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郑德殷将季开阳派来与他们一起来平城。
小郁曾经委婉地告诉郑德殷:“此去平城,一路艰险。若是不能同心合力,只怕是宁缺毋滥。”
郑德殷并不精通术法,她害怕他格外派来的人是个累赘。
郑德殷负手一笑,仿佛对小郁所想了然:“他就算不能帮你们,也不会拖累你们。更何况,只怕你现在这样说,到时候便会敬佩他的厉害。”
果然叫郑德殷说中,小郁不单单好奇季开阳一身修为,更敬佩他的旷达孤狠。
王飞云上前笑眯眯地打圆场:“既然林大人和小郁没事,季公子也回来了。我们不如回府,连夜将这么多天的事情合计合计。及早解决事情,然后回陪都向陛下复命。”
众人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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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又到回到一个多月前的晚上。
别院的内室里灯火通明。
室内的众人紧锁眉头,不休不息,好似不知疲倦一样地思索着。
但是与从前不同的是,事情的眉目已经渐渐清晰。
真相像是蜿蜒匍匐在水沙中的长蛇。
许多人一起同心合力地逼近它,不动声色地披水沥沙,让它的真面目浮现出来。
先是季开阳开口,他说着自己的经历,平静得倒像是个看客。
“从那夜我一个人离开平城,我去往皋兰山。我曾拜在皋兰山门下修习术法,我师父见多识广,阅尽人间秘术。那些岑国的兵士是兽人,我便去问师傅要如何斩杀兽人。”
他话未说完,王飞云便打断他。
“皋兰山的弟子能出师的便是天下争抢的法师,灵力甚高啊。你说的皋兰山,可是那西边的以修习秘术闻名的皋兰山?”
季开阳沉默,又反问王飞云:“世上还有几座皋兰山?”
王飞云被他问得有些尴尬。
小郁略略沉吟,说:“我南疆郁氏与皋兰山颇有些交情。你修为高深,远超现在的大弟子,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季开阳丝毫没有因为小郁的疑问而停顿。
他一笔带过,神情淡漠地回答:“许多年前我便与皋兰山分道扬镳。只有师傅是我师傅,其他人于我,不过是旁人。他们也不把我当弟子。”
他一双眼睛慢慢扫过大家,见没有人再有问题,才继续说:“其实要杀死兽人并不难。上古秘术中有提到兽人的制法,同时也告知解法,以铁器横劈兽人的脖子即可。简单的说,就是斩首。然而我们代国的士兵多习惯于刺、砍的杀敌方式,自然难以一举击杀那些兽人。”
光禄大夫冯定应合上手中茶碗,沉声道:“这样不是简单?我们只需改变代军操练的方式,叫他们记住横劈脖子的招式,问题就迎刃而解。”
林怀琛摇摇头,接着他的话说:“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季公子何以去了一个月之久?”
季开阳冲林怀琛点点头:“林大人说的是。师傅告诉我斩杀兽人的方法之时,我也如冯大人一样想。可是兽人这样的邪术,从来不是以施术者所造的兽人有多厉害而著称于世。”
他顿了顿,说:“它实际上厉害的,是施术者的修为而已。”
施崇明挠挠头,嚷嚷着:“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啊?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一点?你这要是当夫子,早把学生教的云里雾里了。”
季开阳也不恼他,再把话讲开:“就是施术者修为高到一定的境地,就可以无休止地造出兽人。只要有人,他就能造出兽人。你可以杀死兽人,但你杀不尽兽人。施术者可以以他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
“这这这……这简直是胡扯!”施崇明大叫:“若天下真有那么厉害的人,他还不早就称王称霸了?!只要习得兽人之术,简直天下无敌嘛!”
林怀琛和小郁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渊,一瞬闪过一道很亮很亮的光。
两人心照不宣。
就在今天下午,周意琮说金未英认识一个术法通天的人,不仅治好了周意琮的病,更有可能教会了金未英活死人之术。
同样是不传世的上古秘术,同样的恶毒,同样需要一个术法通天的人。
这样的巧合,想不联系起来都难。
小郁想了想,还是开口:“施大人说的有道理。可是,”她话锋一转:“既然那个人到现在都没有独霸天下,一定有原因。季公子与我同修术法,一定明白‘反噬’的道理。”
季开阳微微点头:“不错。撒下的网越大,收到的伤害越多。天地相克,亘古不变。没有谁,可以打破天地的法则。”
众人听了这番话,稍稍松了一口气。
冯定应又问林怀琛:“林大人,今日你们两去了那活死人府,可有什么收获么?”
