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外面,厮杀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殷仲解下腰畔的长刀递给一旁的侍卫,大步踏入军帐之中,朝着上座的吴王一板一眼地行半跪礼:“末将殷仲见过王上。”
“起来吧,”吴王的声音里微微透着倦意:“连日劳顿,本王原本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的,不过,事关将军家人的安危,如果继续隐瞒的话,恐怕日后将军会责怪本王不近人情……”
殷仲的心猛然一抖,霍然抬起的眼眸中已不自觉地闪过了一抹锐利。
吴王微微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本王相信殷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所以也就不打算拐弯抹角地说话了。长安传来的鸽报,太夫人和府上的二公子被皇上以遣回封邑为名诱出了长安……”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神情复杂地盯着殷仲的脸,欲言又止。
殷仲的心一丝一丝地抽紧,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
“是这样……”吴王抿了抿唇角,满脸痛惜的长长叹道:“本王揣测这次遣回,应该是为了诱将军返回长安特意设下的圈套。因为车马行到土家坡的时候中了埋伏,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殷仲眼前一黑,一团灼热倏地窜上喉头,顿时满口腥甜。连忙咬死了牙关硬忍着又咽了回去。五脏六腑却如同有锋利的尖刀在寸寸凌迟,痛得连指尖都簌簌抖了起来。
“因为遣回之事太过突然,等我们的人得到消息赶到土家坡的时候已经晚了……”吴王紧皱着眉头连连叹息:“我们只拿到了一个刺客的尸首。在他的胸口有这样一个刺青,我想殷将军一定认识。”说着一抖手,一块素绫飘飘摇摇落在了殷仲的脚边。
殷仲一低头就被那个如同徽章一般的刺青瞬间刺痛了双眼。就连手指深深刺进了掌心里也全然没有了知觉。殷仲的眼神霍然一抖,喃喃说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这是羽林骑中的兄弟们私底下最喜欢的一种标识,加入羽林骑的世家子弟往往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由老兵带着纹上这样一个刺青——殷仲自己的胸口也有一个,还是丁基硬拉着自己刺上去的。
而羽林骑出马,自然是周亚夫经手的命令了。虽然说君命难违,可是……长安这伤心之地,恐怕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无声无息中,殷仲觉得有一片寂静的水一点一点地由脚底没了上来。冷得透骨,渐渐地将自己淹没在了其中,汩汩的水声在脑海里飘过去又折过来,反反复复地交叠在了一起。殷仲早已知道自己的世界被颠覆了,可是直到没顶的这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锥心般的疼痛和再一次遭到背弃的愤怒。
殷仲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单膝跪地缓缓地垂下了头。
吴王抢步上来,一把挽住了殷仲的手臂无比恳切地说道:“将军是本王最为器重之人,本王自然也希望将军也能够与本王坦诚相待。如此,你我君臣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殷仲凝望着他,缓缓点头:“王上有令,仲无所不从!”
第六十六章
当黑纱怪异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苏颜终于按捺不住地站起身来,当着她的面一把拉廊柱上的如意环扣,内外厅之间的帐幔立刻行云流水一般滑落下来。
原本以为她必然会跟自己发作,苏颜甚至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等着承受她的大发雷霆。没想到黑纱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便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苏颜放开紧攥在手心里凉滑的流苏,在江水诧异的目光里自嘲地一笑,慢慢坐回到了膝榻上。
自从当着梁王的面说了自己不识字,苏颜便不再看书了。于是,幽居的生活一日比一日更长,一日比一日更难耐。跟这种与世隔绝的幽闭相比,苏颜反倒觉得被他关在囚车里的方式更让她好受一些。毕竟那只是身体上有点痛罢了。而现在……这样日复一日与世隔绝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蚕食着苏颜的耐性。她知道有一些跟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正在外面发生,而她却偏偏一无所知。光是这种焦渴的期待就足以摧毁她苦心堆砌起来的自我安慰。苏颜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挺多久,也不知道如果顾血衣再拿“走还是不走”的问题来问她,她会不会神差鬼使般地应一声:“好”?
她知道顾血衣知道很多事,他不但知道殷仲的下落,还知道长安的家里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可他就是偏偏不说,甚至会坏心眼地跟她讨价还价:“你跟我离开这里,我就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保证不隐瞒一个字……”
“现在知道心烦了?”黑纱的声音自帐幔外传来,因为听出了苏颜紊乱的气息而颇有些不怀好意地低笑了起来:“会让你心烦的事还在后面呢。”
苏颜的心咚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反问她:“什么意思?”
