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女人,”顾血衣嗤笑一声,冷漠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讥诮:“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我猜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皇上要为他指婚的事吧?”
苏颜的耳边轰的一声响,他后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象有一阵骤风突然袭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卷进了不可抗拒的漩涡里去一般。眼前的世界刹那间就变得浑浑噩噩,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无法去想——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瞬间掏空了。
不知坐了多久,怔怔地一抬眸,却发现窗口已经灰蒙蒙地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晨光。
床帐里依然缭绕着他身上氤氲的香,而他的人,却已经不见了。苏颜模糊地想着,这个人,也是她不了解的……
为什么自从离开了安定郡,她的世界里就多了这么些看不懂的人呢?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总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忽然就感觉异样的冷。苏颜拽了拽棉被,慢慢地躺了回去。
震惊的余韵还在持续地轰响,心头却渐渐漫起些许的迷惘。象阴沉的雾,沉甸甸的压了上来,令她觉得疲倦而虚弱,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苏颜闭了眼,象个怕冷的孩子一样,把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蜷了起来。
看到她推门出来,银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坐了个“请”的手势。
苏颜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淡漠的视线里丝丝分明的疑心——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苏颜淡淡地想:也许是顾血衣身上奇怪的香味,也许是他离开的时候被银枪看到了……
谁知道呢?
苏颜自嘲地一笑。不觉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反应:她居然丝毫也不在意了——昨晚他来敲门的时候,她明明心跳加快,有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紧张……可是才不过一夜,他到底怎么想,怎么看,她竟然一丝一毫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若是有什么怀疑,那就继续怀疑好了,别人没有向她解释什么的义务,而她做的事,也根本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她还没有那么重要。
苏颜这样想着,但是心里到底有了几分不自在。尤其每一次掀起帘子向外看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总会接触到银枪略带审视的目光——曾经在他脸上看到过的佻达恣意,此时此刻都换做了一副若有所思的阴沉。
苏颜放下帘子,索性闭了眼假寐。
车身微一颠簸,一股冷空气顿时扑面而来。苏颜还来不及睁眼,就被一双手臂用力环进了熟悉的怀抱里。苏颜微微一僵,又迅速地松弛了下来。他的气息、他怀抱里的温度、甚至他手臂上传来的力度……不知何时,都已经熟悉到了不需要用眼睛去分辨的程度。
然而顾血衣的一番话,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一切之上蒙了一层阴影。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她对他到底有多少了解?她甚至连他夜里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不敢问,亦不能问。因为她没有那个资格。
那么,他是怎么想的呢?是认为她没有兴趣知道?还是认为她根本就没有必要知道?
苏颜想抬头看看他的脸,可是她刚一动,殷仲便环紧了手臂,低低地说道:“别动,让我多抱你一会儿。”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波动,混杂了几分困扰,几分焦躁。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连他的拥抱都透出了几分无助的味道。
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竟让他这样的人也失了常态?
问题涌到口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徒然地化作了唇齿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无论如何,这一刻的温暖,总是真的。
殷仲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轻声唤道:“阿颜?”
苏颜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正俯视着她。神情略显憔悴,深沉的眼眸中竟然纠结着莫名的苦恼。不等她有所表示,他便低下头抵住了她的额头,沉沉地叹道:“阿颜……”他这样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就仿佛她的名字有什么魔力,可以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一样。
苏颜的心微微一动,一点莫名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自心底弥漫开来,令她所有的坚硬都不知不觉变得柔软。她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身,更紧密地偎进了他的怀抱里去。
