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算顶级的。我舅舅住在东京开封府,他的邻居王物都八十岁的人了,双手枯得如干姜, 却纳了个十八岁的美妇为妾。”
岳员外哪里肯动心起念,却说道:
“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更不想以乏子为由,贪恋酒色,日后因情分浓淡,令浑家怨怅。看遍人间,家庭败落,多因酒色而起。家庭败落,乃是我做家主之大忌,我不可不防其渐也。”
说着,说着,众邻走到各自门首,逐个散去了。
蒋氏将以上经过,备细与上官大娘说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生育儿子是大不孝,姚氏能不眉头蹙做一堆?
动身来孝悌里时,僧氏心里一直庆幸:“古人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自己总算有了落脚处。”此时,岳家正苦恼上头,哪还有兴致解他人苦恼?僧氏不免转喜为忧。
第四节 农妇弯腰的正直
第四节 农妇弯腰的正直
无后是苦恼中的苦恼,善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苦恼?僧氏难以置信,更不愿相信。别了蒋氏,向上官大娘确认道:
“岳员外膝下无子?”
“岳员外的浑家姚氏,百般皆好,只有一件,未免不足,不生儿子,单生四个女儿,大女出嫁近两年了,家里还有三个。”
僧氏听了,为妇女的命运担忧不已:
“岳员外不会怪罪、嫌憎他浑家吧?”
“这姚氏还算命好,找了个忠厚丈夫。岳员外不但没有丝毫怪罪、嫌憎,反倒比一般的男人更顾家。如今村郊酒肆茶楼遍地开花,哪个男人时不时不出去吃一盏、喝一杯?我嫁来这里,从不曾听说,也未见他到哪里吃盏闲茶,喝杯花酒。他更不晓得甚么浪漫游狎,却懂得亲情,夫妻爱厚,家庭和睦。”
上官大娘话音刚落,僧氏极口赞道:
“这岳员外真是无人能及也。”
“偏生好多人都取笑他今生今世白活了。”
上官大娘说着,偏生路上遇到一个邻人,刚刚自岳宅来,道:
“刚才岳家接到亲家报信说,岳大娘头胎生了个女儿,婆家不悦。”
正是越冷越招风。眼下闻说岳家如此光景,僧氏心里不免打起鼓来,担忧道:
“眼下正是他们夫妻烦恼之时,现在登门必是不行。都怪我命厄,遇不着好时辰。”
“你不必担忧,我说去得。我嫁到此地已经有七八年了, 与岳员外夫妇做了七八年的同里人,还不晓得他们的为人?岳员外的善性是骨血里生就的,浑家姚氏也不忍心看人受苦楚。有一班人见他们老实志诚,又见他没有儿子,起心撮弄他,故意借钱物不还,甚至侵占他的田地。虽然如此,他那行善积德的精诚,终是不改。他们亦是苦恼中人,只会对你更生怜悯,哪会不帮你?”
见上官大娘如此说,僧氏有些放心了,但听到善人被欺,恨道:
“那些人把仁厚当成软弱,把老成认做愚鲁,其实这叫‘不受尊重’,这才叫真傻。”
“正是你这句话。里中有位老秀才夸他们夫妇二人:‘诚而不拙,善而不懦。’姚氏作为妇人,最为可贵之处,就是为人公平正直,最看不惯成群合伙欺负人。只因不生儿子,娘家又是武人出身,不能开怀做人,说不起话。不但不能伸张正义,反而受别人的气,与人稍有争辨,都欺她无后,‘千绝代,万绝代’地辱骂她。”
上官大娘言罢,僧氏满脸同情。
“这样殷实人家的女眷,没受过尊重,背后老少都唤她姚氏。从没人尊称她‘岳安人’,哪怕‘姚夫人’三个字,也未听人称呼过。”
上官大娘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平日也跟着背后‘姚氏’‘姚氏’唤惯了嘴。倒是姚氏聪明,很会做人,以礼压邪,见人赔个笑脸,开腔先打三个哈哈,回人言语,诺声不迭。又善察言观色,晓得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不给机会让人轻贱她。”
“你刚打了自己的嘴巴,张口又‘姚氏’、‘姚氏’起来。”
听僧氏这么一说,上官大娘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僧氏也觉得好笑,二人一齐大笑,笑得噙泪。
两人边走边揾泪,待眼睛擦得清爽了;举头看时;只见一合高门大宅,粉墙黛瓦,临池向东。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节 好一个人家
“到了,到了,那就是岳宅。”上官大娘指着那合大宅道。
过了一条溪沟,到得岳宅前,只见桃花池岸,桃柳相间,池水清湛。走过池塘,就是晒坪。晒坪西侧,有一排古梧桐树,每棵干围丈许,高过飞檐,是近百年物。正中两棵梧桐树之间,缓缓二十一级青石台阶,直达门庭。两扇厚重的大门半掩半开,门上有一青漆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岳宅”,笔酣墨饱,字字端楷。
上官大娘吩咐僧氏在阶下稍候,先独自进了岳宅。
僧氏立在空阔坪中;闻得丹桂飘香。环顾四周,见绿树成行,树上花鸟极尽绰约谗唼之态,好生羡慕。又见户庭清整,赞叹道:
“好一个人家!”
