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霖已把第二瓶酒分好了,不顾狄小毛的劝阻,连连说:现在吃菜吃菜,这一瓶等一下,咱们慢慢地喝,反正不开第三瓶就行了。
酒渐渐上了头,眼前的人影都摇晃起来。到了这个时候,狄小毛反而不再怯酒,主动和陈雪霖碰了一下,忍不住说:
酒这东西真奇怪,为什么外国人并不怎么喝,只有咱们中国人总是这么硬碰硬,似乎非喝醉几个不可,为什么?
这一点我算想通了!陈雪霖摇头晃脑地说:酒既是朋友,也是仇敌。喝酒的妙处就在于,它既能够战胜别人,又能够战胜自己。作为中国人,一生中受的压抑太多了,只有在这个场合,才能够好好张扬一下个性……思嘉,你说对吗?
郝思嘉已憋红了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陈雪霖连问几次,才娇嗔地说:您算说对了!我说刚才怎么那么狠,大概我就是您的仇敌吧!说罢,便在他腿上擂了好几下……
天色已经很晚了,楼道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狄小毛独坐在办公室,目光又死死盯在对面的墙壁上筱老那两个苍劲有力的字还挂在那里,似乎准备向他叙说些什么。有定,要做到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所有意蕴,的确是有难度的。
筱老当年写这两个字时,运足了气,手臂上似乎集中了全部力量。现在,筱老已故去了,筱云也好长时间不见了,留下孤独的他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四周的黑暗中似乎到处都张着贪婪、恐怖的眼睛,想从他这里攫取些什么。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能够做到“有定”吗?
胡玉山又轻手轻足地走进来,站到他身边。
狄小毛收回目光,在椅子上伸个懒腰。
胡玉山轻声说:狄省长,已经七点多了,您还不回家?
回。当然回——华光集团的那个审计报告,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常委、副省长各一份。
好吧,你先出去,让我再想想。
看着小胡的背影,狄小毛又陷入了沉思。所谓泼水难收,既然已经做开了,只能像唐朝的张光晟说的,只能一莫做,二莫休了,尽管陈雪霖和那么多人劝他适可而止。
想到这些,狄小毛又把那份报告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立刻在上面写道:请报告。
白书记、郝省长,华光集团的问题相当严重,也相当典型,建议省委召开专门会议听取汇报,彻底予以解决。
看着自己的这个批语,狄小毛幽幽地笑起来。他相信,如果真的牵扯那么多人,白书记、郝省长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来,由他们出面制止,自己又表明了态度,实在是个两全齐美
的办法……他于是把文件交给胡玉山,让他赶明天就去办理。
正在这个时候,白书记的秘书突然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并送来了白书记对这一问题的批件。狄小毛不由得一愣。只见白书记用粗红铅笔在给他那份报告上批道:此事委托厚生省长继续主持办理。既然已涉及刑事问题,建议司法部门立即介入,严查严办,坚决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
这……
他有点吃惊地看着这批件。
白书记那位秘书说,白书记对这件事很生气。这个批件已同时送达政法委和纪委有关领导了。据省检察院报告,他们已着有关人员介入,今天上午正式批捕了那个原厂长朱友三,并传讯了米良田等人。
是吗?好迅哟。
狄小毛突然感到头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管怎么说,华光是在他手里改变面貌的,这是他人生最自豪的一笔。一个山区县,就那么几十万人,老百姓几千年一直被捆绑在一块块破碎的土地上,就像一辆到处吱嘎作响的老牛车。要把它推上飞行驶的现代公路,真是谈何容易。当杨旭和他正式谈话,很快又在县里公开宣布了地委的决定,狄小毛就感到过去的种种设想都太幼稚了,必须以全身心的投人来应付这一新的历史角色了。
上任第一天,他先把吴琪叫到了办公室。
四十出头的吴琪,已当了近八年县委办主任。望着他那稀疏的黄头和多皱的脸,狄小毛好久不说一个字。据说此人年轻时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特别是“文革”中写大批判稿,一夜可以出手一两万字,而且连标点都不用再改一个,拿出去就可以打印。前任县委书记文化不高,但喜欢舞文弄墨。
有一次吴琪为他拟好了讲话稿,这人提不出什么意见,就在文稿上连着划了好几个问号和红杠杠。办公室干事们都感到莫明其妙,又不敢去问,都等吴琪来最后定夺。吴琪不动声色地换了几个标题,就让干事们换一种规格的纸张重新打印出来。这位县委书记见了“修改”后的稿子,立刻连声夸赞:改得好改得好!辛苦了!文要千遍改,改与不改就是大不相同!还有一次,书记瞅着稿子上的一段话,怎么看也不顺眼,拿着笔勾了半天,却又怎么也改不好。
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的吴琪只好低低地说:这段话可是从《人民日报》社论中抄的……书记便立刻说:你怎么不早说?我看这几句话怎么就这么精彩?靠着这股子机灵和一贯的勤快,吴琪才能在办公室主任这个“难做人”的位子上一坐八年,成了公认的三朝元老……
看狄小毛不说话,吴琪也不作声,只把目光恭敬地顺下来,盯着地板上的某个地方。
狄小毛看够了,7卜指指旁边的椅子说:老吴,你坐呀,站着干嘛。
狄书记,不用不用。
老吴,你比我年龄大,又是老资格了,别人叫书记,你可不能叫,以后直呼其名或叫我厚生就好了。狄小毛轻声责备他。
好的,狄书记。
你看看,又叫一个!