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让殷仲的眼神一暖,唇边顿时弯出了好看的弧度。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嘴唇,象累极了似的往她的肩头一靠,嘟嘟囔囔地说:“很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把她的心都拨乱了。苏颜冲动地说:“昨夜我……”
“嘘。”殷仲闭着眼靠在她肩上没有动,环在她腰后的手却轻轻拍了她两下:“先别说话。”
“我不是说你,”苏颜想把他的脸扳起来,却没有成功:“我说的是……”
殷仲睁开眼,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啄了一口,然后又靠回到了她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说:“我累了。”
苏颜在心底里微微叹息,却已经没有了继续解释的冲动。
什么话也不想再说了。
她只想就这么静静地拥着他。在那些她所惧怕的事情真正来临之前,让这一刻的温暖一直渗透到灵魂的深处去,在那里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最好永远都不会被岁月消磨掉。
最好永远都不会被自己忘掉。
第二十八章
隔着重重的帐幔,再强烈的日光也无法透进光烨殿的深处。
外殿厚重的锦缎帐幔到了这里,都已换做了轻软的香罗,层层轻绡之间影影绰绰地透着摇曳的烛光,令枚乘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从正午乍然间过渡到了黄昏的错觉,情不自禁地连脚步都放得比平时更轻些。
空气里缓缓流动着幽幽的香,似有似无,象是平素在梁王书房里闻惯了的檀香。可是细细嗅来,却又因为混杂了甜腻的脂粉气而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旖旎的风情。眼角的余光扫见帐幔后穿梭往来的俱是珠围翠绕的曼妙身影,枚乘越发不敢抬头。
就听屏风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不耐地问道:“怎么这半天人还没有进来?七巧再出去看看。”声音有些低哑,冷冰冰的腔调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正是梁王刘武。
引路的内侍连忙回道:“殿下,枚先生已经来了。”
枚乘趋近两步正要行礼,屏风后人影闪动,刘武竟已亲自迎了出来。不待他行礼便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含笑说道:“先生辛苦了。这里并没有旁人,虚礼就都免了吧。”一边说,一边挥挥手示意内侍们上茶。
枚乘待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臂,后退一步到底还是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殿下,殷少爷已经送回麒园。”
“如何?”刘武凝视着他,目光中有极犀利的光一闪而过。
枚乘垂下头,字斟句酌地说道:“荣安侯听说殿下正在午休,不敢过来打扰。子叔自作主张,请侯爷晚些时候再过来向殿下道谢。”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迅速收回了视线:“他这样说?!”
平平淡淡的一句反问,让人听不出有什么意味。枚乘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刘武正好回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刘武立刻追问道:“殷少爷的事,先生怎么看?”
不知怎么,枚乘忽然觉得他蹙眉的样子竟然有几分酷似殷仲:两个人都是轮廓深刻如刀削般的脸孔,眉目英挺,长长的眼尾微微挑起,向着鬓角划出了极优美的弧线——偶尔的回眸一笑,总有种让人难以招架的绚丽。不同之处是他的身材比殷仲略微纤瘦些,肤色也比他更加白皙。
出身皇族的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当中却总透着几分亲切和善。看着别人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习惯性地噙着一抹轻浅的笑——纵然有些刻意,却也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好感。而殷仲常年生活在霸上,风吹日晒,肤色早已变成了健康而粗糙的麦色,神情之间也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肃杀沉静,几分桀骜不驯的野性……
也许是看枚乘一直在出神,刘武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语气轻浅地问道:“先生在想什么呢?”
枚乘忙说:“臣一直在想,殿下的做法……似乎……容易引人误解……”
刘武慢慢踱了两步,长长叹了口气:“也许是我有些心急了。不过我这样做,为的是我们大汉的江山社稷,并没有什么私心在里面。如果他对本王真的有什么误解……”说着又是一叹,满面都是又为难又惋惜的神色。
看到他这样的神色,枚乘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殷仲所说的“我的机会,尽数毁在此人手中……”的话,忍不住偷眼打量刘武。刘武却还在摇头叹息,眼中一派真心实意的痛惜自责。枚乘一时间心中动摇不定。
“一定要找个机会亲自向他解释解释本王的一片苦心……”刘武负手叹道:“荣安侯驻守霸上多年,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本王也是爱才心切……”
枚乘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荣安侯的确是朝中不可多得的将才。”
刘武转头望了过来,眼中流露出十分欣喜的神色:“先生也这样看?”
枚乘缓缓点头。
“有机会,本王一定在皇兄面前好好谈谈此事……”说到这里,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十分遗憾地连连叹息:“只可惜……荣安侯对本王似乎……有些误解啊……”
枚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答道:“有机会子叔也会劝劝侯爷,让他和殿下多亲近。”
刘武唇角微微一挑,颌首笑道:“你们是旧识,你说的话只怕他还听得进去。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枚乘垂首说道:“荣安侯性格刚毅,旁人的意见只怕难以左右。子叔尽力而为便是。”
刘武拉着他一同在膝榻上坐了下来,神情已是大见轻松。竟亲自斟了热茶捧到枚乘手边,笑吟吟地说道:“先生是本王请来的贵客,并不是本王的属下。先生切莫如此多礼,倒叫本王惶恐。莫非……在先生眼里,本王才疏学浅,不堪为友么?”
