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乘?他在梁国?”苏颜又是一怔,随口吟道:“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奇。сom书,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怳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瀇瀁兮,慌旷旷兮……”
“《七发》自然是锦绣文章。“殷仲笑道:“只是枚乘这人太过偏执,很让人头痛。”
苏颜不觉眼前一亮:“侯爷认得枚先生?”
殷仲摇头笑道:“你若是想见枚乘的话,更要跟着我走了。”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就胶着在了一起。迷蒙之中,苏颜只能听到“碰通碰通”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了那正是自己的心跳。连忙移开了视线,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
一室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楚得听到了火盆里“哔剥”一声轻响。
苏颜放下手里的竹筷,低低问道:“我这样跟着侯爷……不是又成了侯爷的累赘吗?”
殷仲不禁莞尔。歪过头一本正经地想了想:“那这样好了,你就做我的书童吧。”
苏颜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那……有没有工钱?”殷仲先前给她的盘缠,早在逃命的时候丢光了……
殷仲笑道:“好,算工钱给你。干脆我的钱袋也交给你保管,如何?”
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苏颜心中也不由为之一松,“管理侯爷的钱袋,责任重大,侯爷要加我的工钱哪。”
殷仲大笑。
极少有笑容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明媚到近乎耀眼的程度。
苏颜凝望着他,不禁微微的有些失神。
梳洗完毕,来得外间时,殷仲早已穿戴整齐地等着她了。
审视的目光顺着她身上微显肥大的男装一路上移到了她的发顶,摇头笑道:“头发怎么还梳着女人家的式样?”不由分说拉她在膝榻上坐下,伸手打散了她的发髻,慢条斯理地取过木梳来重新梳好了发髻,然后从自己发髻上取下发簪细心地为她别好。
苏颜一眼扫过,立刻认出正是当日那一枚白玉虎头发簪。心里不由得一动,殷仲的双手却已经按住了她的肩,沉沉笑道:“既然是我的管家,穿戴自然要象个样子才好。”
苏颜没有出声,伸手轻抚那光滑的玉簪,心头一时间百味陈杂。然而心头波动的层层涟漪当中,何尝没有隐约的欣喜在里面?
无法否认,因而无法拒绝。
当殷仲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望着他眼里一汪春水般的柔和,苏颜心头残存的一丝抗拒挣扎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象受了蛊惑一般,苏颜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从他宽厚的手掌里传来的温热触感几乎立刻就平息了她心头的忐忑——有他在身旁,她总是心安。仿佛有了某种神秘的支撑一样。什么都不用再去担忧了。
苏颜垂下头,悄悄望着交握的两只手,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赶早出门的客人都已经上路。在客栈的大堂里等着用早餐的人并不多。空气里飘荡着炭火温暖而干燥的热气和食物淡淡的香味,让人一进来,就有种暖融融的舒适。
殷仲一眼就看见银枪坐在西窗下的膝榻上,正和一个身穿浅色直裾的男人凝神说话,神色之间完全脱去了平素的佻达,竟难得得正经了起来。
殷仲不禁皱了皱眉,握着苏颜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苏颜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瞥了一眼西窗下相谈甚欢的两个男人,不解地转头望向殷仲,悄声问道:“怎么了?”
殷仲微微扬起唇角,流露出一个嘲讽般的浅笑,眼神却迅速地冷了下来。他紧了紧苏颜的手,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以后,我们可得改改背后说人的坏习惯了。有的人就象瘟神一样,灵验得不得了……”
他的话让苏颜觉得好笑,却又不解其意。隐隐觉得那两人应该是殷仲认识的人,忙挣开了他的手,微微后退了一步。
殷仲却不屑的轻哼一声,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有的人,无须客气。”
他的话里不知怎么就多了几分赌气的味道。苏颜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挣扎不开。正在暗中拉扯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来。一瞬间,连苏颜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这青年生的浓眉秀目,墨玉般的眼瞳莹莹然似有宝光流转,顾盼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皎皎明月般的清华灵秀。就连起身行礼的动作,由他做来也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翩然。苏颜望着他,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了“谪仙”两个字来。
这人似笑非笑地望着殷仲,神态居然十分谙熟:“殷兄别来无恙?”
