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电话,约他们二位出来吃饭,筱云说她单位有事,便只好把韩笑天约了出来。在大街上一见面,韩笑天就说:怎么,就咱们两个人?那吃个什么饭,一点情趣也没有。
狄小毛说:不知道你要什么情趣。要不,我们先简单地吃点饭,找个地方跳舞去?
韩笑天连连摇头:我说你狄书记呀,来省城也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土?跳舞,现在有身份的谁还去跳舞,那些个舞厅,现在已经堕落成低档的大众娱乐场所了。
那我就不懂了。狄小毛无奈地摇摇头。韩笑天说得不错,对于他们这些基层上来的干部,省城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枯燥的、身外的工作场所,他的根一直还在华光,在雅安地区,始终没有融入这座大城市的社会与文化之中……
他只好盯着韩笑天说:既然如此,今儿你出题目,我出票子,咱们也在你们省城的主流文化中混一混,长点儿见识。
听人们讲,韩笑天这些年已算是省城出名的人物了,一会儿说要办文化展公司,一会儿说又要到北京去展,一会儿又说要隔绝社会,潜心著述,准备写几部藏之名山、三千年后才让面世的不朽经典……
一天到晚喝得酩酊大醉,又留起了长、留起了大胡子,远远看去确有马克思般的风度。狄小毛去过他的家,几间不大的屋子里到处堆着书、画,乱哄哄的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他这脾气,大概只有筱云能够容忍。如果换了席美丽,天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等思忖了一会儿,韩笑天忽然笑起来:好啦,今儿我领你去个新地方,让你真正地见识见识——不过,你可不要告诉筱云。
那当然。
等坐上出租车,韩笑天才说,这是一家新开的桑拿浴,知道吗?虽然这种洋玩艺在外地已经很普遍,但在咱们省还是第一家,开风气的,所以很值得去看看。
桑拿……狄小毛重复着这两个洋字,不得要领,只感到眼前有点氤氤热热的。看他这样子,韩笑天又说:所谓桑拿,也叫土耳其浴,是一种健身蒸气浴,传统桑拿,必须是橡木房,在烧红的石头上不住地泼水,那种感觉是非常独特的……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位韩笑天就是这样。狄小毛虽说没洗过桑拿,但一些文学书里的描述还是看过的。听他这样滔滔不绝地故作卖弄,狄小毛只好在心里暗笑。
第一次走进这种地方,狄小毛感到自己像个傻子似地跟在韩笑天身后,机械地脱鞋,领钥匙,在一个小姐的导引下穿过许多“软包装”的过道和楼梯,一直走进三层的一个房间。在他看来,这房间挺够豪华的,抵得上高级宾馆,小姐们一口一个先生请,弄得他更是眼热心跳,诚惶诚恐……谁知韩笑天忽然沉下脸来:
这个房间不好!
导引小姐似乎吓着了,立刻趋前一步,赔着笑低低地问:先生,您的意思是……
别给我来这一套!你看看,窗帘怎么掉了一角,房间空气也不对,有股什么味道,外面是什么嗡嗡地响?
那是锅炉房。小姐赶紧解释。
就是嘛,离锅炉这么近,吵得人能睡着吗?
先生您……要不,换一个房间?
换一个换一个,三楼的不要,下二楼!
可是……钥匙还在总台……
当然是你去取啦!
韩笑天直直地瞪着她,吓得小姑娘一迭连声地说“先生您稍等”,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着这一幕,狄小毛真有点目瞪口呆。他本想劝一句,生怕韩笑天闹得太过分,惹出什么麻烦来,却又觉得不便开口。韩笑天却背着手,在屋里沉重地踱着步子,就像一位重量级的大人物。等小姐走出去,才卟哧一笑说:
你是不是觉得可笑?对他们这种人,就得这样。我告诉你,来这种地方,寒酸了不行,必须有一种大款意识,老爷意识。今儿我就是来消费的,就是上帝,你就是侍候我的。必须有这种观念。只要你越像个老爷,他们才越服你,越服务得好,懂吗?
正说着,那位小姑娘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两颊变得红红的,连说对不起,让先生们久等了,很快把他们领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等他们在房间里躺下来,伴随着礼貌的敲门声,一个当服务生的小伙子垂着手站在地中央说:
请问先生们喝什么茶?
