥地望着窗外,他眼神清浅然而却让人捉摸不透。
苍狼族的女王见四下无人,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着榻缘繁复的花纹,眼神欢喜,浮想联翩。
“苍族女王,来此找公子有何贵干?”从内堂后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苍族女王慌忙将手缩回袖间,恭恭敬敬地道:“优姬也在吗?打扰您了。”很快一位身穿绯底长绒袍霞气葳蕤的年轻女郎拂帘而出,面上是一团和气的笑容,伸手道:“请坐。”随后吩咐了小童奉茶。
女王拉下自己的风帽,生得也是一副珠圆玉润的样子,只是眉目间多了丝凝重和忧色。她的头发不是纯黑的,带了丝暗红,就如同香木厥的汁液涂抹在发上,这也是所有苍狼族人的标志性特征,能让人一眼认出。只是此际她浓密的发间却紧紧束缚着一截白绫,那是只有出丧之人才佩戴的饰物。
“前不久父王战死,我接手族中事务,深感强敌环伺,危如累卵。此番奉了亡父遗诏,前来拜会容公子,冀公子指点迷津。”女王如是说,字字珠玑,优姬自然听得再清楚不过。
优姬放眼望着窗外雪地里影影绰绰的黑点,笑了一笑,幽然道:“您也知道,公子一向最恶有人扰他清静,我琢磨着您今儿个这排场,是无论如何也见不着他了。”
女王闻言色变,面向窗前厉叱道:“谁让你们擅作主张?!领死字的上前,其余的通通给本王消失!”音落后黑点迅速消失了。她舒了口气,回身真挚地看着优姬,诚恳道:“优姬,扪心自问,公子来北疆这三年,亡父一直视为上宾,不曾有失礼数,而我族人,亦莫不将其视为天人,敬爱有加。如今乃苍族生死存亡之际,公子焉能忍心冷眼旁观?”
优姬用小指扫了扫眉峰,似笑非笑道:“该怎么说呢……苍琉,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公子的脾气连我都把握不准,近日来我见他忽喜忽悲,阴晴不定,心下也是忐忑。他嘱了人不叫打扰,哪个敢去烦他?更何况此间夜深,恐已入梦多时,即便天塌下来,他只怕也不会管的。”
苍琉唉声叹气一阵,悻悻而去。
第六十一章 北疆(二)
优姬目送其走远,这才转身回房,沿着一条局促的通道,踅进一间密室。室内亮堂挺展,甚至压过前厅。一位青衿广袖、淡雅清丽的年轻公子坐于冰清石榻上,怀里抱着一把似琴非琴、似瑟非瑟的东西,正在全神贯注地摸索着技法。
“这玩意儿就是那鬼丫头千里迢迢托人送过来的么?我说怎么看怎么瘮得慌呢。”优姬笑容满面道,“她来信说要送您一件乐器时,我还当她改了心性呢。感情还是没多大长进,弄了件古怪东西,八成是想让您给她修缮一番再送回去,到时候当作稀奇宝贝推出去,她又好大赚特赚一把,就跟那什么‘晋城的箜篌’一样,分明就是您制了送给她的,她倒好,白白浪费您一番心血,净捣鼓些没品的事儿。”
青衣公子没有抬头,清冷地笑道:“这回您可算猜错了。她遇到麻烦了,七年前的寒毒未除,如今不仅武功全失,而且性命堪虞。这会子想起我来,随便两句话唯恐不奏效,外加一把‘琴筝’——这是她取的名,巴结完了我的脑袋也就给她磕在门缝里了。”他说着将袖中一封信扔到冰桌上,继续回手撩拨纷乱如麻的五十四弦。冷落的室内,倏然响起一片清越如同碎金断玉之声,时断时续。他抚得津津有味,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醉人的微笑。
“这么说……公子您晚上看得见啦?!”优姬攥紧桌上信笺,喜出望外。
青衣公子抬起眼来看着她,表情渐渐变得漠然。他双瞳清澈如同琉璃,纯粹自然,可是脸上那种淡漠得快要看不见的表情,却使人觉得神秘莫测喜怒无常。他轻轻摇了摇头,用一种缓慢悠闲地语调答道:“我是傍晚藉着雪光读的信,再迟一分,恐怕又要等到明日才能看得清了。”自从得了那样的怪病,每到日落时分,他就会变成睁眼瞎。晚上点不点灯,其实对他而言是没有任何分别的,因为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好在如今已经习惯了。
整整三年,他没法不习惯。
“容公子,”优姬倏然郑重其事道,“说实话有时候我挺讨厌你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三年前你自己明明身负重伤,却为了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把灵丹妙药给了别人,以致落下这一身的病。这三年来缠绵病榻的生活,苦是不苦你自己心里清楚。——亏了你还是烟山姥姥的关门弟子呢,却连自个儿也救不了吗?”
“这有什么稀奇?”容世低笑,“不是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么?拿我大师兄唐叙来说,还不是对自己的烈性情蛊无药可解,七窍流血曝尸街头?我二师姐苏瑾,多年来同样医不好自己的魔障,到最后死得不明不白。至于我三师姐唐梳桐更不必说,江湖异类也好,江湖败类也罢,总之是对自己的昼夜分裂症无能为力。同出一个师门的我,虽然出道晚了那么几年,也不好标新立异吧?”
优姬拆了信浏览一遍,顿时愁眉紧锁道:“公子是想怎么着?如三年前那般,千辛万苦得来的玉枯荣花,照样眼都不眨就随手送人么?——怕只怕,您自个儿的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吧?”
玉枯荣花有包治百病的奇效,却是生性挑剔的主。只有栽于飞鸟难上的冰雪之巅,每日以香木厥熬成的稠汁浇灌三次,如斯三年,方能绽放华穗。而且花开之际,绝不能脱离冰盆雪壤,否则就会枯萎死亡,功效也随之丧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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