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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青透过暗室里的暗眼看囚室里的一对男女。
他们的声音极其清晰的透过来,仿佛在他耳边。
他的手里捏着一块碎了的璎珞小像。
——他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他不意去揣度小郁和林怀琛的意思。
可是不防突然间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白桐和风浔,一生守望相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姐姐从来倾心于风浔。
白桐。
凤青的浅色眼波飘到手上碎了的小像上。
小像上的梳着双平髻的女孩子,笑靥千千。小像后面刻着一个“郁”字。
许多年过去了,他找了有许多长得像她的女人。他看她们第一眼的时候很陶醉,她们很乖,很听话,从来不像白桐又美又倨傲。可是渐渐的,他腻了,他笑不出来了。
那些女人被他杀了。
九间房,九个人。他已经很克制。
他记得有一个女人临死前问他,为什么要杀自己。
凤青蹲下身,告诉她:你不像她。
小郁有一张和她极其相似的脸。连他第一眼看见她也几乎心折,他以为她终于回到自己身边。
可是没有,她也不是。
小郁是她钟爱的小妹妹。她们几乎长得一样,有一双狡黠而坚毅的眼睛。
他明明知道小郁不是她。
可他甘心沉沦,甘心为自己造一个美梦,甘心用小郁那张和她一样的脸来骗自己:她还在身边。
他骗的那个聪明的小女孩也几乎迷惑。
然而他却起了意,将小郁的爱人带来,看看命运是不是真的那么残忍,将他一次又一次抛弃。
——无论是姐姐还是妹妹,没有人选择他。
她们有一样的背影。
和自己的有情人在一起,身姿摇曳,形影紧靠,十指交握。
从来没有人选他。
罗浮鸟,又叫桐花凤。
他的宫室里到处是桐花和罗浮鸟,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但是看着小郁的脸庞,和她一样,他又控制不住地恨她,连带着恨她的妹妹。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杀了郁白茶。
耳畔忽然卷起一阵风。
一个灰色的腥臭的身影握剑擦过他的身畔,直击他的心口。
凤青眯了眼,迅疾回神,挑出一笑。他一拂袖,雪袍张落间,便退到暗室的门外。
季开阳几乎是贴着他的影子出去的。他握着剑,剑上青光暴涨,只要有一分触及,凤青便必死无疑。
他用尽方法活了这许多年,用尽毕生修为,等的就是这一分剑光。
季开阳的身影薄得如同鬼魅,决不让凤青逃脱——这是忍者的绝技。
凤青知道天下间有无数人想杀自己,可是都不及眼前的这个人的视死如归。
如果把杀死一个人当做宿命,那么眼前的这个刺客无疑是宿命最虔诚的信徒。
他能在刑室里藏这样久,已经是很厉害了。
青光一点点逼近凤青招摇的雪袍。
凤青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后退,可是季开阳的剑终究差了一点点。
凤青的身形倏忽间便出了刑室。
他的身影飘渺犹如虚空,高高地凌在重峦叠嶂般的飞檐上。
他的泪痣盈盈,浅眸微眯,张口说:“你知道,有无数人要杀我。你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已然是绝顶的厉害了。但,你差了一点点。”
最后的“点”字声音已经飘在朔朔的风声里,听不见声息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
季开阳的青色剑光里伏着血咒,只要碰到凤青,就能杀了他,然后让他永坠地狱。
差一点点。
凤青的手已经穿过他的胸膛,琉璃一样的手指按住他的心,往外一拉——
青色剑光陡然坠下。
季开阳并不低头看凤青的手。
他凌空飞起,单手紧紧按住凤青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喑哑着声音,眼里泛起奇异的光彩:“你还记得甘岚吗?”
甘岚。甘岚。
凤青竟然顺着他的话去回忆。
那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真是有这样一个女孩子。
单纯到愚蠢,爱上他以后奋不顾身、抛弃所有。
他那时无情无欲,像一个狡猾的美丽野兽,只懂得用美丽皮囊来得到自己的想要的,又怎么懂真爱一个人的滋味。
当他遇到郁白桐以后,才偶尔会想起从前这个被他抛弃的女人。
因为痛彻心扉的感觉几乎叫他断肠。
凤青慢慢勾起唇角:“你是那个傻女人的什么人?”
季开阳也笑,嘴里都是血沫,但他对自己的痛苦毫不在意,一张脸显得狰狞:“像你这种人,和猪狗一样,又怎么会懂人的感情?”
