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微微一愕,下意识地向她脸上望了过去。韩子乔却已经别过了脸,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那一点似有似无的波动。
“后来……他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亲……”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低沉了下去。微一停顿,又变得平静了:“再后来……他做了河内郡守,去了细柳军营……再见面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他见了我的头一句话便是:你若是见了我不自在,我们以后便兄妹相称吧……”
苏颜心中恻然,轻声说道:“他以为你不想见他才这么说的。只是误会罢了,姐姐为什么不解释呢?”
韩子乔怅然遥望着远处白茫茫一片雪雾,声音轻浅得象在自言自语:“阿颜,你不懂的,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雪花扑打在脸上,一丝一丝的凉意一直沁入了心底。苏颜的心也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变得有些茫茫然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
“……有时候,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是害怕自己会给他带去危险……”韩子乔的声音在渐渐扬起的风声里听起来象是一条无意中拂过面颊的薄纱,仿佛眨一下眼,就会远远地飘走:“可是当初自以为是正确的做法,在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的任性……”
“任性?”苏颜喃喃咀嚼这个奇怪的字眼,脑海里不期然浮出殷仲那双充满了怒意的眼睛。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从心底的那一份坚决里悄然浮了上来,温柔而又惆怅地盘旋在她的心头。
沉默中,只有隐隐的风声在身旁的树林里低低地呼啸。
这里的冬天,果然要比武南更加寒冷……苏颜裹进了身上的大氅,轻轻地把头依偎在韩子乔的肩膀上。忽然之间就有些心乱了,只是眼前这样难得的宁静,让她什么也不愿去深想。
一直到出了树林,远远的看到雪幕中市镇模糊的影子,苏颜才低低地问她:“就这么蹉跎了半辈子,姐姐不觉得后悔吗?”
韩子乔摇了摇头,眉目之间已沾染了一抹轻愁,“阿颜,我是被吓怕了的人,做什么事都不够勇敢。所以……这样的局面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了。我一直都很怕,怕自己贪求更多,反而会连现在的这一点兄妹情分也失去了……”
苏颜垂下眼眸,心里默默地想:如果好,那为什么连她都能感觉到那句话里深浓的惆怅呢?一瞬间,所有那些刻意被按捺下去的轻愁仿佛已和眼前这张白茫茫大网交织在了一起,一直纠缠到了她的心里去。
这样的纠结,有点隐约的疼痛。却又不知该如何排解……
苏颜挽紧了韩子乔的手臂,轻轻叹息。
挂好了牌匾,石小七十分敏捷地从门楣上一跃而下,得意洋洋地凑到韩子乔和苏颜的身边问道:“怎么样?”
石小七是周亚夫临走的时候执意留下的人。年龄比苏颜还要小一两岁,长着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据说身手是很不错的。他当初死活也不愿意留下,直到周亚夫答应他在这里待满半年就找人来替换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不过,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开朗。几天下来,跟客栈里的人便也就混熟了。
苏颜望着牌匾上“如意客栈”四个大字,多少有点诧异。扭头问韩子乔:“怎么不是平安客栈了呢?”
韩子乔望着簇新的牌匾,笑微微地说:“当初是一心要求平安。现在么……自然是希望你在这里的日子能称心如意。”
苏颜一笑,不禁握紧了她的手。正要说话,就看到石小七在一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因为苏颜一直做男装打扮,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每次看到她跟韩子乔拉着手说话,石小七都会冷嘲热讽地挖苦她娘娘腔。两个女子无心跟他解释,只好一笑置之。
“会好起来的,”韩子乔紧了紧苏颜的手,象在跟她说,又好象是对自己说:“我们安安生生过个年,到了开春,一切就好起来了……”
苏颜不理会石小七怪异的目光,自顾自地靠在了韩子乔的肩膀上。她的话让她想起了客栈不远处的码头。据说,一到春天,穿梭在香河上的都是运送花苗的木船。连两岸的空气都是香的……
想必会是好景致吧……
半眯着眼睛想到这里,鼻端忽然又嗅到一丝似有似无的香。苏颜一惊而起,瞠目四望,客栈门前除了自己和韩子乔,就只有石小七、厨房里帮忙的陈九叔夫妇……
会是自己的错觉么?可是一天里出现两次错觉——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苏颜警觉地望向了石小七,石小七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
声音不象,眼神也不象……苏颜摸着下巴,犹疑不定地将目光投向了大门另一侧的陈九叔,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家,头发胡子都灰白了——的的确确象五十多岁的人……目光再转向他身旁的老伴——矮胖的身材很象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顾血衣曾假冒过的那个送炭火的老婆子,灰白色的头发也很象。而且她有喉疾不能说话——说不定就是在掩饰自己真正的声音呢……越看越象……
可是,如果是他——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注意到她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陈九嫂转过头来慈和地一笑。苏颜立刻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设想,下意识地回了她一个微笑。
还是自己想多了吧?她的眼睛里有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眼神也很温和……何况陈九嫂做饭很好吃,顾血衣那样的人,不可能会下厨房做饭的吧……
难道又是自己多心了?