林怀琛抬眸,说:“那活死人的事不过是个所谓的痴男怨女的故事,本来是无趣而恶毒的故事。不过,故事里也出现了一个术法通天的先生,大抵是他帮那个女人杀了府中的人,还教习那个女人活死人之术。”
“啊?那恐怕是同一个人么?”有人发问。
“这样高深的人天下简直少之又少,不是很好确认吗?”又是一个疑问抛出来。
王飞云扶着椅背,显得有些激动:“这样说来,我从来了平城便和施崇明夜夜观星,的确是有术气冲上云霄,扰了天上星宿的生息。那样的术气,必定是举世的大法师才有的啊!”
施崇明附和着他:“是啊是啊,我和王大人都占算到了,绝不会错的。”
终于,好像有什么一点一点地推着他们将真相上盖的锦帐揭开。
所有信息汇流在一起,慢慢流向未知的谜底。
冯定应问他们:“那术气来自何处?”
“这……”刚才还坚定的施崇明仿佛难以开口。
如果他们真是对的,又将置代国于何地!
王飞云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四个字:
“岑国王宫。”
林怀琛又接在王飞云后面说道:“活死人的事里,那个人叫青先生,也来自岑国。”
一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季开阳不知何时把头低了下去,细细擦拭着那把雕饰着符咒和花纹的剑。
只有小郁站在季开阳身后,看见他眼里一点点流露出来的孤狠。
季开阳并不抬头,一字一顿地说:
“你们不用猜了。那个人的确在岑宫。他是岑国大国师凤青。”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卡死,更得迟了~骚瑞啊~
☆、桐花万里路
“大国师。凤青。”
小郁在心里默念这两个词。
几乎是立刻,小郁就想到了那次中元节的劫难。
记得郑德殷跟她说:岑国王宫里有一人,善卜善算,被人奉为国师。
虽然时间已经慢慢流去,但是所有经历过中元节劫难的人都心有余悸。
如果季开阳说的是真的,那么对于凤青来说,这一场恍如午夜惊魂的噩梦只不过是他动动指头的事。
他随意招来的亡灵,却几乎要了小郁的命。
外面金风细细,梧桐叶坠到地上发出“咔”的细细声音;好像幽暗的小鬼躲在角落嘲弄他们不自量力。
最后还是林怀琛开口。
他的声音平稳而泰然,有一种从容的磁性。
“我从前便听闻岑国有国师一说。既然早有,为何现在才对代国动手?既然世间万物轮回,天地相克,我们总有办法。”
他的声音镇定,让众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小郁迟疑了一下,问季开阳:“为什么你那么笃定就是凤青?”
季开阳将剑收回剑鞘,他的语气也一如手中的剑一样闪着寒光。
他的眼睛里闪着不为人知的恨意,压低声音说:“在我第一眼见到兽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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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小郁坐在林怀琛房里,细细抄录下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凤青的只言片语。
她头也不抬,问林怀琛:“你已经休书给陛下了吗?”
林怀琛与她并肩坐着,看着手中的坤舆图,说:“是。现在陪都一切安好,王城也并无异样。我已启禀陛下,我们明日就起程回陪都。一切事情等回去再商量。”
小郁放下笔墨,侧脸看着他:
“我在陪都的王城设下了禁咒,他如果一有动作我便知道,可是偏偏没有。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不安。似乎猜不透那个凤青要做什么一样。明明是最好的时机,他却不动手。我也已经告诉用姐姐了,想必她和风浔有办法。”
林怀琛看看她。
身旁的女孩子托着下巴看他,粉腮星瞳,蛾眉宛转,却笼着一层纠结的神色。
看着她,再硬的心都软下来了。
他正欲说话,门口却有人敲敲门:“大人。”
“进来。”
林怀琛正一正身。
一个着黑衣的男子走进来。他相貌普通,左颚部有一条刀疤。
小郁从未见过这人。但看他这一身打扮,小郁也能猜出几分。
大抵是林家的暗探。
那个暗探看见小郁在林怀琛身旁,但却毫不避讳,仿佛早已把她当做林家主母的样子。
他沉声说:“大人,今早探子们来报,看见季开阳出了平城,往岑国方向去。他善于术数,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甩掉了我们的探子。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岑国境内去了。”
“什么?”
