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八年前的对话,却依旧记忆如新:
——“师尊,您一定要相信徒儿,徒儿崇拜您,敬重您,但对您真的无半点非分之想。”
——“说得好,继续说。”
——“徒儿很懂守本分,一直指望日后回到故乡,嫁个溯昭男子,平静过一生。”
再看看楼下的琴师,胸腔中那一份萌动的感情,始终不曾离去。过了一会儿,二姐先去祭坛准备成仪式,提着裙摆,从窗扇中跳落,飘然落地。
孔疏很敏锐的察觉了前方的变化,中断抚琴,抬头看了一眼,唯唯诺诺地行了个礼:“参见小王姬。”
冲他笑道:“曲子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他连头也不敢抬,只是深深地埋着脑袋:“回小王姬,此曲名为《水月债》。”
“水月,可是镜花水月的水月?”
“回小王姬,正是如此。”
“水月债,好名儿。也不知是否指情债。”
“回小王姬,是的。”
与说话时,他一直一问一答,连头也不敢抬,不论说什么,总会加一句“回小王姬”,真是好生无聊。但是,看见他深深埋着脑袋的样子,从的方向看去,却是意外地赏心悦目,姑且原谅他的不解风情。
绕着他转圈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最后轻笑道:“孔公子如此谨慎,可是因为身负水月债,不敢面对别的姑娘?”
孔疏涨红了脸,轻声道:“回小王姬,孔疏不敢造次。”
终于相信,与之间,确实会有一见钟情。他个性并不吸引,却有一张令格外喜欢的脸。每次看见他低头的样子,都有立即与他成亲的冲动。这不正是一直最盼望的事么——回到故乡,嫁溯昭男儿,平静过一生。
算算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把这公子迎娶回宫,让他每天给奏乐听。
想到此处,便觉得自己的点子真是妙计,伸手他尖尖的下巴上,轻勾了一下:“这样想便对了。孔公子要知道,本小王姬和别的姑娘大有不同。以后,会慢慢发觉的。”
“小、小王姬……”孔疏的脸快成了番茄色,一张小脸也快埋到了领子里。
“羞涩成这样,啧啧。得了,不吓唬,退下吧。待会儿成仪式上,要看到。”待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唤道,“明日同一时间,不知孔公子是否有意,与此品酒赏花,吟诗弹琴?”
孔疏停了停脚步,这下连后颈的肌肤都红透了。
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提着裙摆回房,准备好一切,便与祭司仗队前往祭坛。
之前,哥哥信中告诉,他今日有要事要做,但会一定会参加的成仪式。一路走上祭坛,扫了一眼出席的,却不见他。正腹诽他言而无信,却不经意看见大祭司身边站了一个飘逸的身影。
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站那里的,是穿着曳地仙袍的傅臣之。顷刻间,风微尘软,繁花如锈,草色上仙袍,广带如飞柳,觉得真是看见了仙中的仙。他亦散着发,头戴高高的紫冠,浑身散发着上仙独有的那股子仙气。
他与旁说话,似乎没有看见,经旁提醒,才回过头来。与此同时,二姐走上来,解开的头发。一阵风夹着花香吹过,的月白长发如泉水般滑落,罗裙为风震动。哥哥身上的广带也风中乱舞。俩视线相撞,都愣了一下。
大祭司道:“小王姬,看,天衡仙君今日晋升仙位,都专程过来为完成仪式。们溯昭的面子可真是大。”
哥哥走过来,接过成冠冕,替戴头上,淡笑道:“头发散下来,和以前就是不一样。”
怔怔道:“哥哥……这么大的事居然不告诉。”
“什么事会比薇薇的成仪式更大?”
