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点了一支烟,把它供在这位骑虎将军的坐骑前。
从山上回城第二天,狄小毛和筱云通了最后一个电话,特意和妻子席美丽进了一次饭店,然后不动声色地夹着皮包去上班。
宿舍区和办公大楼只有一墙之隔。上班时间刚到,人们乱哄哄的,都纷纷和他打招呼,有的还恭敬地伸出手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看着这一张张似熟非熟的面孔,他都感到那里面谁知道隐蔽着什么样的心思,也许都在暗暗地幸灾乐祸吧。
他匆匆地爬上三楼,就直奔白书记的办公室。
白书记高大魁梧,容光焕,似乎正坐在办公桌后等他。一见他的面,老头子站起来,热烈地和他握手,又立刻拉着他坐到沙上。
看这样子,也没有什么异常嘛。狄小毛于是开门见山地说:“白书记,《内参》上我批了一段话,不知您同意不同意?”
“批得好、批得好。如今的政法队伍,的确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政法各部门,是我们政权的基石呀,如果这一块也**了,我们是无论如何无法向人民交待的。”
白书记说得冠冕堂皇,铿锵有力,似乎他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观众。狄小毛在鼻子里冷笑一下,又非常严肃地说:
“我是分管政法的,政法队伍中出了王强这样的败类,我是有责任的,我请求省委给我以严厉的处分。”
“好,好的。”白书记也很严肃:“有你这样的态度,我就放心了。我来咱们省时间不长,许多情况还很不熟悉。你知道,作为一个班长,最重要的是带好一班人,带出一支好的队伍。在这一点上,你我都应该对中央负责,我也要提请中央给我必要的处分。”
“这……”
他原以为白书记会安慰他几句的,想不到竟会是这么一个态度,这无疑是说他没带好队伍,连他这一把手也连累了。看来问题还要严重得多。狄小毛不竟倒抽一口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书记又说:“对于去年选举的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狄小毛脑子里嗡地一响,几乎要晕倒,但他还是强忍着站住了,非常简洁又沉着地说:“没有,那是完全清楚的。”
“那么,对于米氏集团公司倒卖进出口批文一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这……简直是天打五雷轰,怎么又会冒出个米氏集团来?狄小毛心里乱了,觉得自己在全线崩溃,洪水已没过长堤,到处一片汪洋。但他依旧很镇定。米良田倒卖批文,那是他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即使去年选举时米良田出了点血,那也无非是一种“广告行为”。他于是重新镇定下来,坚定地摇了摇头。
白书记看着他急剧变化的表情,忽然无声地笑了。然后又十分关切地握握他的手:“好啦,就这样吧,我还要开个会。你知道的,有许多事,在许多情况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要记住,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一要对得起党,二要对得起人民。”
不等他再想说什么,白书记已拉着他的手,把狄小毛送到了办公室门口。狄小毛这才感到今儿这机会真是太难得了,来不得半点客套,必须和白书记倾心地谈一谈!可是白书记已把他送到了办公室外,他再也没这么好的机会了。他立刻重新拉住白书记的手,却一下不知从何说起……白书记只好又和他握握手,然后努力挣出手来:
“好啦好啦,就这样吧!记住我的话,一要注意学习,二要保重身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多休息啊。”
“白书记,您……”
门砰地合上了,狄小毛感到自己是一个倒空了的大口袋,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了。
许多年过去了,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那里,又如何一步步走下楼来的。等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他看到一辆警车,车顶的警报还在呜呜地叫。席美丽在屋里嚎啕大哭,十八岁的儿子伟伟泥塑木雕般站在门边,冷漠得似乎要坐化了。这时几个干警走出来,把他带上了那辆车。干警们似乎要拉他,他挣开了,依旧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只是很少坐这种车,有点不习惯,进门时碰了一下头,一路上都有点疼。
从此,他在一座与世隔绝的招待所里住了好些天,每天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十分刁钻、尖刻的审问者。