枚乘心中微微有些惶惑,却也有些感动。忙说:“殿下的胸襟气度,子叔感佩不已。能被殿下视为心腹好友,是子叔的荣耀。”
刘武抿嘴一笑:“有先生这样的朋友,也是本王的荣耀——是我梁国的荣耀。”说到这里,象是又想到了什么事,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明晚吴王设宴……”
枚乘听到“吴王”两个字,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迎视着刘武的满面为难之色坦然地说道:“殿下不必多虑。子叔初到吴国时,也曾有辅佐吴王的志向。怎奈吴王刚愎自用,从来也听不进子叔的劝告。子叔因此才不得已离开吴国——自问并不曾有负于吴王。”
刘武微微颌首,神情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展颜笑道:“先生此刻是我梁国的贵宾,想来吴王也不会刻意为难先生。先生也不必多虑。”
枚乘心底里多少有些感慨。但是在梁王面前,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垂首一一应了。
退出内殿时,枚乘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隔着一层浅色的轻绡,依稀看到刘武还端坐在膝榻上。从侧面看,就连他端坐的姿势都有几分酷似殷仲……
这一眼,枚乘心中越发的惊疑不定,却又本能地知道这样的疑问最是不能深究。想要刻意忽略这意外的发现,心底里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漫起了浓重的阴霾。忍不住暗中自问:当日初见梁王,便觉得他亲切,难道……是因为他酷似殷仲么?
枚乘徒然一惊,转回身快步走出了内殿。
光烨殿外一片寂静。
冬日的午后,阳光纵然耀眼,却也清冷得没有丝毫热度。枚乘一心想要压下心中的惶惑,不期然却又想到:梁王虽然与殷仲有几分相似,个性却迥然不同。殷仲外表冷漠,然而相处得久了,便会发觉那冷硬只是一层外壳罢了。骨子里的他,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而梁王则恰恰相反,初见时令人如沐春风,越是相处的久,他身上的威严冷漠便越是令人亲近不得……
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远,蓦然抬头,自己竟又回到了麒园门外。
枚乘不由得微微有些失神。
就在此刻,院内叮咚两声,响起了拨弄琴弦的声音。随即一阵清越的琴声奔泻而出——正是枚乘当日北游经过霸上时,倾心传授的一曲《鹤唳九天》。便知抚琴之人必是殷仲无疑。
算起来,围炉闲话竟已是数年前的事了……
琴声初起,低回婉转如杏花烟雨,随即曲调渐渐昂扬,一声声都仿佛在述说想要翱翔九天的壮志雄心……
枚乘负手站在墙外,默默地倾听这熟悉的旋律。纷乱的心头一点一点变得沉静如水。然而眉梢眼角,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无端地有些黯然了。
听到琴声,韩子乔停下了绣活,抬头笑道:“殷将军又在抚琴了。没想到他们三个人凑到一起,竟也这般热闹。”
“三个人”说的是殷仲、周亚夫和七王子刘符。
苏颜并不知道那一夜殷仲潜入光烨殿为周亚夫所救的一段插曲。原以为他们之间必然还梗着一些不愉快的旧事,此刻见了他们把酒言欢的热络,又觉得是自己想左了。
苏颜抬起头,看到身旁的韩子乔穿着男装,手里偏偏又拈着绣花针,说不出的滑稽古怪,忍不住笑道:“你还是放下吧,让人看到,不定会传出周将军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呢。”想起当初在武南的时候被容裟错认,后来亲自送了男宠到殷府的事,不禁暗自好笑。
韩子乔放下手里的针线,摇头笑道:“你不是也一样?干脆你也放下,咱们姐妹难得相聚,好好说说话吧。”
苏颜收了针线,起身重新换了热茶。一抬头,见韩子乔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姐姐看什么呢?”
韩子乔眼波闪动,慢慢浮起了极认真的神色:“阿颜,殷将军待你……好不好?”
苏颜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斟满了茶杯:“姐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韩子乔拉住了她的手,低低说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是真心拿你当我的妹子。你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脾气,我怕你留在殷府……会受委屈。”
苏颜的鼻子微微一酸,随即抿起唇角,勉强笑了笑:“姐姐既然不放心我,那就带了我一起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把平安客栈开起来。”
韩子乔静静地望着她,眼里漾起一丝温柔的浅笑:“要走,我也得带个完完整整的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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