………【呼唤人的动物性】………
228。呼唤人的动物性
狄小毛当然不懂这里面的规矩,也不知道一杯茶要花多少钱,只好学韩笑天的样子,故作不屑地说:请这位老板定吧。
韩笑天又沉下脸来:喝茶干什么,我们还没吃饭呢。
那……请您点菜吧,一会儿就送进来。这是菜谱。
韩笑天接过菜谱和狄小毛一起看起来。那饭菜都叫不上名来,价格却贵得惊人,狄小毛心里叫苦,今儿这一趟可是让韩笑天宰着了。只见韩笑天很潇洒地在上面点了几下:没有什么有特色的,就要这个吧。茶嘛随便,我看就上两杯花茶吧。
等小伙子走了,韩笑天才哈哈地笑起来:哎呀,这大款也不好装啊!花茶是最便宜的,一杯还要五块钱。不过咱们也就算叫花子进饭店,潇洒这么一回吧。你说呢?
狄小毛说:不过你可要注意,我出门时可是毫无准备,身上一共只装着这个月的工资,五百块钱,不要到时候走不出去,把咱们都当人质扣起来,那可就不潇洒了。
这你放心,我点的饭菜也是最便宜的。说到钱,我想起一件事来。别看你现在也是堂堂的正厅级,可和人家那些地方官真是没法比。前几天省委开会,张谦之也带着几位县委书记来过这里一次。全套程序下来,一共算下近三千块钱,张谦之只招一下手,一个县委书记就全出了。哎呀呀,那是什么气派!韩笑天一边说一边做个挥手的手势。
怎么会花那么多钱,是不是这里有异性服务?
有当然有,一会儿让你老兄也见识见识。不过我想他们好几个人,大概还不至于如此解放吧。即使不要姑娘,你要想花钱也不愁。你知道这里的一套程序有些啥?搓背、洗头、修脚、按摩、洗衣等等,反正我也说不全,哪一样不得几十块钱?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广东人,刚开了半年,省城头头脑脑、有头有脸的几乎都来过,据说现在已经收回投资了。
领导们来这地方,我总感到不大好,不怕人们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叫解放思想,更新观念?这就叫解放思想,更新观念。你怪不得不进步,问题就在这里。只要和领导们来玩上几趟,马上就是朋友,铁关系了。现在的许多名词都变了。什么叫小姐?小姐就是妓女。什么叫堕落,那叫潇洒,老百姓叫牛比,叫玩得转,有本事。你知道什么叫打洞什么叫打*炮,什么叫坐飞机什么叫推油,什么叫坐台什么叫出台什么叫皮试……
快别说了,简直一个黑话王国,你饶了我吧!
狄小毛苦笑不迭,气也要笑岔了:我想,人总还要活得像个人,保留一点属于人的东西,否则岂不和动物一样了?
这你又错了!当今的时代,就是要呼唤人的动物性,把人身上一切虚伪的、外加的、压抑人性的东西统统剥掉,使人真正还原为人,也就是还原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等动物!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最大的一次思想解放运动。我一再想,中国之所以能够延续几千年的封建**,根子就在于存在着稳定的以家庭为基础的氏族制度,所以封建社会的理学家们都讲,要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是第一位的,万恶淫为,百善孝为先,要以孝治天下。
因此,只有打破中国的家庭结构,才能从根本上瓦解封建**。从这个意义上讲,所谓小姐,必定是未来中国最大的思想启蒙者,她们对整个社会的冲击,胜过一打打的理论和无数的思想权威……
对于韩笑天的这一套看法,狄小毛委实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看着他在那里手舞足蹈。好在饭莱已端上来,韩笑天也只好就此打住,不情愿地吃起饭来。
印象中的菜名挺好听,等端上一看,不过是很简单的几个炒菜,外加一杯牛奶,两块面包。等吃罢饭,洗罢桑拿,两人又回到房间里睡下,韩笑天告诉他,这里的收费时限是12小时,干脆玩到半夜再走,不然太吃亏了。狄小毛点头称赞,也坦坦地躺了下来。这时他才切入正题,把小虎的事大略讲了一遍,只隐去了有关褚省长的细节。
韩笑天说: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小事一桩!检察机关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家老头子也不用出面,我找几个弟兄们就摆平了。问题的关键是,你要设法和对方打好关系,动员他们主动撤诉,不然事情摆在桌面上,还真不好办哩。
狄小毛看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立刻放下心来:那方面你放心,我早就做好工作了。哎,正事谈完了,我再问你一个个人问题,你和筱云为什么至今还没个小孩?
韩笑天立刻把头向后一甩:要小孩干什么,我们这样不是过得很好吗?