但他沉默,始终把嘴唇闭得紧紧的。与外界的联系已全部中断,沉默成为他唯一的武器。好在他在这方面有着极其惊人的克制力。弄得每一个审判者都无不骇然。一个多月之后,当他面对那份结论文件的时候,他居然感到自己的语言功能已经退化,好半天都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他所有的指控其实都无足轻重,从家里抄出的价值近百万元的礼品和存折,成为唯一也是最要命的证据。他曾经作了许多准备,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他们居然会抄家,搜查一个副省长的住宅,而且居然会抄出那么多的财物来。
说来没有人相信,这些年来他什么都清楚,但从来没有计算过自己到底有多少资产,因为这一切完全交由老婆负责了,而且席美丽也特别愿意承担这一理财的重任。
筱云把百万资产捐献给了学校,而他居然为这区区百万元从令人晕眩的高位上一头栽下来,又回到了人生的起点上……
看着那一份义正辞严、证据确凿、不容辩驳的结论文件,他落泪了,又为自己的落泪感到愤慨。既然说不出来,就不再说了。
“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他默念着这几个千钧般沉重的字,一步一步回到了家。
………【美女然然】………
184。美女然然
席美丽还守着那所空荡荡的房子,却已经再没有多少眼泪。听到车响,她走出来,一下子扑到了狄小毛怀里。
他甩脱了她的搀扶,独自一个人在沙上躺下来,一连抽了十几根大中华。
第二天,一纸离婚协议便摆到了席美丽面前:签吧,这房子还归你住,我要回老家去了。
狄小毛沉重地说着,又凶凶地抽起烟来。
狄小毛进城后,为自己镀金的四年大学生活结束了。随着隆隆的列车辗过宽阔的河北大平原,一头扎进沟壑纵横的大山里,一个如歌如梦的年代结束了,他知道摆在面前的绝不再是一条鲜花盛开的大道了。
喇叭里反反复复播送着陈琳的流行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
回环婉转的咏叹,把他当时的心绪宣泄得淋漓尽致。车厢里挤满了人,连厕所、走道也塞得满满的,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声离校,相处四年的同学全作鸟兽散,回到本省的只有他一个人。但他当时毫不觉得孤单,只想一下子扑人热扑扑的生活,真正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筱云要送他去车站,狄小毛坚决地拒绝了。不管怎么说,他已是三十岁的堂堂男子汉了。三十而立,让一个小姑娘凄凄婉婉来送他,作出许多的儿女态,那是很让人轻看的。筱云愈是不相信他那一套拯世济民的理论,他就愈是要做给她看看。
他就是要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向她,也向全班同学证明点什么。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没落文人柳永的伤感句子,而他却宁愿像辛稼轩那样:吴钩看了,把栏杆拍断,无人会登临意……他只是郑重地收藏好筱云为他画的像,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归程。
薄薄的一卷行李,纸箱里装着全部的教材和笔记,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说来人们都难以置信,等来到火车站,他口袋里只剩下三块钱,还是好友孟永清为他买了张火车票,他才不至于拍卖了唯一值钱的一张狗皮褥子。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他们那时是非常吃香的。只要学习成绩好,再加上一点稍稍沾边的关系,轻而易举就可以进中南海和各大部委,要不就是各省市委政府机关,顶不济的也进了各大专院校和邮电、银行之类地方,连孟永清也留在了北京交通部。
当听说全班只有他报了支援老区的名,又一头扎到了偏远而贫困的故乡,孟永清苦苦劝了他一夜,并赌咒誓地说,为了这个一时冲动的选择,他将来要后悔~辈子。要知道四年大学,全班学习成绩数他好,又一直当着系学生会主席、支部副书记,在校期间已先后在省级报刊表了七八篇关于农村改革的论文,连省委政研室的老主任胡敬都对他大加赞赏,并力荐他到省委政研室去工作。可是他当时真的铁了心,执意要从基层做起,就像当年报纸宣传的许多英雄人物一样……
在省第四招待所住着等分配的那几天,胡敬还专门来看过他。如果习f}时不太执拗,今天的他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呢?命运的变幻多舛真是让人难以逆料。