黑纱大笑:“没什么意思。就是——等你的男人死了,留着你的命也就没有什么用了。到那时,我就干脆利索地杀了你。我对这差使不耐烦得很——我看见你就心烦。”
苏颜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神情虽然还算镇定,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我家将军是朝廷的人。其中的误会自然会澄清……”
“你做梦!”黑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皇上连他的老娘和弟弟都已经杀掉了。你还指望朝廷给他翻身的机会?!”苏颜的手一抖,一张脸刹那之间血色全无。
帐幔又被挑了起来,黑纱懒洋洋地靠廊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而且你的男人已经随着刘濞那个老贼反了。如今他是叛出朝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苏颜的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嗡嗡嘤嘤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她又在骗我……又在骗我……”而黑纱却显然在苏颜的反应中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乐趣,将头向后一靠,自顾自地笑出了声:“何况,朝廷已经诛了晁错,马上就要和诸路藩王和谈了。这样的当口,吴王自然会把藏匿的要犯交给朝廷以示诚意。到那时……”
苏颜的视野越来越模糊,手臂强撑在身体的两侧却无法控制住慢慢软倒的身体。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额头撞击在长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再后来的事,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只温热的手缓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凌乱的发丝轻轻柔柔地拂到了耳后。
头脑还有些晕沉沉的,苏颜却已经嗅到了弥漫在空气里的幽甜的香气。熟悉的味道隐隐地传递着令人安心的讯息。知道有他就在身边,苏颜的心中绷紧的弦模模糊糊地松弛了下来。随即,那些沉在意识深处的东西也迅速地苏醒了……
苏颜不情愿地睁开眼,一张放大了的脸正悬在她的上方,幽沉沉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里光彩流转,宛如无声的河流,宁静而忧伤。这样近的距离,两个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绞缠在了一起。苏颜想也没想就抬起手臂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她从未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他,可她还是觉得他瘦了。
“对不起,”苏颜低声说:“是我连累了你。是我和子仲……”
顾血衣摇摇头,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手里。
“对不起……”
顾血衣慢慢坐直了身体,面色微微有些不悦。她知道这三个字他不爱听,可是除了这三个字她还能说什么呢?
顾血衣扶着她坐了起来,伸手端过一碗褐色的汤药,神色淡然地说:“还热的。喝了吧。”
药气苦涩中又夹杂这奇异的腥甜,苏颜忍不住皱眉:“你……从哪里弄来的?”
顾血衣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眸:“这是……梁王派人送来的……送来的……”后面仿佛还有什么话,可是他说不下去了。
苏颜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顾血衣终于把脸别到了另一边,用一种故作平淡的声调勉勉强强地笑了笑:“不要多想,没事的。刚才宫里的郎中来看替你把过脉,药我也查过了。只是寻常的……安胎药。”
苏颜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
顾血衣没有转过身来回答她的提问,他固执地凝望着某个不知名的点,沉默的背影仿佛已经化身为石像。而苏颜却还沉浸在突然袭来的震动里,纷乱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只是想着那三个字:“安胎药。”
不知过了良久,顾血衣低低说道:“阿颜,这一次你必须要跟我走了。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为了孩子……”
苏颜翻了个身,拽起被子蒙住了头。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震惊的同时令她欣喜,却也惶恐,让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可是守在床边的人却很显然已经失去了让她继续耗下去的耐心,匆匆丢下一句:“今夜子时我带你走。”便赌气似的不再说话了。
苏颜掀开被子,空荡荡的房间里还残留着夜合欢的香气,可是他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在吴王的军营中看到的第一个熟人居然是殷仲,袁盎自然大吃一惊。他和殷仲虽然没有私交,然而同朝为官,平素见面也总有几句寒暄。殷仲的事他自然不可能没有耳闻,却万万没有料到会和私逃的人犯在这里碰到。
相比较而言,殷仲的反应则平淡的多。微一颌首便让到一旁,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进去。袁盎惊诧的表情让殷仲多少有些庆幸丁基不在这里,如果他再看到御史丞的儿子也在吴王军中,只怕更要吓坏了吧——想到丁基,殷仲的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动。再抬头时,袁盎带着随从已经进去了。
殷仲目送着被随从们簇拥在当中的袁盎干干瘦瘦的背影,思路却已经围绕着丁基不知不觉飘远了。在他的心目中,丁基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下属。殷仲对他所抱有的感情类似于殷锦——尤其在没能保全殷锦的情况之下,这一份感情里就更多了一些连自己都难以说清的寄托。
似乎还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契机呢?殷仲若有所思地想。
殷仲在自己的军帐中找到了丁基,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交代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外面便传来了阵阵喧哗。不久便有副将来报:袁盎出言顶撞吴王,所有随从均已被拿下,交由都尉曹焕看守。
殷仲和丁基对视一眼,转头问那副将:“曹都尉呢?”
