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机会?”殷仲哈哈笑道:“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了。你倒要我找他要机会?”
枚乘大惊:“这话怎么讲?”
殷仲微微闭眼,唇边掠起一丝苦涩:“你自然是知道,我为何落得个赋闲在家的下场?”
枚乘踌躇片刻,皱眉说道:“此处既无外人,我也就直说了。殷兄在霸上多年,治军极严。人都说……军中只知有殷将军,不知有皇上……新皇登基,自然是有些忌讳的。何况……”停顿一下,缓缓说道:“何况令堂身世复杂,朝廷对江湖势力一向是……”
殷仲摇头:“洗砚阁……我在霸上时,何尝动过洗砚阁?”
枚乘垂头不语。
殷仲摇了摇酒杯,冷冷笑道:“是有人告诉陛下,殷某人利用洗砚阁网罗江湖势力,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枚乘微微动容:“殷氏将门之后……”
殷仲的双眼倏地一亮,随即摇头笑道:“我只问你,你可想得到,是谁在陛下耳边吹了这股邪风?”
枚乘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你是说……你是说……”
殷仲将杯中青酒一饮而尽,懒懒笑道:“他真正想做什么,你我都清楚。至于我,他无非是想要我在霸上对旧部的些许影响,加上我背后的洗砚阁罢了。得不到时,便要迫我自己做出什么愚蠢的举动来,好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杀了我。”
“我不信!”枚乘低低叫道:“我曾与他有过数次彻夜长谈,他……不是那样的人……”
殷仲醉眼迷离的笑了:“那你说,他是怎样的人?”
枚乘蹙着眉,微微流露出苦恼的神色来:“梁王殿下文武双全,知人善任……”
“梁王殿下深得窦太后的宠信,身体强健,况又是文物全才,”殷仲摇头笑道:“陛下原本体弱,生性苛刻急躁,先帝在时,他在朝中的口碑便不及梁王殿下,殿下难道不想……”
“殷仲!”枚乘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不可乱说!”
“哦?”殷仲挑眉一笑,眼里已亮起了极犀利的神色:“不可乱说?还是……不可说?!”
枚乘怒视良久,颓然坐了回去,伸手扶住额头长长叹道:“不过都是你的凭空猜测罢了。”
殷仲歪过脑袋支在案上,懒懒地合上双眼:“不错,都是我凭空猜测罢了。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我与他并无冤仇,他究竟为了什么视我如眼中钉?!”
枚乘的脸色微微松弛了下来,温言劝道:“他向来视才若渴,对你,不过是心急了些……”
殷仲摇了摇头:“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枚乘默然良久,沉沉叹道:“通过梁王为国效力,又有何不可?难道你这一生一世,就这么蹉跎在温柔乡里?你当年的雄心壮志,当真都不要了么?”
殷仲眼睑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
“殷仲!”枚乘沉沉说道:“我不信‘霸上的雄鹰’竟如此意气消沉。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想不想再回霸上?!”
殷仲没有睁眼,握着酒杯的手却不由得紧了一紧。
枚乘长长一叹,“多说无益,你自己斟酌吧。”
“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有瓷器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滓。虽然隔着一道墙,但是在静夜里听来,仍然格外的刺耳。
苏颜怔了怔。凝神听了听却又再没有什么动静了。一时间倒有些发怔,当真是殷仲房里的声音么?
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倒象是碗筷被扫到了地上。
苏颜放下手里正在擦湿头发的布巾,站起身披上了外袍,推门走了出来。
斜月弯弯,洒下了一地清辉。似乎刚刚过了亥时。
殷仲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苏颜犹豫了片刻,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侯爷?”
没有人出声应她。仿佛门后的是一座空屋。连银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苏颜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眼睁睁的看到满地狼藉,苏颜到底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碗筷都已被殷仲拂落在了地上,而殷仲,沉沉的半靠在食案上,似乎已经睡着了。苏颜避开了地上的碎片,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拽过膝榻上的貂裘很小心地盖在殷仲的身上。
殷仲的肩头微微一抖,倏地睁开了眼。
刀锋般锐利的眼瞳在看清是她之后,慢慢的柔和了下来,喃喃说道:“你怎么来了?”