还是从前的山,还是从前的水,连类似从前的人也似乎更多了。当他最终被分配到细腰公社当了一名秘书的时候,狄小毛现,除了昔日县铁厂的老领导现在又当了公社党委书记外,故乡几年来没有一点变化。卢卫东是六十年代的劳动模范,曾和李顺达陈永贵一起参加过全国劳模大会。
人长得像黑铁塔,走起路来像一块移动的石碑,干起活来没命,说起话来吆五喝六,初见面的以为他什么时候都在训人。由于沾点亲,又是原来的老领导,报到第一天卢卫东就说:小子,你又回来了,说明你没忘本,这是最让人可贵的。这就对了,不要以为自己念了几年书,就把尾巴骨翘到天上去,谁也看不在眼里,那是要栽大跟头的。
知识分子要和工人阶级相结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老人家这话永远没错。这第一年,我先安排你下下乡,锻炼锻炼,以后的路子绝对错不了。好吧,以后的事有老叔指点着,肯定没错的。狄小毛连连点头,在卢卫东的粗声大气中,他的声音简直像女人声。
念了四年书,他突然现自己对早已熟惯了的这些竟然陌生起来。
卢卫东又说:“等下乡回来,我就提拔你当公社团委书记,一步一步地上,到将来俺娃肯定比你叔还有出息。”
这……狄小毛依旧点头应着,心里却越听越凉了。照卢卫东这样安排,他何年何月才能走出这重重大山呢,难道当初的选择纯粹就是一个错误?他的耳边又回响起了筱云的谆谆告诫……
不管怎样,迈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再收回了,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狄小毛草草地安顿个窝,就先回家了。
为了省钱,四年大学他只回过三次家,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母亲了。从公社借一辆破自行车,狄小毛心急如火地向家乡杏树湾而去。
正是开犁下种的时节,一群一伙的男女老少围在一块地里,远远看去很像是一群漫无目的的羊。来到当年修筑的那道大坝前,狄小毛下了车子,气喘吁吁推了好长一段路,自行车的前后轮里都灌满了泥,又只好找一截树枝刮了半天。大坝冲决了,溢洪洞还在,原来走路的地方已淤起厚厚的泥……
这就是他们当年苦干一冬春的“辉煌战果”?直到看到他家那瓦楞里长满衰草的祖屋,坐在土坑上吃起了香喷喷的山药蛋烩莜面,狄小毛起伏如潮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吃罢晚饭,他依俗到村里各家去走一走。谁知刚出门,就遇到了然然。
然然是村里米良田家的闺女,十六七岁就离开杏树湾进县委招待所当了服务员。虽然从小在一起上学,一起耍,但在那个轰轰烈烈闹革命的时代,然然家出身于破落地主,所以从来也没有和她单独说过几句话。
后来,狄小毛在县铁厂打临时工,常听厂里的一些工人们讲,县招待所来了一名服务员,长得倾国倾城、天仙一般,公认是全县最漂亮的一枝花。
县铁厂和招待所对门,隔一条街则是火车站。一天劳累下来,又没有什么可娱乐的,一伙青皮后生便总是相跟着到火车站去看女人。特别是夏天,火车站进进出出的尽是外地女人,梳一个短头,穿一身的确良,有的还挎个小黄包,那感觉的确是很帅的。
记得当时的一个朋友叫魏宝同,喜欢诌几旬歪诗,其中一是这样的:日落黄昏后,大街竞自由。街上多美女,不是我家妻。若问是何故,只因是农户。
这歪诗不胫而走,最终很不幸地传到了厂领导的耳朵里,又很不幸地被某领导认为是污蔑贫下中农,一声令下把魏宝同批斗了好几天。
后来据魏宝同讲,是保卫科朱友三向领导进的言,从此他便对那个长得又瘦又小的朱友三一点好感也没有了……可是每次往往看了一会儿,小伙子们就不由得大感慨,还是咱本地人长得好哇,这么多天也没见一个如“一枝花”的。于是一声喊,就又折回来涌进了县委招待所……
狄小毛那时已开始读一些比较难见的书,对他们这一套无聊做法很不以为然,所以一般是不去的。后来有人闲谈中告诉他,“一枝花”就是你们杏树湾的,他才蓦然想起原来指的是然然。人说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然然竞出落得如此标致了?他于是抽个休息天,把一身油渍渍的衣服洗刷一遍,就溜溜达达进了招待所。
他不知道然然的大名,只好逢人便打听,边打听边描述,谁知许多人不是笑,就是用异样的眼光瞟他。有说在一楼的,有说在三楼的,也有说在餐厅的,来来回回跑了好多路,最后遇到了一个老同志。
这位老同志显然是当官的,一脸严肃地连着追问他找她干什么,是什么关系,直等他把原委解释清楚,才摇摇头说:“既然你们是一个村的,又是同学,我就告你个实话。自从这闺女进来,招待所的管理都弄乱了,来来去去净是人找她,先在一楼,在总台,后来又调到三楼,还是乱得不行。要说把她打了吧,人家闺女又没犯啥错误,不就是长得漂亮些嘛。后来只好把她调到小会议室,平时不见人,专门负责给领导们倒水了。你从这里拐个弯,在那片小树林后面,可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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