凤青笑着将他的手往外拉一点,眼前的人的心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丝毫不嫌眼前的人的肮脏,贴在他耳边轻声说:“可是她至死都爱我。”
这一句话,已经抵过世间最锋利刀刃,可以将人心凌迟。
季开阳的剑凌空中坠下。
他慢慢低下了头。凤青以为他认输。
没想到他当空暴喝一声:“杀了他。”
闪着青光的剑当空被人接住。
那身影凌空,一剑朝凤青劈去。
青光大涨,更胜季开阳。
是小郁。
凤青的一只手死死被季开阳抓住,贴在胸前。
季开阳用鬼魅般的眼神看他,眼睛滴血。
小郁的一剑劈断凤青的雪袍一角。
她眼神凌厉似刀刃,毫不停顿,又一剑直向凤青的右肩。
这一剑,终于刺破凤青的雪袍,将他右臂劈伤。
小郁并不是这把剑上血咒的负担者,不能一剑杀死凤青,于是她不停攻击他。
凤青的怒气炽盛,猛一下用力将季开阳甩出去,腾出右臂来。
他袖风一甩,风刃直逼小郁的面部。
小郁只能沉下身子躲开风刃,然后接住昏迷晕死过去的季开阳。
凤青一还手,她就毫无招架之力。
风刃破空击中小郁的左腹。
痛楚之意简直让她忍不住跪倒。
小郁抱着季开阳倒在白玉的栏杆上,身前是空旷寂静的宫殿,身后一片巨大的斗兽场。她身在高台上,逃无可逃。
她眼睁睁看着凤青漫步走来。
他的右肩一滴一滴的血掉下来,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凤青还是那么美,即使经过那么凶险的打斗,他的容颜依旧妖冶。
他蹲下身来,左手抹了一滴自己的血,斜斜擦在小郁脸上,微笑问她:“为什么,你也要我死?”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比恨更难宽恕
小郁真是逃无可逃。
她索性倔强了起来,伸手将季开阳护在身后。
“你要杀我;他是我朋友。”她盯着凤青的眼睛,说:“这两条够不够?”
真的因为愤怒而疯狂到了极致,却是很平静的。
比如凤青。
他笑一笑,像是抚摸一样的伸手向小郁左腹的伤口,白得几近透明的指甲慢慢划过,染上嫣红的血。
顿时,小郁的伤口像有一把刀反反复复地扎进去拔出来一样的钻心的疼,连讲话的力气也无。
凤青又抚着小郁煞白的脸,用额头抵住小郁的额头,温柔开口:“其实我真的不舍得杀你。毕竟,世上再也找不到人那么像她的了。你这张脸,我永生永世也放不下。”
小郁咬着牙,努力别过脸去。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忍心。”凤青毫不介怀,将她的脸扳回来,语气温柔:“所以,我让别人来。好不好?”
凤青头也不回,叫那个人隐藏在后面的人:
“胭脂,你过来帮我把她的脸皮剥下来,我就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
胭脂身形像幽昧的鬼魂,行动起来暗无声息。
这看似寂寂无人的宫殿实际上隐藏着无数凤青的人,他们像狗一样,为凤青卖命。
可是凤青偏偏选她。
凤青一定是什么都知道,才故意选她。
胭脂盯着远处地上的年轻公子,慢慢抽出一把匕首上前。
她还不知道小郁并不是男子。
胭脂所见的小郁,倒在地上,用力护住季开阳。
郁公子清俊的脸上的神情苍白但是坚毅,牙齿紧紧咬住,痛苦万分但是绝不求饶。他的左腹伤口因为凤青的缘故正在发黑,显出腐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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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时辰以前。
囚室里。
林怀琛倏忽对小郁说:“小郁,如果真是这样,也许那个人真的不是你。我猜我们不会死。凤青不舍得杀了我们。”
忽然有一个喑哑声音说:“不要高估你们自己。”
那声音仿佛贴在人耳边,神鬼莫辨。
“谁!”
林怀琛并没有声张,只是压低声音问。
小郁转而立即反应过来,沉声说:“是季开阳?你没死?”