但是,人嘛,到什么时候就要做什么事。不然,将来后悔就真迟了。
我们才不后悔呢。现在中国坏就坏在人太多了,我们既无力改变社会,为什么不从自我做起,也算给国家做点贡献。我已经下决心了,不到四十岁,绝不生孩子。我现在三十八,还想再轻轻松松地活两年呢。
洗完桑拿回来,狄小毛就立即驱车直奔华光。
他离开华光的时候,米良田刚刚被解除与农机厂的承包关系,开始独自打天下。承包了两年农机厂,米良田没生产一件农具,主要是利用厂里的设备和劳力生产大型油罐。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业务源源不断,米氏油罐销往大江南北、各大油田,一时间成了全国最大的油罐生产基地,也对当地的相关产业产生了相当大的带动作用。
可是,当承包合同解除之后,当地领导才大吃一惊,昔日的农机厂已经剩下一个空壳子,所有的机器都年久失修、接近报废,厂里的提留折旧和公共积累基本没有,一些原料和产品虽然躺在库里挂着帐,但如果盘点起来实际上都是一堆废铁……
这几年米良田又投入资金,搞起了锅炉、水泥厂和彩釉地砖厂,并开始向流通领域进军,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集团公司。对于他的每一步展,社会上议论很多,但狄小毛可以肯定的是,杨旭一定在其间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由于有这层关系,狄小毛便离得米良田尽可能远远的,如果这次不是为褚省长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和米良田见面的。
八十年代杨旭手上新建的小二楼已经显得破旧,听说张谦之正在拟议新建新的地委、行署领导宿舍。自从当了地委常务副书记,狄小毛就也搬进了小二楼,与杨旭正好门对门。像所有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家属一样,席美丽的工作关系虽然还在华光,但早已不上班了,专心致志在家里襄夫教子。
狄小毛进屋的时候,席美丽正领着一伙女人在家里打麻将,乱哄哄地像遭了劫。这些女人都是领导干部的女人,都不上班,年龄又不大,养尊处优又无所事事,打麻将便成了她们唯一的最大消遣。
看到狄小毛,女人们一哄而起,连说不耍了不耍了,再耍老狄有意见啦,一星期才见一面,你们夫妻俩好好亲热吧,然后便都作鸟兽散。狄小毛脱下外衣,在长沙上躺下,忍不住皱着眉头说:
你们怎么一天到晚只是个打麻将,就不能做点有意思的?
席美丽给他端一杯水:你说什么有意思,你给我指一指?
比方说,看看书,看看电视,或者学习一下弹钢琴什么的,也高雅一点,你不是非让我给你买钢琴嘛,买下了却从来没见你弹过。
席美丽却不高兴了,瞪他一眼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做了,可是人也不能只活在这些里面吧。你不说你自己,一走一星期,这么大一座楼,伟伟一上学,空空的就我一个人,再不叫几个人来玩玩,闷也要闷死了。你知道不,我这纯粹是为你守活寡呢,要不给你在外面勾个小白脸,就够不错的,你还埋怨……
一说到这些,狄小毛便不再支声了。正是三四点钟,上小学的伟伟还没有回来,狄小毛连忙对席美丽说:你别叨叨了,先给我挂个电话,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米良田叫过来,就说我找他有点事。
哼,我是既当保姆,又当秘书,容易吗?席美丽又白他一眼,扭身去打电话了。
狄小毛闭上眼,努力平静着情绪。这个家他是呆不住又离不开,如果今后一直在省城工作。也许还是把家安在省城的好……刚有了一点睡意,席美丽已领着一个矮矮的老头子进来,一看正是米良田。虽说已经是大老板了,但是在他面前,米良田依旧显得有点萎萎琐琐,站在地上说声狄书记好,什么时候回来的?
狄小毛挥挥手让他坐,又把一盒新出的玉溪烟啪地扔过去,然后对席美丽说:你出去吧,我和老米谈点正经事。
席美丽不快地瞥他一眼,只好离开了客厅。
………【通体舒泰一顺百顺】………
229。通体舒泰一顺百顺
米良田坐下来,笨拙地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两只小眼睛不住地在他身上瞟。
狄小毛坐起来,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在心理上造成了一种威压感,才说道:
老米,咱们直话直说,今儿我找你来,是有件大事情的,我听说你们公司和卫小虎之间有一点小麻烦?
什么小麻烦!米良田一听,立刻捻灭了烟头,大声地说:那是整整二百万呢,他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狄小毛微微地笑着,心里却也不由得有点吃惊,二百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啊。他又沉默一会儿,等米良田也似乎平静了,才慢慢地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他的背景?
什么背景,无非是褚省长。别说省长,就是国务院总理我也不怕。
这……你即使不怕现在,就不怕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