承认,感动得有点想哭,但还是嘴硬道:“仙君的袍子不适合,太年轻啦。”
“那一会儿便去将它换了。”
“别别别,开玩笑的。穿什么都好看,这一身相当仙风道骨,英气勃发。”
仪式结束后,们回宫参加宴席,恰好看见孔疏殿内弹琴。一片道喜中,再次看见他低头抚琴,仿佛云端仙的样子,不由有些出神。
二姐走过来,耳边悄悄说道:“薇薇,偷偷告诉个秘密……喜欢上一个。”
喜道:“恭喜二姐,终于从开轩君的阴影中走出来。是谁,快说快说。”
二姐的玉手,快速指了一下正弹琴的那个。懵了一下,干笑道:“竟是这小琴师,二姐,这样的男子看看也罢,真去喜欢,怕有些屈了姐姐的尊。”
这话真是酸得连自己的牙都快掉了。同时,多年不曾有过的酸涩,也心中渐渐蔓延。记得当年,浮屠星海,初次看见青戊神女与师尊撑伞并肩而站,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而且,那种难过,比现更甚。那之后每次看见他们俩一起,这样的感觉就会再把折磨一次。
或许是当时年少,不谙世事,大喜大悲,连对师尊,都有别扭的占有欲。
真是有些遗憾。有生以来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他竟也是二姐的意中。二姐是王,又身体虚弱,自然是不能跟二姐抢的。所幸与孔疏尚未开始,那也不需要做什么了结。
翌日夜晚,看见孔疏不安地站楼下花前,便让传话给二姐。不过多久,二姐便袜刬金钗溜地赶来,他面前瞬间变成四十岁的少女。
显然,孔疏很是不解,刚好抬起头,正巧看见。
看清了他抬头的样子:那是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有着空谷幽莲般的美,却也是一张异常陌生的脸。
一旦他抬起头,那种砰然心动的感觉,便彻底消失不见。但当他再度羞涩地低头,异样的感觉就又一次袭来。
终于,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
喜欢的,是低头的孔疏,打扮神似故的孔疏,气质高贵出群的孔疏。这一份□裸的、毫无保留的喜欢,并不是因着这美貌的新,而是因着那无情的故。
一直以来,深藏这一份感情,不愿让任何发现,包括自己,是以心中深知,们绝无可能。因此,即便是春愁拂晓,梅雨寂夜,也绝不流露出一点感伤,会将自己武装得堡垒般坚强。
或许潜意识想,时间会冲淡一切,就如此随年岁忘却。却未料得,八年未见,此情浓如酒,只增未减。而此时察觉又有何用,他这样无所不能,若真有意,必然早已来看望过。
很快,二姐和孔疏一起的好消息,传遍了整个紫潮宫。想来不久之后,也将是段民间佳话。尽量回避与他们相见。不是因为他们的感情令酸醋,而是不想再孔疏身上,发现那个的影子。
成仪式后,哥哥送了很贵重的贺礼——仙界的经子史集。命把这些东西搬回寝殿里,爱不释手地一本本翻看。仙君果然就是不一样,很多文献的名字闻所未闻。
后来有一日,闲来无事,随手翻阅一本《上神录》。这本书很有意思,记载了神界上位者的简传,包括已逝的上神。第一页是“天帝·昊天”,翻了几页,出现了“水神·共工”,再许多页,便有了“水神·胤泽”,胤泽的记载如下:
胤泽神尊者,至高水神也。生于神界水域天,司乾坤水,有青龙身。初为神君,自共工怒触不周山,取其沧瀛神位而代之。上古神魔之战,有大功于世,天帝赏识之。至黄帝之时,年近五千岁矣。秉性冷而刚躁,嗜酒,亲妖……
后面的没能读下去。只留意到上面那一句“有青龙身”。
望着这一页文字,的目光久久不能离开,手指也久久不能动弹。原来,对一个用情至深,并非日思夜想,而是不敢作想。师尊身边的十年,压抑着,掩藏着,一直自欺欺。怎知师尊,竟也有同样的凝愁。抑或说,他想得比更远。
因为,他问过最后一个问题。
——若他想娶为妻,会答应么。
记得离开天市城之前,连多看师尊几眼,都自觉罪孽深重,恨不得烧香拜佛,磕头认错。当时青龙大所提之事,让哭了足足一个时辰。其中有冒犯师尊的悔恨,也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失落。
心中,师尊就是连别了满头桃花,都会轻蔑取笑的大、长辈。谁知道当他看见那样的,也曾不甘于停留那一处。
想起桃花,恰好能见窗外有数株桃树。只是桃树早已结子,枝叶嶙峋,不复花影。烈日之下,蔷薇花开得正烂。八年未见,也不曾联络,尚且能从哥哥那里听来他的消息,他怕是已忘了。师尊性冷薄情,这是早已知道的事。
们的那朵桃花,怕是也早已凋零八年以前。
想到此处,又觉得迟来伤情,实徒劳。既然早已错过,何苦空添遗恨。
怪就只怪,们断了那个点上。
烈焰饕餮
如胶似漆,干柴烈火,形影不离,和如琴瑟,柔情蜜意……这全天下再为腻歪的词,也不足以描述二姐和孔疏的腻歪。每每看见他们戏水鸳鸯般紫潮宫里追逐,每每听见孔疏清冽的呼喊、二姐娇俏的笑声,都有一种错觉,便是二姐这是初次陷入情爱。
二姐是个性情中,即便是处理国事时,也很难不被伴侣影响,所以,最初还有些担心孔疏会和开轩君一样,红颜乱政,祸国殃民,也已做好随时再次为国除害。后来发现,他是个三从四德的好男儿,规规矩矩地和二姐侬侬,从不过问政事。
想到此处,便放心许多。看见二姐如此幸福,也觉得很是欣慰,她忙着处理生大事时,也忙着帮她处理政务。
一日午后,哥哥又来探望,正巧碰见二姐寝殿批改文书,便道:“薇薇,最近日夜操劳,也快把自己累坏了。要不跟回天市城一趟,带去放松放松。”
“不去。忙。”断然道。
“现胆子可真大,哥哥的话,也敢不听?”