多年的习惯了,不好改的,还是叫书记顺口。
狄小毛沉着脸说: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这一天有好多人找我,是说什么事吗?
吴琪不解地看看他,又顺下眼来。
狄小毛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大家先谈的一个问题是,你当办公室主任太长了,辛苦得很,所以都建议把你换下来,比方说调到工会或者科委什么的。
这……吴琪吃惊地瞪大了眼,身子明显地一颤。然而只一瞬,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驯服,低声说:大家说得对,年头是太长了。如果对您今后开展工作有利,您就换了吧。
想不到吴琪会这样回答他,狄里静静的,两人的呼吸都听得很清楚。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狄小毛才慢吞吞地说:但我并不准备这样。不仅不换,还要为你报批常委,你不是一直还没进县常委吗?
狄书记!你这是……吴琪声音干干的,身子又明显地一颤,显然是太激动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狄小毛一直耐心地看着,等他平静下来,才淡淡地说:这没有什么,你也用不着过于激动。我想讲的第二点是,从即日起,先从我做起,取消专车,不配秘书,不吃招待烟,我要用车,先通知你,由你安排,哪辆车在用哪辆,你认为可行吗?。,
好,自然好,可是……就怕执行不下去。
只要坚持,怎么能执行不下去!第三点,你给我立即组织人员,起草三篇文章,一个是精简会议、压缩文件;一个是规范县委、政府工作议事制度;一个是关于今后五年全县展的规划
这个……关于规划,计委已经有现成的了。吴琪忍不住打断他的话。
那个不行。狄小毛挥一下手:我的规划,不是五年计划十年计划那样的常规计划,而是县委、政府突出要抓的一些大事,而且一定要有突破,有新思想,要大胆开拓,解放思想。比方说,可以考虑,近几年要办成十件大事,比如说拓宽大街,兴建县委新办公大楼,新建一座全区最大的商贸大厦,建设集贸市场一条街等等。总的要求和目标是,用三至五年时间,把咱们华光县建藏有北方特色的中心城市。总而言之,你先大胆设想,把这几个东西搞出来,然后开县委、政府办公会议讨论研究。
………【看你那德性】………
2o8。看你那德性
好吧。吴琪点头应着转身向外蹭。等到门边,才似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对他说:卢卫东前天和县里几个局长在细腰赌博被公安局抓住了,后来他们托人找关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基层一些干部反响很大,狄吗?
