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切说,哥哥他回来了,只是方式与所想的不大一样。
三个月后,寒冬初至,凄雪纷飞。听见凌阴神君来访的消息,裹着裘皮大衣,飞奔到洛水外,和二姐及众溯昭氏臣民迎接他的到来。然后,跪拜的千万面前,一口覆了积雪的棺木被缓缓推来。
原也弯着腰,看见此情此景,不由缓缓直起背脊,往前走了两步。
只见凌阴神君与二姐说了几句话,便走过来,望着沉声道:“开战后,他不知是该帮自己父亲还是母亲。紫修想绑走尚烟,胤泽用’冰离神散’攻击紫修,结果他过去为父亲挡了这一下,当场就断气了。”
头脑与四肢的血液都倒流,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昏花,眼前咆哮的风雪也时明时暗。那一口冰冷的棺木,更是视野中摇摇晃晃。沙哑道:“不可能的。”
凌阴神君望了一眼,顿了顿,似乎也很不忍心说下去:“也是因为这事,天帝发现了他体内有魔族血液。而且他救了紫修一命,虽于情可理解,但于理是违反天条的。因此,他的遗体无法进入仙界先祠,只能把他送回此处。”
听至此处,二姐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转而将头埋入孔疏的怀里:“臣之,怎么可能是臣之……的弟弟啊……”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好似只会说这一句话,飞奔过去,用力推开棺木盖。然后,看见里面躺着的,整个都懵了。凌阴神君叹了一声:“生死有命,请节哀。”
上次看见他不过是三个月以前,他还这洛水旁与有说有笑。当时所有的担忧,是胤泽会不会回来,却从没想过哥哥会不会回来。又如何会想到,当时他再普通不过的“以后不准自己半夜跑出来”,是此生此世,对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拉了拉他的衣角,“哥哥……”
棺木里的没有动静。胸腔中似有火焰燃烧,随时都将爆开。忍着那口气,又用力推了他几下:“哥哥……醒来,醒来啊……”
还是没有动静。他穿着仙君的战袍,最爱用的那把剑还怀中,黑发如鸦,双眼轻合,长长的睫毛垂落,年轻的皮肤和往昔一样紧绷,一点也不像是生命已逝的模样。伸出颤抖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却被那彻骨的冰凉惊得猛收回手。
这一刻,连呼吸也变得异常艰难。再说不出一个字,扶着棺木边缘,闭眼蹙眉,想要恢复清醒。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哥哥他只是去救他娘亲,他答应过,会一直陪着的。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他。他这样年轻,所以从不怕他等太久,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等。
再次睁开眼睛,眼睛烧痛,泪水几乎把眼球都融化。头晕脑胀,总觉得自己陷入了全天下最可怕的噩梦。但是,霜雪一片片落他的黑发上,空气冰冷,却又是如此真实。想再次去触摸他的脸,但手指摸到他皮肤的前一刻,胸前热流上涌,止住了的动作。弓着背,再抑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小王姬!”
“薇薇!!”
二姐和其他赶紧上来扶。同时,小腹也开始剧痛。捂着肚子,躺二姐的怀里,抓着她的狐裘衣领,泣不成声:“二姐……咳,要他回来,没有他真的不行……哥哥……他不能不……”
“薇薇,薇薇,还好吗?”二姐吓得脸都白了,“御医,快点叫御医过来!她身下流了好多血!!”
闻声望去,发现不仅胸襟上沾了血,连雪地上竟都是鲜红一片,而且是从身下流出来的。可是,已不再关心这些。
——“就算师尊不要,也还有。”
——“小时候,就只想与薇薇成亲。”
上一次,他还这里,对说着这些话。他还会笑,会怒,会脸红,会伸手弹的额头。抬头看着前方的棺木,推开二姐的怀抱,用最后一丝力气,用纵水术把他从棺木里移出来,落的怀里。
那具遗体冰冷僵硬,完全不是过去的触感。大雪落们二身上,抱着他的头,想最后叫他一声,身体却负荷不住。眼前一黑,倒他身上。
一直认为不会走。却不想,这只是错觉。
“陛下,小王姬已有三个月身孕。”昏迷中,隐约听见有这样说。
……
苏莲雪夜
又是这样寒声凄切的冬日,大雪不曾停歇。近二十年前,就这样的夜晚,亲眼目睹父母的逝去,也曾梦到过他们重新活过来。但半梦半醒中,始终没有等来哥哥最后的身影。
倒是晓阴无赖,轻寒满楼,再度清醒过来,看见灰色天空下一片湿漉漉的大地,冷静了很多,很快接受了哥哥已经离去的事实。只是,越是清醒,胸口的痛楚就越多。想到余生漫漫,接着上百年光阴都会孑然一,就觉得了无生趣。
长叹一声,重新躺好,却如何也睡不着。听见此处动静,二姐拨开帘子走进来,带上御医和一群宫伺候喝药。
看见侍女动作缓慢,二姐抢过汤药,亲自拨弄喂:“薇薇,知道心里难过,但现现是一两命,千万要照顾好身子。”
一时反应不能:“一两命……什么意思?”