林怀琛有了怒气,“简直是胡闹。”
这时门外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是王飞云、冯定应和施崇明几个。
他们脚步匆匆,走进林怀琛的房里。
那个暗探看他们进来,登时隐到暗处去了。
冯定应开门见山地说:“林大人,季开阳走了。他留下了一张条子,说要手刃凤青。”
林怀琛的脸上尚有怒容。
他接过那条子,慢慢读出来:“手刃凤青,不死不归。季。”
小郁凑过去看。
那条子上的字迹竟是咬破的手指用血写上去的,一共九个字,却是鲜血淋漓,张扬可怖,仿佛有天大的怨仇。
尤其是那个“死”,竟然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几乎就要将那条子浸破。
冯定应也是朝廷的高官,自然明白林怀琛缘何而怒。
他也是一派焦急:“季开阳果真是不管不顾吗?他要如何去杀那凤青?他要置代国于何地啊!”
小郁不说话。
她几乎登时想到了那个旷野上孤零零的坟。
她好像隐约地明白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伤心事,谁又愿意做伤心人?
王飞云沉吟开口:“小郁,你可否施术将他追回?”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看着她。
小郁很歉然:“我的修为实在高出他无几。他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岑国境内。不过,我的确可以试一试,还望各位不要对我报太大希望才好。”
众人点了点头。
小郁于是说:“既然这样,事不宜迟,请给我备马。”
众人见状,于是退出房去,高声唤人备马。
林怀琛收拾好桌上笔墨,拉小郁到身边:“我和你一起。”
“可是……”小郁犹疑说:“可是你应该回陪都保卫陛下的。”
林怀琛笑一笑,看着女孩子生动的脸,轻声说:“陛下有天下的人相护。而你,只有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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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郁和林怀琛上马。
林怀琛沉声对前来送行的几个人说:“各位回到陪都,请勿张扬我们前去岑国的事。无论如何,我们都将不日直接返回陪都。还有平城的那些兽人,请冯大人尽快了解。”
林怀琛将事情安排地妥帖,样样都想到。
“若是……”冯定应迟疑,不知道该不该说:“若是大人和小郁身遭不测……”
他声音渐低,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小郁却仿佛不甚在意:“冯大人,我们只是去追回季开阳。我们是有分寸的。”
她看着林怀琛,又笑一笑,艳若灿阳:“再说,就算遭遇不测,能和阿琛在一起,岂不是最好的死法?”
施崇明上来,连忙摆摆手,说:“千万别说这话。施大哥在陪都等你回来啊!”
小郁和林怀琛都是冲他笑一笑,然后扬鞭朝北方策马。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小郁不知用了什么咒术,那马跑得竟快于普通的马儿两三倍。
白鬃乌蹄,竟如天马。
他们越跑越远,当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不然也不会拼了命地撞向那些层现错出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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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是岑国地界。”
林怀琛放缓了马的脚步。
小郁凝神,手里拿着那张条子,凭着灵力,一点一点地搜寻季开阳的踪迹。
她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摸索着。
季开阳在……
有阴暗的光透进来,地上满是斑斑驳驳的血痕,嵌在石砖里,发出引人作呕的气味。地上还有残肢断足,散落满地。
这里是一座刑房么?
小郁在心里犹疑。
是季开阳自己去了刑房?还是他被人抓了进去?
小郁心里约莫清楚了一些。
她想张开眼睛,一凝神,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只能被迫地看着脑海中的画面。
一双眼睛突然对到她。
小郁心下一怔,只能与那双眼睛对视。
好漂亮的眼睛,却闪着妖冶的光。
眼旁的肌肤白得仿佛透明,眼角下一颗泪痣。
那双眼睛弯了弯,好像是对她笑。在满是血腥的屋子里,倒像是暗夜里的修罗。
小郁想摆脱这诡异的场面。
怎么回事……明明这是在自己的脑海里用灵力虚构出来的幻境。
眼前突然黑了。
小郁应声后仰,倒在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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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郁模模糊糊地有了感觉。
眼前仿佛有人影在晃动。
有人用手一点一点地勾勒她的脸。
从眉毛、眼睛、鼻子,最后停止在她的嘴唇上。
小郁嗅到一股迷惑而甜的味道,有人凑近她的身旁。
小郁从不许除了林怀琛的别的人近身。
可这分明不是他身上的味道。
是谁……
小郁本能地奋力睁开眼。
抬眼是一重重层叠的云锦,杏子红的颜色,上面叠叠地绣着罗浮凤,精致而生动。
小郁伸手摸摸四周,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