苏颜被他的目光吓到,怔怔地说:“我听见有东西碎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里锐利的光已经敛去,却沉沉地涌起了她看不懂的阴郁。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暗流在他雾蒙蒙的眼眸深处恣意奔流。那样的强烈而又无助的痛楚,连带着苏颜的手也微微地颤抖起来。
殷仲握住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拥住。紧到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苏颜微微蹙了眉,却没有呼出声来。他的拥抱里带着那么明显的悲伤,那是她从来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让她无法就这么把他推开。
“阿颜,”殷仲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沉沉的叹气:“阿颜。”
他的叹息里还带着酒气,茫然得象一个走投无路的孩子。苏颜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就柔软了下来。她环住了他的腰身,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
殷仲粗重的呼吸扫着她的脖子,有些发烫,又有些发痒。苏颜忍不住缩了一下。殷仲沉沉地笑了,叹息一般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阿颜……”
他的身体晃了晃,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到了她的身上。苏颜支撑不住,向后一闪,两个人一起歪倒在了膝榻上。
她的身上有沐浴后淡淡的桂花味道,没有干透的头发也散乱开来,衬着她素白的脸,竟有种别样的艳丽。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眼瞳的深处却有两簇微弱的火苗幽幽跳动了起来。温软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迷离。
“阿颜,”他暖声唤着她的名字,慢慢俯身将一个轻吻印上她的眉心。
苏颜眨了眨眼,和以往一样温暖的轻吻,接受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扭捏。然而他气息里混杂了陌生的酒气,就这么密密地围拢了过来,还是让她有点透不过气,慌乱中抬眸看到他眼里奇异亮起的光,狂乱的心跳却又奇迹般沉静了下来。缓缓的,自那沉没的地方漫起了难以言喻的温柔。
殷仲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温柔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还有她,那么所有这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殷仲抱紧了怀抱里柔软的身体,喃喃说道:“阿颜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苏颜的心砰然一跳,瞬间化为一汪春水。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捧住了他的脸,轻声应他:“不走。我哪儿也不去。”
殷仲的眉头舒展开来,微微有些恍惚的眼神里也漾起了暖暖的笑意:“那你现在也不许走。就让我这么抱着你,好不好?”语气里竟带着一丝隐隐的哀求。
苏颜心头一暖。脑海里还是一团昏沉,已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即袭上心头的些微的懊悔也在看到他眼里瞬间亮起的热切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殷仲孩子气地凑过来亲吻她的脸。苏颜怕痒,连忙把脸偏开,这个吻便落在了她的耳朵上。感觉到耳垂上传来一阵异样的酥痒,苏颜忍不住低低叫道:“别……”
殷仲扳过她的脸,沉沉笑道:“别什么?”
苏颜脸一红,垂眸不敢看他。只觉得他的气息里那迫人的酒气让自己的头脑越发昏沉起来。迷蒙中只觉得唇上一暖,殷仲的嘴唇已经覆了上来。
苏颜的脑海里轰然一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炸裂开来,变成了风起时漫天的碎花,纷纷扬扬,飘落了满眼的缤纷。而她的意识却随那落花一起,飘飘荡荡沉入了无边的虚空里去,除了唇齿间热烈的交缠与回应,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厮磨良久,殷仲恋恋不舍地将她拥在胸前,沉沉叹道:“阿颜,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回霸上了。”
苏颜轻喘着靠在他的怀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怕,这才是让他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吧。她环紧了他的腰身,低低地说:“那侯爷就做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好了。”
殷仲哧地一笑:“傻姑娘,剑客游走四方,日子过得并不惬意。”转念想到自己正是受了洗砚阁江湖势力的牵累,复又叹气。
苏颜的脸一动不动地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那就游山玩水吧。累了,就找个景色清幽的地方,开一片小小的客栈……”
殷仲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缓缓滑进了她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细细拨弄着她的头发,象在斟酌这个建议是否可行。
火盆里的木炭哔剥一声响,爆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花,又沉寂了下去。
殷仲轻声笑道:“好,那我们就去游山玩水。”
苏颜贴紧了他的胸口,无声地一笑:“你若真的只是个闲人,那该有多好……”