其实,听见天市城,不免感到怀念。仙界有瑶台琼室,神仙境地,异兽奇花,群仙腾升,都是溯昭绝对看不到的。天市城也有如水蓝天,法华樱原,白帝山谷,浮屠星海……提到浮屠星海,心头不由一紧。
捏紧笔杆,漫不经心道:“师尊可天市城?”原来,的内心深处,并不愿面对那个。
傅臣之道:“这几日都不,他好像回神界去了。”
不知为何,心中松了一口气,却也有浅浅的遗憾。道:“那跟过去看看。”
“原来是怕师尊。放心,们不去沧瀛门便是。”
哥哥施法将剑抽出,宝剑空间利落旋转几圈,便钻到他的脚下,任他驾驭。他朝伸出手,示意上去。犹豫了一下,笑着把笔扔到一边,就飞到了他的身后,抓住他的腰带。
然后,他再度施法,“嗖”地一下,御剑载至高空。狂风伴雾,疾驰而来,将俩的长发吹成一团蓬草。青玉耳环打得脸颊发疼,飞行速度快到令吃惊。转眼间,大漠荒山化作细小的石堆,溯昭便化作一片薄薄的石片。再过半晌,这一切都已消失不见,俩进入了仙界的边境。
们周围,有白鸟成群,仙鹤成队,不时经过的鸾凤傲然而行,一眨眼便消失天边。
道:“哥,的御剑术真是非比寻常。想想小时候,溯昭的王室子弟还喜欢欺负,笑不会道术。若现能回到小时候,可真是狠狠打了他们的脸。”
傅臣之道:“没兴趣去打他们的脸。”
“为何?”
“那时候,眼里便只容得下一个,别怎么看,怎么想,都不意。”
他回答得这样轻易,却尴尬得不能言语。这么多年来,他对的真心,并不是看不见。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兄长,但是,却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回报。
他好像发现了的异样,加快了御剑飞行之速,载冲向更高远的苍穹。吓了一跳,赶紧伸开两只手臂,抱住他的腰。
他道:“若不这样做,恐怕都要与生疏了。”
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想些什么。
只听见他继续说道:“薇薇,不必感到担忧。不论发生什么,都会陪着。哪怕要继承溯昭也好,要嫁也好,都不会影响一分一毫。”
“真,真的?会一直身边吗?”
“当然。”
“不可以像父王那样赖账。说要永远陪们身边,却不守承诺。”
“哥哥可是仙,还担心的寿命问题?”
“那……如果……”
“就算嫁,也没关系。”哥哥果然是最了解的,一下就猜到要说什么,“只是不论喜欢什么,都得带给哥哥过目。只要待好,够疼,为兄必定会比还开心,衷心祝福。”
那个以往逗得暗自发笑的“为兄”,令心里一阵难过。抱紧他,把脸埋他的背心:“哥……谢谢……”
“这妹妹也到待嫁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
哥哥轻叹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再说下去。本想说“这不还没相好的么”来安慰他,但还是没能开口。想想之前陷入恋情之快,若不是二姐出现,恐怕与孔疏的事也八九不离十。谁也不敢保证,遇到下一个是何时。
后来,们二进入青龙之天,途径法华樱原上空。此处的樱花四季常开,百年不落,哪怕是冬季,也有樱雪混舞的美景。连忙拍拍哥哥的肩,示意他此处停下。然后,们一棵樱树下坐下小憩。
刚坐下没多久,便感到后悔了。多年前,哥哥便是此吻了,怎会连这种事都忘了。
想到此处,更是浑身不自,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去多的地方转转,很快回来。”
“嗯,好。”只见哥哥低垂着长睫毛,似乎也显得不安。
樱原中小跑了一段路,也发生了不少困扰之事。那便是有越来越多的“尸体”盯着看,其中许多还丧心病狂地想把他们带走,使了各式各样奇怪的诈,甚至还有用法术把的头发吊花枝上。
总算摆脱这些,躲到近云烟处,却见几个仙女溜出来,一副窃喜的样子。其中一个激动道:“们看到了么,星海岩上那几个男子,好像真的是神界之……”
“是啊是啊,放走那么大一条龙,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龙呢。”
她们一边说,一边朝着星海岩看去。那里的樱花格外繁茂,挡住那里独立之大半身影。星海岩是法华樱原的外延,正对浮屠星海的一个角落,因而有了这个名字。
此刻,正是午时,暖风十里,九天云烟。星斗并不像晚上那般闪亮,但银汉之光,即便是朝阳之中,也自成一番绮丽。云雾中有箫鼓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