“御医说,已有三个月身孕。”她抹去眼角的泪水,满怀欣慰地对一旁御医说道,“快,给她再看看。”
御医应声,上前为把脉,道:“陛下,小王姬身子依然有些虚弱,但脉象平稳,母子平安,现只需多加调养即好。”
其实,之前葵水未来,便有过些许怀疑。但因为心情焦虑,心想是因此才会月事紊乱,没想到……木然地望着前方,无悲无喜。
二姐身侧坐下,温柔地抚摸的头发,悄声道:“为了这孩子,也要坚强一些,知道吗?现只要等胤泽神尊回来便好,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道:“不用等了。”
“……什么意思?”
“胤泽不会再回来。”垂下眼帘,重新躺回床上,“二姐,什么都别问,留一个静静好么。觉得很累,想再休息一会儿。”
二姐瞪目结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拍拍的肩,带着所有出去,只留了一个侍女留守寝殿。于是,空荡荡的寝殿瞬间变得寂静,让那侍女从书柜里拿一本书过来,她抽了一本之前爱看的《上神录》。
回想起来,原是从这本书里发现胤泽的心意,后来才有勇气对他坦白心迹,说到底,还得感谢此书。此刻,尘飞沧海,白雪茫茫,一枝寒梅入窗来,此前挂念的上神已回到九天之上,到最后,他影响了的一生,他生命中不曾留下半点痕迹。倒是这赠书之,用心良苦,却早已命丧九泉。
捂着小腹,捧着书看了一阵,一个字看不进去,唯有泪水晕花了墨迹。苍天弄,带走了哥哥,让那回到心仪之身边,却留给这原本不应存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薄情于哥哥的报应。哭得久了,觉得很是疲惫,肩上搭好的衣服也滑落下来。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已入夜,雪已停。有冰块从树梢上掉落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瑞雪堆积的庭院中。梅枝投落暗影,月雪皑皑苍白,连成一片,一个熟悉的身影无声踏雪而来,抬头一望,发现那竟是胤泽。
他还是之前离开溯昭的模样,黑发如夜,青袍曳地,手里撑着赠他的水墨伞,靴底却有水光觳皱,照得雪地莹莹发亮。他离数米远处停下,挥挥手,用法术替把衣服搭肩上,却没再靠近一步:“薇儿,数月不见,近来可好?”
眼中含泪,侧过头去:“不想看见。”
“知道,怪负,怪错手杀了臣之。只是,事情并非想的那样简单。臣之之死,从尚烟决意不让他入魔之时起,已是必然。神仙界容不得魔族,是自古以来的定律。即便今日他不死战场上,日后魔性暴露,也会被上界众神诛杀。”
“想说,这事是天帝的错,与无关是么?”站起来,由于身体虚弱,不得不扶着梅树,“若不带他回去救尚烟,他也不会这样早死!就算以后被杀,那也是以后的事!尚烟让他变成什么,就让他变成什么,可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胤泽道:“他是仙君,又是的徒弟,怎可能愿意成魔?”
苦笑道:“果真还是如此自私,从不考虑别的感受。没错,是神,心中必然视魔为敌。但哥哥是半魔啊,他被夹神魔中间,处处皆非归所,现已死,都要被送到溯昭来。认为他会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神仙来看么?他战场上救了紫修,说明他心底还是爱着这个父亲,对么?”
胤泽怔了一下,没有接话。
“他若随父亲成魔,便不会死。成神也好,成魔也好,只要他不死……”咳了两声,坠下泪来,“让死也行。”
浮天之下,月光与雪连成一片白色荒漠,照得胤泽面容也如冰雕雪积般。良久,他才徐徐道:“以前从未告诉过,他对是如此重要。”
他如此一说,想起哥哥往昔的好,更是心如刀割:“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这世上,只有傅臣之是无可取代的。也只有傅臣之,会待这样好。”
“明白了。如此甚好。”胤泽轻笑,眼中黯淡,“其实,把他看得如此重要,也不再有牵挂。今日原就是来与道别的。”
“眼中是什么样,早有自知之明。即便不来道别,也不会意外。”
胤泽沉默良久,却不执意与辩论,只望了一眼身后的荷花池道:“发现很喜欢那苏莲,不管走到哪里,都爱把它带身边。”
“嗯。”不情不愿地答道。实没心思聊这种无味的话题。
他伸开手掌,池中的苏莲花苞渐渐升入空中,落他手心。而后,一道金光将苏莲包住,渗透进去,苏莲便似个莲花灯笼般,从半透明的花瓣中透出璀璨金光。他往前一推,那莲花便回到池中,四周有金色星点落下,掉入水中。他看了一眼,道:“喜欢这样发亮的东西,是么。”
“没有。”别过头去。
“方才还一副要哭的模样,现都看走神了。”他朝走近一些,浅笑道,“瑞莲生佛步,苏莲花生子。苏莲原是滋养之药。从今往后不身边,让这莲花多陪陪。记得多吃苏莲子,对们的孩子也好。”
听到最后一句,愣住了。原来,他知道怀孕……差一点冲过去狠狠抽他的耳光,骂他真不是东西,负心薄幸,知道怀孕还如此待。可是,他面前,一直格外意自己的尊严。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愤懑,只是下意识捂住肚子,把嘴唇咬破,也不让自己落泪。
顷刻间,睫毛上又沾上了轻盈之物。抬头一看,原是一片雪花。又要下雪了。他赶紧走上前来,撑伞为挡雪:“要走了。快回房休息,小心别生病。”
“给滚吧!!”