须臾,上官大娘站在门口,招手唤她进去。僧氏刚举步登阶,只听嘎的两声,两扇大门,完全敞开,一位妇人跨出门槛,踏阶而下,微笑接迎。
那妇人姿容端正,头梳高髻,上穿对襟窄袖袄;,下系多褶白纱裙。双手腕上戴着一副大钏镯,衣着打扮质朴; 但不失精巧娟秀。
僧氏猜想必是姚氏,不由赞叹道:
“好端正的一个人,一口牙齿整齐洁白,笑起来很好看。”
走近看时,那一副大钏镯,很有年头了;想必是传家之宝,又见姚氏所穿衫裙,却是土麻布,甚是意外:
“这么大的家事,装束如此质朴。”
僧氏跟随姚氏、上官大娘拾级而上。步入大门,就是前庭,庭中一池竹子。中间一条碎青石铺就的小径,通向中堂。
“迎面一池竹子,脚下又是青石。。。。。。这与我娘家宅院,好几分相类。难道岳家祖籍也在山东?” 僧氏心下猜疑,随入中堂,但见堂室精洁,交椅桌凳之类,诸般毕备。堂中正壁高悬“忠孝传家”的堂匾。
相见叙礼让座献茶已毕。说话之间,僧氏问道:
“贵府可与山东有些缘分?”
“夫家原籍山东。先祖讳涣,东昌府聊城县人,《澶渊之盟》后迁来至此,传至于今,已五代了。”
“我祖父也是山东东昌府聊城县人。”
“我们同根哩。难怪古人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五百年前是一家。古人把话说得绝矣。”
上官大娘在旁疑惑,问僧氏道:
“你如何生此猜测?”
“我看此宅建构用材取山东人喜好。”
“正是如此。托赖祖荫,这幢宅舍是祖上遗下的,我家先祖依山东宅院仿造,山东人爱池中翠竹; 铺路设径,爱用青石。造物讲究厚重古朴,恨不得件件造得如鼎一般,万古不毁。”
姚氏与客人如此小谈一阵,遂入内禀知岳员外去了。
原来岳员外夫妇刚自县城回家,因早已过了午膳时分, 弟妇王氏留下的饭菜大多已冷。上官大娘来访时, 姚氏在厨屋整备午饭,岳员外在旁相帮。见姚氏出门接迎上官大娘,岳员外独自在厨屋忙乎。
第六节 雪中送炭
厨屋位于后庭。
姚氏出了中堂,便是中庭。同样一条碎青石铺就的小径,通向后堂。过了后堂,进入厨屋,厨屋的后边是三间泥房。这三间泥房实为薰房,腊月薰鱼肉,平时堆柴火,挂储干鱼、干肉。薰房挨着后庭。这后庭清静深幽,种满枣树,枣林后面,就是竹园。
那枣林中间有一井亭,亭中一口石井。
见妻子唤他去,岳员外停下手中活计,在井亭边的水盆中洗了手,将脏水泼在树下,脱去围裙,来到中堂,垂足高坐。
见岳员外态度温雅,神情和善,僧氏打鼓之心平静下来。上官大娘把僧氏的遭遇备细说了一遍,僧氏流泪不止,姚氏在旁陪着垂泪。
岳员外见她母女俩孤苦无依,甚是凄凉,宽慰道:
“今日的窘境不是你的过错所致,你不必过于凄楚。眼下好乐声色,男人非赌即嫖,苦了许多妇人。一个男人将家不家,跟一群君臣将国不国,我看是同等罪过。如此折腾,多不得善终。你也不必过于怨怅。男人沉溺太深,非妇人所能挽。我一介村野匹夫,板转不了世风,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但日常周济,不在话下。我那几间庄屋,是祖上遗下的,因到了我手里不再雇佣庄户,一直是闲着的,偶尔胡乱放了一些农具。只要你不嫌弃,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还提甚么赁费?你能另寻生路,是有志的。今后与女儿好自度日。”
岳员外又借了她两亩地去种。
僧氏知恩,当下伏地哭谢,姚氏忙亲手扶起,道:
“这样大礼,断不敢当。”
遂留三人中饭,姚氏见有客人,又去薰房拿出几尾干鱼,洗净用酒加香料放在锅里焖过后,端上桌来。僧氏、上官大娘过意不去,道:
“无理打搅,已是过分,还这般花费您。。。。。。。”
姚氏抢过话头:
“自家池塘的鱼,自己薰的,花哪里钱?只管吃就对了。”
饭后,上官大娘携儿而离去。
姚氏亲去庄屋开门打扫。又遣女儿去地里把弟妇唤回相帮。收拾停当, 姚氏送过来一些器用什物。时当炎暑天气,姚氏又搬来凉席,送来艾叶薰蚊。又带她母女回府留吃了晚饭。
天黑相别时,姚氏道:
“既然在此驻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我有照应得到处,断勿相拘。”