光烨殿种植的都是红梅,在殷仲看来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从层层低垂的帘幕下望出去,只觉得满园层层的红色映衬着廊檐下透出的烛光,越发显得光烨殿花团锦簇般的热闹。
大殿里歌舞正酣,满座宾客都已带出了几分酒意。除了国中有事先行离开的胶东王和赵王,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被请到了。殷仲的视线从华服高冠的宾客脸上慢慢扫过,忽然之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转头看看身旁的刘符,微一犹豫还是凑了过去低声问道:“老七,你父王为什么会想到要请我?”
刘符转过脸,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怎么想起问这个?”
殷仲微微一笑,示意他望向大殿里的宾客:“上次我来,是因为职责在身——要护送陛下赏赐的礼品。这一次……你不觉得有点诧异吗?我的地位可不够高啊。”
刘符凝神想了想,不在意地说:“似乎……有谁来信跟父王提过要请你这件事……”他停了下来,有些迷糊地晃了晃脑袋:“不过,我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事,凑到殷仲耳边懒洋洋地问道:“这两天的狩猎,你都没有参加。我昨天让人来请你,你身边的人说你身体不舒服,好些了?”
殷仲摇了摇头:“懒得去罢了。”只是,狩猎可以托病不去,梁王的宴请就不便推辞了。
刘符靠在案桌上,百无聊赖地叹息:“周大刀一走,连我也没了兴致。对了,送他走的时候,你跟他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殷仲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跟他说,他这一走,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静了。老七这人不甘寂寞,一定会来缠着我。”
刘符大笑,神色之间全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其实,殷仲是告诉周亚夫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的事。赵王位高权重,由朝廷来留意远比洗砚阁暗中调查来得合适。再者,殷仲也无意让自己的人卷入诸王之间的事情当中去……
正想到这里,就听刘符斟满了酒杯,自言自语地念叨:“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了?往东边走,一路的雪都还没有化呢……”
“东边?”殷仲心中一动,忙问道:“他不是有事要回长安么?”
刘符连忙四下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悄声说道:“是我说漏嘴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他有些私事要先去料理,估计年下才能回长安。”
他的私事自然就是同行的韩子乔,而韩子乔——只怕会带着苏颜吧……殷仲按捺住心头激跳,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有事要找他,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刘符想了想,“年前怎么也到长安了,我可以差人替你问问。”
殷仲大喜过望:“算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只是,这件事千万不要声张。”
“何必客气?算起来,你我差一点就成了姻亲……”说到这里,刘符不禁一笑:“说实话,这桩婚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还是——就是你暗中动的手脚?”
殷仲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在下不过是赋闲在家的一员武将。能有什么权势左右几位王爷的决定?七王子,你也太看得起在下了。”
刘符摸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你只怕还不知道呢,那天出猎的时候长琪的马被人动过手脚了——正好就只有你在旁边,不觉得奇怪么?倒象是在有意撮合……”说着瞟了瞟眼睛,示意他去看主座上正窃窃私语的梁王和吴王,低声说道:“说不定就是刘濞那老家伙搞的鬼……”
殷仲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极快地闪过。不及细想,便被刘符抓住了手腕:“你看,云姬的蝶舞要开始了。”
殷仲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一名身姿婀娜的红衣女子正在一群艳妆舞姬的簇拥之下向主座上的宾客行礼。鼓乐声已经转为轻柔,连大殿里的嗡嗡的说话声都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殷仲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要抓住刚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东西,便觉得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抬头,迎上的却是梁王刘武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幽深得宛如两汪潭水,满是不可测的深沉。
一丝凉意慢慢地顺着殷仲的后背爬了上来。
梁王眉目之间一派温雅和煦。他漫不经心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仪态优雅得无懈可击。微微一笑,便不露痕迹地转头去欣赏美人的歌舞了。
殷仲忽然之间就有些迷惑——这样的一场聚会,他为何执意要自己出席呢?论品级,殷仲在朝中的地位并不高。若论他和诸王之间的私谊……那就更谈不上了。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明白,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自己处处受他辖制?