噢,真有这事?你回来,再说说看。狄小毛不由得一愣,忙招招手。
吴琪便站住了,忍不住又说:你知道的,卢卫东这几年在细腰什么也不做,一天到晚就是个打麻将,而且经常和人讲,县委算个球,他能把我球咬了?影响实在很不好。这种风气不扭转,恐怕干什么都很难……可是我也知道,他是狄书记的老上级,您也的确左右为难……
好啦,你别说了!狄小毛挥挥手制止他的话,连忙把他打走了。
夜深了,人秋的夜已经很有凉意,风吹得窗户纸沙沙直响。这些房子都是当年旧衙门留下的,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华光虽然地处偏远,但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众多出名的山口关隘,所以自唐代以来,这里便多次设直隶州,一度还升为府的建制,原来的衙门想当年也是十分轩昂的。直到七十年代,建于明代的州衙大堂二堂才被强行拆除,建起那幢灰灰的三层楼。专供县领导使用的这几套宿舍,则正是旧衙门的三堂和家眷寓所。这倒也十分符合他现在的样子。两岁的儿子伟伟一直住在老丈人家,所谓家眷也只是席美丽一个人。狄小毛躺在新配的沙上,一边翻旧县志,一边不由得想笑。
顷刻之间,席美丽已似乎变了一个人。她连着几天去商店,买了好几套大红大绿的衣服,此刻正对着穿衣镜,一套一套地试衣哩。每穿一套,就要扭过身来,硬逼着他看一看,评价一番,并非要让他说好不行。虽然公公道道地讲,席美丽绝不算丑陋难看,特别是嘴角那一颗痣,笑起来一颤一抖,还是挺招人喜爱的。
可是如果和筱云一比,她的俗气她的蛮横就立刻显现出来,让人心里堵得慌。真奇怪,不管再漂亮的衣服,一穿到她身上也就那么回事,充其量就像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人。况且此刻的狄小毛哪有这心绪,满脑子一直圪转着吴琪的一番话,又不时闪现出卢卫东高大倔强的身影和满桌狼藉的麻将……
一个中层干部,居然在上班时间组织打麻将,还赌博,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他参加工作这些年,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恶劣的事!而且在一般人的眼光里,麻将总是与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等字眼连在一起,这不是一种人格的堕落吗?一上任就遇上这档子事,而且事出在卢卫东身上,狄小毛心里很别扭,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衣服好不好!看到席美丽仍在扭来扭去地试,还不时追问他,狄小毛只好随口应着:好,挺好!真希望她快点结束这出戏。
席美丽却似乎兴味盎然,全身像上足了弹簧,一刻也不肯停。几天来,她指挥着县委的几个干事和通讯员,马不停蹄忙个不休,竞一点也不觉得累,连过去的腰疼病也似乎好了。一只床搬进又搬出,一对沙横放又竖放,反正总也难合她的心意。还嚷嚷着要到省城去买家具,被狄小毛骂了一通才作罢。
看你这个懒懒的样子!怎么像霜打了似的,连个好劲头也没有了嘛!美丽大声说着,劈手夺下了他手里的旧县志。
又怎么啦?
狄小毛立刻皱紧眉头,坐起来。
你倒说说看,到底哪一件最好,我明儿上班好穿呀?
都好,都好——就是有点不太像咱华光人。
看你那德性!别以为你现在当大官了,就什么都瞧不起。临来时有人就告诉我了,不管他官多大,还是你老汉,是老汉就得叫老婆管。你是县委书记,我就是管县委不?
一听这话,他立刻沉下脸来,心里的厌烦立刻就喷薄而出了:哼,看把你能的。我要是当杨旭那么大官,你还要像一贯道说的,骑着扫帚上天呢!
席美丽似乎还沉浸在独自的幸福中:上天嘛倒不想,可是呢要好好活一活,这可是谁也拦不住的。一个县几十万人,县委书记是一把手,这可真是土皇帝呀。我爹打了半辈子仗,才熬下个副书记,你小子够有福气了,赶上这么个好时代,一步就闹个书记,真不知你家那么个穷山沟里,哪辈子积了这么大阴德。你知道吗?你到地委谈话那会儿,消息就已经传出来了,左邻右舍都好像炸了锅,男女老少全跑到咱家里来,屋里屋外全是人,比农村过会娶媳妇还红火呢。夸的赞的讨好的,反正什么话都有。后来,组织部、农工部也有好多人来家里坐,已经忙着来套近乎呢。连过去和我爹有意见的一些人,这会儿也笑眯眯的了。要不是听我的话很快搬了家,还不知怎么个乱法呢。所以呀,现在咱们可要好好设计一下,把日子整个变个样,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胡乱凑合了。
你……想怎么变?
我想呀,先要穿好。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衣裳对人太重要了。你过去对这方面不重视,也难怪的。今后可不一样了,你是人前头的人,一定要穿得齐齐整整,把他们都比下去。在这方面,我爹过去就很不注意。但人家是老革命,再说时代也不同了,大城市早不穿什么中山装,都是笔挺的西装,还打着领带。今后你听我的,我让你穿什么就穿什么!这第二嘛,要把家也打扮得亮亮堂堂,除了公家配的,我已经看好一套家具,赶明儿就买回来。这第三嘛,就是……
他真的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吼了一声:胡闹!纯粹是胡闹!你还有第四、第五没有?
什么?你……你怎么和我吵?我怎么胡闹了?!
好啦好啦……一看席美丽已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狄小毛立刻软下来,只好尽可能压着心里的火:我先问你,这需要多少钱,你老汉才挣着几个钱?
噢——你担心这呀!席美丽似乎恍然大悟:钱的事还用你愁?人常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了官,还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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