“曹都尉正在王上军帐之中议事。”副将毕恭毕敬地回答:“人犯关押在西营,已经安排了五百精兵轮流把守。”
殷仲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吴王起兵之时已经自称“东帝”,亲自率领吴楚二十万大军渡过淮水,一路向西进攻。在大军已逼近梁国的时候,他又怎会接受朝廷的诏令?不过,袁盎曾在吴国为相,殷仲不知道他和吴王之间究竟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来的私谊。仅从关押人犯的地点来推敲,这里面倒是颇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西营靠近营地的后方,营地外面便是一片茂密的林地。从防守上来讲并不是最为稳妥的所在,人犯被关押在这里,是曹焕曹都尉恰巧跟自己抱着同样的打算?还是吴王本身就对袁盎有所安排?
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殷仲不得而知。不过,对于他和丁基来说,机会稍纵即逝。即使明知道里面有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还是觉得这个险值得一冒。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从丁基的藏身之处看出去,远处的军营显得肃杀而沉静。借着营帐外朦朦胧胧的篝火不时可以看到来回巡逻的士兵影影绰绰的身影。
看到火光,丁基就觉得格外的冷。子时之前殷仲就带着他藏到了这里。算起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了。白天的时候殷仲只是干脆地交待了他该如何去做,可是这样做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丁基不敢问。自从离开长安,他就不太敢和殷仲嬉皮笑脸的了。也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处境使得自己没有那么闲适的心情和他嬉闹。也许是殷仲变得越来越沉默,无形中跟自己隔开了越来越遥远的距离,令他有些隐隐的畏惧了。
蓦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划破了宁静的夜,朝着他藏身的方向疾驰而来。听马蹄声,似乎只有一匹马。丁基正在惊疑,便听到渐渐逼近的马蹄声中混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十分急促地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
的的确确是殷仲的声音。丁基再无怀疑,懵懵懂懂地从灌木后面站起身来,朝着林外走了两步:“哥?”
马背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十分利落地翻身而下,殷仲尚未站稳便拉住丁基一把将他甩上马背。马背上还有一个人,黑暗中丁基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个男人,而且身材比自己来得瘦小。
殷仲在他手上轻轻握了握,转头望向他身前的男人,十分恳切地说道:“丁基的事就拜托袁大人了,回到长安之后袁大人御前回话,千万莫忘是丁基救了袁大人出来。再以后的事,还望袁大人多多周旋。”
丁基一瞬间便明白了殷仲的所有安排所为何来。眼眶一热,颤声喊道:“哥!”
袁盎微微叹息:“将军执意不跟下官一起离开吗?”
殷仲的脸沉浸在深浓的夜色里什么也看不到,只除了那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他静静地望着袁盎,唇边一点一点浮起了意味不明的浅笑:“殷某已经无路可退,袁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袁盎摇了摇头:“下官离开长安的时候,曾耳闻皇上对殷府厚加抚恤。又特意派遣御前亲兵护送太夫人一行返回武南静养。下官揣测,太夫人遇害一事只怕另有隐情。将军……”
殷仲不露痕迹地打断了他的话:“大人的随侍我已经安排在前面等候大人了。丁基历练虽然少些,武艺却不错。足可以一路护送大人返回长安了。”说罢用力在马背上拍了一掌,军马受惊,长嘶一声便发足狂奔而去。远远地(奇*书*网^。^整*理*提*供),犹能听到丁基略带哭音地喊他:“哥!哥!”然而夜色深浓,奔逃中的身影很快就被黑暗吞噬了。
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丁基微微带着哭音的呼喊。这声音不知不觉就和殷锦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让他忽然间就有些恍惚,竟分不出那一声声的呼唤到底是谁在喊他。他想起殷锦在自己面前缩着脖子时,又是胆怯又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想起他在离园的庭院中梗着脖子冲着自己大吼:“殷仲我讨厌你!”的样子;想起自己的手掌落在他发顶上时那种软软的触感……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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