“这没有分别的。”殷仲挑起了她的下颌,让她望着自己的脸,轻柔的声音里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于我,也是一样。你相信我。”
苏颜怔怔凝望着他,心头莫名地震动。随即心底里却又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不想让他看出来,苏颜低了头依偎过去,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静静的,只是听那沉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离得那样近,仿佛一直撞进了自己的灵魂里去。
苏颜的眼里慢慢氤氲起薄薄的水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滴落成珠。
第二十五章
备好车马,银枪转身走进了西跨院。抬头看到殷仲的房门时却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低头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手里的消息如果拖延不报,被殷仲知道的话,又免不了会有一番责罚。一时间进退不能,银枪不由得大感踌躇。
昨夜枚乘来访,他自然负责在外守卫。以他的耳力,想听不到他们的谈话都不可能。尽管殷仲因为洗砚阁而受牵累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被旁人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来,象是歉疚,又好象有点委屈。
不知怎么,忽然又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殷仲的情形。那时的自己不过七八岁的光景,跟师傅一起静静地守在那间华丽而空旷的厅堂里。看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出出进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凑到了内室的门边。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殷仲。
那么小的一个男孩子,跪在床边的时候,后背却挺得笔直。床上的女人蜡黄着一张脸,已经气若游丝,仍然固执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有丝毫地放松。就连嘱咐自己的师傅好好打理洗砚阁的时候,wωw奇書网也抓着殷仲的手,紧紧的,几乎在那浅麦色的皮肤上抓出深深的印痕来。而殷仲却只是绷着一双潮红的眼,不肯哭出声。
银枪一直知道自己的师傅是洗砚阁的二当家。直到那一天,他才知道洗砚阁的大当家原来是个女人……
银枪叹了口气。他们之间真正开始有联系,还是在殷仲赋闲之后,他偶尔路过长安时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跑去了侯府,想看看自己的大当家长成了什么模样。结果,他刚刚伏到房顶打算开始偷窥,就被庭院里舞刀的男人察觉了行踪,长刀脱手掷出险些削去了银枪的半条手臂,躲闪之间失足滚落屋顶,被殷仲一脚踏住胸口动弹不得。直到这时,银枪才骇然发觉当初那个跪在床边绷着泪的小男孩,不知何时,竟然已长成了武艺高强的冷面煞星……
银枪再叹了口气,转身朝殷仲的房间走去。
手刚在门扇上叩了一声,门扇却从里面拉开,里外的人打了个照面,不由得都是一愣。
银枪正想着难不成自己心神不定地敲错了门……就见苏颜脸色一红,低着头退到一旁,露出了身后的殷仲。
殷仲望着门外目瞪口呆的银枪诧异地一笑:“等急了?”
银枪定了定神,忙行了个礼回道:“有鸽报。”
殷仲点了点头,“说吧。”
银枪见他并没有让苏颜回避的意思,便朗声回道:“第一件事,石钎罗皓带着二爷三天之前到达下江郡。不巧的是,吴王殿下的车驾也到了下江郡。”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了一抹厉色。
银枪瞟了他一眼,忙说道:“吴王殿下设宴,也请了二爷出席。还送了一对短刀给二爷,夸赞二爷进退有矩,有大家风范。”
殷仲没有出声,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银枪见他没有下文,便又说道:“第二件,楚王幼子刘符偕同周将军昨日已经抵达下江牧场……”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苏颜“呀”的一声低叫了出来。
看到两个男人都转身看她,苏颜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我刚想起来,韩姐姐说的地方,就是下江牧场……”
殷仲眉头微微一挑,轻声笑道:“我们也是要去那里的,这下好了,不用去找,你也能和她见面了。”
苏颜双眼一亮,神色之间顿时雀跃起来:“真的么?”
殷仲和银枪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直到此时,银枪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下来。昨夜枚乘走后,他也跑去和暗岗一起值夜,潜意识里多少有些回避的意思,不愿见到殷仲黑着脸的样子。不料此刻他竟然雨过天晴,反倒是自己多虑了。不由得转眼望向苏颜,想来殷仲的状态,多半是因为有她守在身旁而变得平和下来……
细看之下,也不过清秀而已。殷仲又为何对她如此在意呢?想到这里,银枪忍不住又瞟了她两眼。一瞥之下,却又觉得她一双眼眸清澈如溪,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干净灵秀的味道,令人寻味。
银枪收回了视线,没话找话地岔开了话题:“二爷大概要等急了。”
殷仲应了一声,沉沉笑道:“我也急着想看看他如今怎么个‘进退有矩’,难不成离了我,他就乖巧起来了?”说着拉起苏颜的手笑道:“你走后,阿锦跑来离园跟我大吵。他也很惦记你呢。”
苏颜心头不由得一暖,回眸笑道:“二爷真是个善心的孩子。”
这个弟弟在殷仲眼里,多少有些娇生惯养,太过柔弱了。不过这样的话,此时此刻还是不说的好。殷仲笑着摇摇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当他们一行人匆匆赶到下江郡约定好的客栈时,出来迎候他们的却不是殷锦,而是石钎手下的一个名叫石康的侍卫。
一眼看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