殷仲停住脚步,静静地与他对视良久。唇角渐渐挑起一个轻浅的弧度来:“还真是好久不见,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改投明主呢。”停顿了一下,颇有些悻悻然地轻哼了一声:“昨天夜里我还和我的……书童说起你,天一亮你就出现了,你还真是瘟神哪。”
一旁的银枪听到“书童”两个字,“蹼”地一声喷笑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殷仲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忙又忍住。一双笑眼却忍不住瞟向了男装打扮的苏颜,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
而这谪仙般的青年却对殷仲话里的讥嘲丝毫不以为意,朗声笑道:“恭喜就免了。不过,他乡遇故知,倒的确值得庆祝。”说着,转头望向一旁的苏颜,微微露出几分征询的语气:“这位小兄弟是……”
“在下苏颜。”苏颜连忙挣开了殷仲的手,学着男人的样子行了个礼,一张口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此人该如何称呼,尴尬地轻咳两声,斜了眼瞟向殷仲求救。
殷仲瞥了一眼苏颜,唇边浮起一丝好笑的表情。似乎她为难的样子让他感到有趣似的。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了起来:“你半夜说想见谁来着?他就是那个瘟神。”
苏颜“呀”的一声低呼,双眼已是一亮:“当真是枚先生?”
这青年含笑点头:“小兄弟也曾听说过在下?”
苏颜忙不迭地点头:“先生当世高人,《七发》更是……”话音未落,已被殷仲一把扯到了身后。
殷仲蹙着眉头不由分说拉着她随自己落了座。银枪忙吩咐伙计摆上早餐。
枚乘不理会殷仲的冷落,自顾自地随着他们坐了下来,笑吟吟地说道:“殷兄,兄弟的马车坏了,我们又顺路,不知可不可以借殷兄的马车同行?”
殷仲头也不抬地一口回绝:“殷某带着家眷,实在不方便跟别人同路。你还是慢慢修马车好了。”
苏颜被米粥呛到,忙用袖子掩着脸轻咳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呢,她想。
殷仲没有跟她介绍过银枪,但他看上去似乎是殷府的人。而枚乘现在在梁国——也许这才是殷仲满心不悦的原因吧。如果他们是旧识的话,就难怪殷仲会有这样的反应了——殷仲始终冷着脸,席间的气氛便多少有些压抑。尽管枚乘和银枪不时地交谈两句,但银枪也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枚乘没有再提同行的事。只是,一直到他们的马车驶出了客栈的院子,他还立在院门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苏颜放下帘子,心有不忍地轻声抱怨:“枚先生看上去很文弱,一个人赶路很可怜呢。”
殷仲嗤的一笑,语气满是不屑:“他会独自已然赶路?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呢。你这傻丫头,千万不要被他给骗了。”
苏颜惊讶地反问他:“这人……跟侯爷很熟么?”
殷仲懒懒地靠回到垫子上,沉沉说道:“当年他四处游历,曾去过霸上。”说起旧事,他的眼神不由得沉了沉,随即唇边又弯起了好看的弧度,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好了,不要再去想不相干的人了——你想着我就好。”
苏颜的思绪还围绕在枚乘的身上,听到他的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殷仲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轻声笑道:“又出神?真是在想着我么?”
看到他满脸的笑容,苏颜的满腹疑窦不知不觉都被抛到了脑后。她对于枚乘虽然一无所知,却也察觉到殷仲并不愿意过多地谈论这位旧识。
似乎……又是一段不愉快的纠葛……
苏颜不由得微微一叹。这个男人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倒是希望他身上能少一些麻烦,多一些云淡风清的轻松。
殷仲象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唇边笑意愈浓,环在她肩上的手臂也往里紧了紧,温声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苏颜迟疑了一下,顺着他的手劲轻轻的偎了过去。
殷仲无声地一笑,拉起身上貂裘细心地将她围入怀中。有她在身边,他总觉得臂弯里空出的一块,就是为她而预备的——正好需要这样的她来填满他怀抱里的虚空。
殷仲把下巴轻轻抵在了她的发顶,焦躁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睡吧,什么都别想了。”他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耳语般轻声说道:“有我呢。”
第二十四章
“这个地方叫树湖,”殷仲的声音难得的低柔,好象生怕会惊动车帘外如画般的景致。
青灰色的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稀薄的绯色。薄薄的暮色里,一片白墙青瓦的小小市镇静静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从他们所在的山道一直延伸到了远处低矮的山坡。
炊烟袅袅。一丝莫名的暖意随着袅袅的烟气在冬日清冷的空气中无声的蔓延,似乎,自打过了山便一直盘旋在耳边的似有似无的噪声,正是出自这个小小的市镇。苏颜痴望着眼前静谧的景色,脑海里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韩子乔。如果她们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小小的客栈,是不是也不错呢?