终于赫然而怒,伸手去推他,手掌却穿过他的身体,扑了个空。吃惊地望着双手,又抬头看向他:“这……这是怎么回事?”
雪花斜飞,亦穿过他的身体,他但笑不语。道:“胤泽,到底耍什么花样?”
“此生负太多。”他微微一笑,眉目之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薇儿,只盼们还有来生。”
言毕,正如二十年前那场幻境一般,他的身体化作一阵金雨,随风雪散去。
“胤泽……胤泽,回来!”
挥舞着双手,从睡梦中惊醒,坐床头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仍寝殿内。窗外寒夜千里,大雪已休住,玄月正趴床脚蹭的膝盖。那个侍女听见叫声,连忙把二姐她们又叫进来。捂着胸口,心神未定地喘气。眼角有湿润的泪水,嘴唇却干裂像是不属于自己。原来只是个噩梦。
看来,是哥哥去世正逢冬雪日,让想起了父王和母后遇难那一夜,同时也想起了当初遇见的胤泽幻影。记得那两次遇见胤泽幻影,他都打着伞。已记不清那伞的模样,却依稀记得,他手上似乎并无青玉戒……摸了摸胤泽送的戒指,始终没能领悟其中的关系。
七日后,们以王子之礼,完成了哥哥的葬礼,将他的坟墓安置祭坛后方的王陵中。下葬之前,按溯昭葬礼仪式,每个王室重臣都应去看他最后一眼。二姐带头上前,往棺材里看了一眼,已侧过头去,闭眼垂泪。
随后,也跟着过去,看了看棺材里的遗体。自从上次抱过他冰冷的身躯,便不敢再多触碰他的皮肤。但是,哥哥的样子还是如此熟悉,让分外怀念。此刻,祭坛上下,哭成一片,二姐见久久不走,低声劝诫了几句。
但笑着摆摆手,轻松道:“哥哥还是如此俊俏,难怪迷倒那么多姑娘。”
众破涕为笑。知道哥哥其实有些臭美,还总喜欢装得比实际年龄老成,理了理他的衣角,再放了一束梅花他怀中:“哥,等开春后,会去法华樱原,为摘新鲜的樱花。知道,肯定喜欢樱花多过梅花。这可是们的小秘密。”
又多看了他几眼,跟着二姐走到一边去。
直至寒梅树底,尘土纷纷,哥哥的棺木被葬入土壤。
此后,鲜少哭泣,但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每日除了辅助二姐处理朝政,唯一的乐趣,便是去寝宫亭台下,流水荷池前,抚琴品酒。每当迎风缓弦,琴声似玉,那一颗过于思念哥哥的心,也会变得平顺许多。
无聊时,会与玄月对话。玄月不时,甚至会对着莲池说话。苏莲不愧是六界圣物,十分通灵性。每次说完话,那一朵种池中的苏莲便会发亮,像能听懂话般,亮光还不时闪烁。它红瓣红如火,金蕊金如阳,别提有多漂亮。而且,这苏莲还有些像个黄花大闺女,只要伸手去碰它,它便会跟含羞草一样,羞涩地合起来。
梦里胤泽曾对说,要多吃苏莲子。虽只是个梦,但苏莲安胎补益是真。于是,就命取了些莲子来熬药,服用后,确实感到平复如故。
因为独处时间过久,二姐觉得不放心,时常过来看,与闲话家常。有一天下午,她把孔疏也带过来了。孔疏看见的琴,问可否上前弹奏一曲。自然欢欣答应。然后,他坐下来,指尖拂动,霜气清锦袖,画庭中留下幽咽之音。细雪飘然,千点掠地飞,中有梅枝嶙峋,花色如白头。
看见他垂头的模样,又想起了那个。分明不久前他才入梦中,却有隔世之感。也不知他现正何处,做何事。不经意间,望出了神,直到孔疏弹奏完毕,抬眼不经意与目光相撞,才慌张地别开目光,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