僧氏颇知好歹,再三致谢,连说了几遍“好人好报”,方才离去。
送走僧氏,姚氏自言自语叹道:
“好人好报?常年积德行善,不见什么好报。”
岳员外接言道:
“相信好人终有好报的。”
姚氏道:“不图好报,图个心安。”
第七节 嘿然伤感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新年,即徽宗登基第三年,徽宗诏令改元“建中靖国”为“崇宁”, 崇宁元年,刚吃过汤圆,又是清明。
这日清早,姚氏、王氏妯娌二人,整备好了牺牲酒醴冥资鞭炮等祭礼,全家人梳洗妆扮,换上干衣净服,准备前往祖茔祭祖。
家中三个女儿坐在门首青石门槛上,互相梳头,随口唱念道一首《《做家谣》:
“早辰起来七般事,油盐酱豉姜椒茶,件件要拿钱去买,一家费用就很大,先人有句话:勤劳节俭好持家。” 她们仨一边梳头,一边念道此谣。
正唱得有趣,有一群扫墓人路经岳家门首,内中一个妇人望着这三姐妹道:
“这三个小娘子生得人物整齐,头发又黑又厚,甚是可爱。”
随行的有五六个村童; 听到大人如此夸奖,眼前恰好三个小娘子在梳头; 不由唱起河朔地区盛传的一首童谣,名叫《三个小娘子来梳头》。一个村童起了个头,其他村童边嬉闹边跟着唱道:
“月亮粑粑跟我走,一走走到城门口,城门打开见石榴,石榴花上三滴油,三个小娘子来梳头,大娘子梳的金头头,二娘子梳的银头头,只有三娘子不会梳,一梳梳个乱头头。”
三娘和四娘年稚,不懂那些孩童有拿她们开心的意思,也跟唱起来。当唱到“只有三娘子不会梳,一梳梳个乱头头”时,四娘指着三娘大笑。
三娘反指着四娘笑道:
“他们指的是你。”
“他们指的是你。你是三娘。”
“他们指的是你。我们这里就三个小娘子,你最小,所以三娘子就是指你,只有你不会梳,一梳梳个乱头头。”
如此争嚷起来。
众人望着他们姊妹仨嬉笑闹嚷,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往前走,一边议论起这岳家来:
“听说这家主人无子,只有这三位小女官人。”
“还不止这三位,共有四位,年长的那个已出嫁了。”
“这家姓岳。岳大娘出嫁了,这里是岳二娘、岳三娘、岳四娘。”
“听说岳大娘嫁到婆家也生了个女儿。”
。。。。。。
这些话全都随风飘进了姚氏的耳朵里,禁不住嘿然伤感:
“生了四个,就不给我一个儿子。”
一个人默默烦恼,大家只顾忙碌,浑然不觉。
待各各梳洗收拾停当,岳员外兄弟二人亲挑祭物,一家人出门,同往祖茔拜扫。 。 想看书来
第八节 有人无墓扫
却说岳氏祖先坟茔,位于汤阴县城东二十里,岳宅西南十来里的古贤乡周流社。这岳氏祖茔是汤阴岳氏发排祖岳涣亲寻的墓地。
一日,岳涣偶闲,只见宅后竹园里一群白鹤儿,将近上百只,清晨,直望着西南边飞去,翅膀扇动,十分优雅,心想:
“这白鹤儿,每日清早如此飞出去觅食,晚上又飞回竹园歇息。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我不免追着它们走走,看他们到底飞到哪里,也是一件趣事。” 岳涣便动身跟行。
说来不可思议!那群白鹤儿飞了一会,见岳涣跟不上,便歇在前方的树林里,像等待之状;见岳涣走近,他们又起飞,恰如引路一般。岳涣暗暗道了几声:
“异事!难道禽兽亦有解人慧心?”
那群白鹤儿如此引领岳涣,一直飞到周流社汤河和通河两河汇合处的河滩上,便停歇下来,不再前飞,只管在河中觅鱼吃。
岳涣见两河汇合后,流向东北,正好是故乡聊城的方向,心下思量道:
“等我身亡,干脆长暝在此。到了阴间,回故乡探望,有舟可乘,也方便些。”
后来到了晚年,岳涣着手寻择墓地,径直来到这里,遍看四周,爱中了两河交汇处之西南三角地带的一块地。请风水先生看过了,是块风水吉地。岳涣妻闵氏去逝后,将妻闵氏始葬于此。岳涣去逝后,子孙遵循他的意愿,将他与妻闵氏合葬于此。因古人极重丧葬,有聚族土葬的传统,此后,岳氏子孙亡过了,皆聚葬在此,形成聚族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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