苏颜托着腮,痴痴的想:要有一个院子,可以种好多的花花草草……还要养两条看家的大狗……春天的时候,她们可以去镇外采摘鲜嫩的野菜,狗狗们可以在野地里高高兴兴地乱跑……
“想什么呢?”殷仲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那么出神?”
苏颜微微叹了口气,薄雾般的惆怅自清亮的眼瞳里缓缓升起,又一丝一丝沉没下去。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殷仲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幽沉沉的眼眸也染上了淡淡的暮色,如同一抹轻愁,倏地滑进了眸光的深处。
车厢里忽然沉默了下来。
到镇上投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银枪先行一步已经包下了客栈的西跨院。茶饭也已预备好了。银枪将房间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凑到殷仲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便匆匆离开了。
苏颜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转头问殷仲:“他连晚饭都不吃吗?而且这么晚了……”
殷仲莞尔一笑:“他的身手好得很。不用担心他。”
苏颜被他拉着一起落座,心里却多多少少对银枪的身份有些好奇:“他是殷府的家将吗?和石钎他们一点也不象……”
殷仲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他是江湖人。”
苏颜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侯爷怎么会认识江湖人?”
殷仲的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黯然,随即淡淡地垂下眼睑,语气却越发淡漠:“我的母亲,生前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一个颇有侠名的女剑客。她临终之前将一个名叫洗砚阁的神秘门派交给了我。银枪,就是洗砚阁的二当家。”
苏颜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殷仲却没有看她,伸手拿起食案上启了封的酒坛,自顾自地斟了满杯,一饮而尽。脸色却愈见阴沉。
苏颜看他又斟满了酒杯,慌乱中不及多想,伸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空腹饮酒,是会伤身的。”
殷仲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然后顺着她的手臂慢慢移到了她的肩膀、她鬓边的碎发、最后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波光流转之间,满是委婉的担忧。
殷仲反手握紧了她的小手,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底纷乱的阴郁。唇角却慢慢地挑了起来,他吻了吻她的手,轻声笑了起来:“傻姑娘。”他虽然噙着笑,不知怎么,却比他阴沉着脸的样子更让她觉得难过。
苏颜心头涌起了莫名的伤感,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门外传来两声轻微的叩击。殷仲放开了她的手,沉沉的说了声:“进来。”
进来的人是银枪,他微带歉意地瞥了一眼苏颜,轻声说道:“枚先生在外面,他想见见将军。”
殷仲蹙了蹙眉,转头望向苏颜,温声说道:“我先带你回房间去休息。”
苏颜摇了摇头:“我自己过去就好。”
殷仲点了点头,“好,我让他们把晚饭送到你房里。”
苏颜点头。走到门边时忍不住回身望了一眼,殷仲还坐在膝榻上看着她,看到她回头,微微笑了。却是有心事的模样,淡淡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到达眼底,就已经消失了。
苏颜不明白他眼里的阴霾是因为说起了他的母亲,还是因为说起了洗砚阁,亦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客人——无论什么原因,都让她有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似乎,她什么也不能够为他做。
苏颜的心情也莫名地低落了下来。
枚乘进来的时候,殷仲已经饮尽了第二杯青酒。斜着眼望向他的时候,眼底里已经明明白白地带出了一丝酒意:“瘟神,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枚乘与他是旧识,自然知道他量浅。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微微蹙眉:“你饮酒了?”
殷仲握着酒杯,懒懒地笑了起来:“我如今不过是一介闲人,为何不能饮酒?”
枚乘在他对面落了座,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怔怔地望着他,语气里颇有惋惜之意:“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坦白问你:你的半生理想、一身武艺,就这么付诸流水了么?”
殷仲沉沉笑道:“半生理想?一身武艺?”笑了两声,讥诮里渐渐透出了落寞:“那又如何?终究……抵不过‘莫须有’三个字……”
枚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陛下登基不过两年,自然少不了梁王殿下的辅佐。你又为何三番五次拒绝梁王殿下的好意?辅助梁王殿下,不也是为国效力?他是个有胸襟的人,定然会给你施展的机会……”
“机会?”殷仲哈哈笑道:“我的机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