即便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原以为自己多少猜得到他的用意,但是直到四目交投的瞬间,殷仲还是觉得这个人的心胸城府,竟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沉——即使能猜到他几分心思,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出手……
抬眼四望,这灯火辉煌的大殿,连空气里都流淌着旖旎的香。酒宴、歌舞、美人翻卷的舞衣,无一处不繁华热闹到了极致。然而在殷仲的心头,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一种暗地里涌动着的不安,似乎……从来不曾象现在这样清晰过。
第三十五章
偏殿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值夜的宫人们戌时一过也都打发了出去——这是顾血衣一向的规矩,没有人敢违背。
厚厚的帐幔严严实实地遮挡了门窗,就连最微弱的星光也透不进来。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气里静静着流动着夜合欢旖旎的香,让这一片纯粹的黑暗沾染了几分温柔的味道。
这样的黑暗总是让他感觉到安全和……放松。因为黑暗掩盖了一切,他不用再害怕一转头就会看到某样母亲曾经用过的东西——过惯了穷苦日子的母亲,生前是那么地喜爱这些奢侈的摆设,就连木梳上都要镶上名贵的珠宝。明知道那样偏执的喜爱,只会让自己被那些高贵的夫人们嘲笑……
可是顾血衣却知道,她只是在害怕罢了。她始终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有一天刘濞会再度将他们母子赶回下人居住的偏院里去……
她只是舞姬出身,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别人当作礼品送到了吴王的床榻上。一夕恩宠之后就被他丢到了脑后——这一丢便是整整五年。直到刘濞无意当中从偏殿的后门经过,才看到了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那时,她正坐在破旧的栅栏旁边梳头,身旁是五岁的顾血衣,一边看着她梳头,一边认认真真地背诵着诗文……这样的情景不知怎么就打动了刘濞的铁石心肠,也许是子息单薄的刘濞被那个漂亮的男孩子触动了恻隐之心……总之,那一天,他大发慈悲地牵着他的手,把他们带回了他的寝宫。
可想而知,他们母子意外的得宠在后宫的夫人们当中引发了多么大的一场争议。不知有多少人在刘濞的耳边嘀嘀咕咕,说那孩子的长相太过妖孽,从面相上半点看不出他的特征来,未必就真是刘濞的子裔……
无从猜测刘濞对于这样的议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对于母亲,他反而越来越迷恋。迷恋到夜夜专宠,迷恋到无论他去哪里都要带着她。甚至于偷偷潜回长安的时候,也不肯把她留在吴国的后宫……
但是那一次他们在归途中却意外地遇到了伏击,他活着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母亲的尸体。
五岁的顾血衣不相信他们可以活着回来,却不能保全一个女子的性命。于是,当有人偷偷告诉他,那一场混乱中,她很不幸地背后中箭,而当时站在她背后的人正是刘濞时,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从他们搬进刘濞的寝宫开始,刘濞的夫人们,包括他的那些儿子们始终都在暗地里叫他做“野种”。刘濞不可能没有耳闻——象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芥蒂呢?
顾血衣开始一夜一夜地被噩梦惊醒。每一夜的梦里,都是面容狰狞的刘濞,手中持着弓箭,正在瞄准前方忙于逃命的女子……
他相信真相定然如此。可那个理当是凶手的人,他的悲伤却又那么的真实。他守着她的棺木,短短几天就迅速地衰老了,连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都开始变得浑浊……
顾血衣只是看着他,看着世界上最亲近的人竟然变成了木牌上一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母亲下葬之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么奇怪的一个孩子,跟谁都不合群。没过多久就被人遗忘了。
刘濞也许找过他,最终也还是不了了之。
再回来是在十五年后。原本是要取了这个男人的头颅做为送给母亲的祭品。可是潜入他的后宫,看到的却是母亲的房间始终保持着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样子。就连铜镜旁边那柄镶了绿玉的木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