“你们是为了追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罢。”
如果不是这样,他是绝不会开口的。
沉默了一会,那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的,说:“这里布置的结界是皋兰山的秘术。我可以冲破它,将你们中的一个人送出去。”
小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拒绝。
“不!我们要在一起。”
林怀琛却说:“小郁,你出去,你从这里离开,然后再想办法救我。”
小郁说:“你是个凡人,留在这里就是个死字。你出去,找姐姐救我。我尚且可以与凤青一搏。”
“但是……”
“别争了。”季开阳的声音又响起,沙哑粗糙:“只有林大人没有法力才能出去。”
林怀琛正要说话。
小郁抢先说:“阿琛,你听我说。现在并不是要显示我们多么情深意重的时候,我毫不怀疑如果我死了你也会跟来。既然我们都对彼此有信心,就不必纠结于现在。活下去才最重要,是不是?既然有机会,我们就不要在这里等死,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
林怀琛看眼前的女子。
她不仅美丽、情深意重,而且更有一般女子没有的胆魄勇气和果断决绝。
她灵动娇媚而又从容勇敢,正如批霜的芙蓉,娇而不弱,娆而不妖。这样的女子配的上世上任何一个好男儿。
季开阳藏在暗处的声音也有了一丝赞许:“小郁的话在情在理,林大人何不试一试?”
林怀琛低头想了一会,终于点点头。
然后他又问:“季兄,你来这里到底为什么?你也留在这里?”
季开阳似乎在笑,然而却让林、郁两人感到悲凉。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我一生都为了等这一刻,我怎么可能走。”
季开阳又说:“等一会,凤青会再来这里。等他走后,我会将他引出去,然后破开一个空洞。林大人你趁机出去,我只能帮你到这里。至于小郁,你可以出这间囚室,但是一定出不了凤青的宫室。”
“引他出去?”小郁反问:“这太危险了!”
季开阳说:“你以为我为你们?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你们两个肯为了我追到岑国来,我已经很感激,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感谢你们的了,这能送林大人这一程。小郁待会你不要出来,如果凤青死了,你尽力逃吧,不要管我了。”
小郁不由想起他一个坐在那个荒原上孤孤单单的样子,一盏孤灯寂寥,心底有一个永远抹不去的伤心人。
她垂目,于是不再多问,心底却是感激的。
凤青来了,听了她和林怀琛的对话。
果然印证他们的猜想,而且方寸大乱。
于是季开阳趁此机会出手,他的剑逼的凤青出了刑室。
于是小郁偷偷地将镇魂珠放在林怀琛的身上,以保他平安。林怀琛趁机从囚室出去。
小郁还是留在刑室里。
她看着季开阳招招致命的剑锋,却始终无法杀了凤青。最终优势变为劣势,凤青将要杀他。
小郁还是没有忍住,还是出手了。——她不能看着朋友这样死在面前。
凤青凌空架住季开阳。
季开阳正好垂下头来,他看见小郁向他飞来。
他的杀意这样重,宁愿把自己的生机变成杀死凤青的最后一击。
他朝小郁大喊:杀了他。
他的眼中固执的意味小郁一瞬便懂。她接下剑,转瞬向凤青刺去。
这是一场没有预谋的刺杀。
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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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一步一步,朝小郁走去的路那么漫长。她的脚步沉重,仿佛带着镣铐一样。
她慢慢越过凤青,匕首越握越紧。
匕首的玄色寒光就像阳光一样烈,一样灼人。
凤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宽大雪袍翻飞。
他声音轻慢:“胭脂,她这样骗你,剥下她的脸来报仇吧。”
似乎还不够一样,他手一指,白玉高台下面的斗兽场里唤出一群真正的发狂的兽人。它们血红着眼睛,嗷嗷得向主人求食。
“再把那没有脸的怪物推下去,这样我就让你做人。”
凤青仰起头,眯眼看天上隐在乌云后面的太阳,说:“你看,阳光、空气、食物,还有温暖,所有活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马上就可以拥有了。”
胭脂一步一步走进。
小郁的眼睛的里面甚至没有恐惧,她看着胭脂,用尽力气说:“原来你是可以做人的。”
她笑一笑,美丽如光:“真好……这样的话,我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值得了。……以后你一个人了,要好好的……人的一生好短,你要好好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原谅我曾经骗你……”
说完她闭上眼睛,一滴眼泪滑下来,等着胭脂。
而此时,眼前的公子甘之如饴的样子与胭脂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层叠出现。
他曾经对她说:在下昨日对姑娘一见倾心,思之不能忘。——他是胭脂漫长又短暂的人生里第一个波澜。
他曾经对青黛说:诚然你很美丽,但是在下不会对不起胭脂,请你自重。——他的自持与克制。
然而一切都是骗局。
他在天眷阁里毫不犹豫,还是说出真相,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从没有过,她也不会想要。但是谁给了她,又残忍地收回。
她想杀了他。可是当镇魂珠真正击中他的一刻,胭脂惊惧地知道自己错了——他永远都跟自己两清了。
现在命运又一次转过来。只要杀了他,自己就可以真正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